◇张晓凌
近读薛晓源的“哲人神采”肖像系列百余幅,惊诧之余,忽而想到明代文学家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所曰:“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欲存焉而不能。”以哲学立身的画家薛晓源,其所创作的“哲人神采”系列肖像画堪称“孤行”者。放眼当今画坛,如此执着、如此专一地以哲人肖像为创作对象和题材者,恐难觅第二人。“哲人神采”系列犹如一部波澜壮阔的哲学史诗,从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中国的老子、孔子,一直到现当代的阿尔都塞、福柯、德里达、哈贝马斯等,可谓群星璀璨。这个庞大而首尾相贯的哲人肖像系列以其“孤行”之性,而成“必不可无”者,因此“虽欲废焉而不能”——这或许是历史对睿智者和思想者的自然馈赠。
在我看来,晓源画东西哲人,令人啧啧称奇者有三。
晓源以哲学为根底,致力于绘画创作,其间跨度之大,洵非常人可以望其项背,而晓源终以艺术与哲学同辉之能,蜚声画坛,此为第一“奇”。晓源少年时代即立志哲学,凭其卓荦禀赋,跻身北京大学哲学系攻读硕士研究生,又负笈欧洲游学,亲历德国哲学之奥深博大。在拉斐尔《雅典学院》巨作前,他恍然开悟哲学与艺术本可以圆融天成。及至壮年,始攻读诗学与绘画的博士学位,越十五载,得窥画学门径,集腋成裘,优入圣域,卓然自成一家,开肖像画一代新风。晓源以奇伟之器宇,成奇伟之业绩,此殊堪称道者一也。
晓源以其非科班出身,而从事难度最大之人物画创作,非慧心妙笔而不能至,此为第二“奇”。在中国现代绘画史上,人物画创作虽以“中西融合”为新法,开中国画现代之路径,但也无可避免地充满了重重抵牾之处,诸如中西文化精神的对冲、写意与写实的矛盾、笔墨与造型的互错等,一直如影随形地纠缠于中国画家。而晓源却能避其锋芒,在协调、消解二者矛盾处觅得生机,以游刃有余之笔再现圣哲之凝神运思之态,其造型之神形兼备,笔墨之刚健笃实,实已贯通中西绘画之精神。其间“曲径通幽”之妙境,无疑积淀了画家为学日益深厚的学养、贯古通今的哲思大慧、不受羁縻的艺术才情与悲智双运的生命情怀,此殊堪称道者二也。
薛晓源 弗络伊德 纸本设色 2017年
晓源以绘事为业,同时以深厚学养与卓异才识,深得当代人文大家与艺术宗师的器重,此为第三“奇”。晓源濡笔丹青,却于哲学和中西文化交流方面不敢有丝毫懈怠。作为中外文化的摆渡者,他主持翻译出版了一百余部西方典籍;另外,他还主编出版学术艺术图书五百多种。主业之余,晓源还兼职国内多所一流大学的教授、研究员,以及多个刊物、出版社和学术机构的主编、顾问。这些职务基本上与绘事无涉,但他却能自由地游弋其间,又相得益彰,这在当代中国画坛实属罕见。在某种意义上,晓源的绘画创作印证了古人所谓“画者,文之极也”的名言。此殊堪称道者三也。
薛晓源 庄子 179cm×95cm 纸本设色 2018年
以哲学家为创作题材,是晓源对于人类精英思想的虔诚追慕与睿智观照,寄予了画家欲以图像显明哲学,复以哲学诠释图像的艺术精神,由此建构起艺术与哲学“道通为一”的文化哲理境界。其“笔墨——图像”不但曲尽其妙地传达出哲人们的精神风采,而且将中西思想的交融推向了至高的境界。中国古圣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宇宙情怀与人文精神,作为学术、人生的追求目标,晓源的哲人肖像系列也可作如是观。
在丹青实践中,晓源参酌古今,踵事增华,对西画写实与中国画写意的融会贯通做出了全新的诠释,其作品法度谨严而又气充神融,张力弥满。尤其是在人物造型上,晓源以气贯长虹之运笔,以形写神,而又以神驭形。其人物形象,不仅以形似为能事,更以传写人物神情风骨为高标。哲人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俨然成为一种历史定格与精神隐喻——或描绘其奋笔疾书的激越意态(如毕达哥拉斯、萨特),或表现其凝神静思的肃穆神情(如老子、孔子),或彰显其挥斥方遒的轩昂意气(如第奥根尼、亚里士多德),或展现其沉吟遒举的超迈神态(如爱因斯坦、卢卡奇),其间无不精神昂扬,性格宛然。
尤为值得称道的是,晓源的人物画笔墨语言,以书法性运笔强化其内在的神韵与表现力,并以其挥洒自如的意态,拓殖笔墨新境。画面灵裁别寄,不事粉饰,却神韵迥出,不求奇谲,却风规自远。其用笔实处写神,虚处写气,刚健中含婀娜,浑朴中杂流丽,一种清刚雅正之气斐亹于笔墨之外,穷尽人物神形离奇奥窔之妙。细究起来,这种笔墨意趣,无疑源自画家对于圣哲的由衷崇拜与爱戴之情。西方学者阿诺德·豪泽说:“一件艺术品,如果被作为一件纯粹形式的产品,一种线条和色调的单纯表演,一种同任何历史和社会因素无关的表现,那么,它便失去了与艺术家必不可少的联系,对它的冥思苦想则失去了人性意义。”此言堪为其笔墨精神之注脚。
晓源以哲学家之态,长期覃志丹青,恒兀兀穷年,精益求精,境界高迈,气象恢宏。有感于斯,书数段文字,以志歆慕。同时,也是对人类圣哲的深情追慕与虔诚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