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周报
孙甘露一直给人“低产闲散慢先锋”的印象,时间一长,大家会有一种错觉,以为孙甘露就是一个生活在当代大都市里的南朝名士,不食人间烟火,诗酒度日,以一种古典的方式生活,以一种后现代的方式写作。
时代周报:博尔赫斯说诗歌是魔术,您是否认为小说也是一种文学的魔术?或者说可以成为一种文学的魔术?
孙甘露:对于小说来说,魔术的功用是存在的,但问题是,这一功能在某些读者那里是不存在的。他们会把小说视作课本、新闻报道、纪实故事,却不把它视作魔术。我不是说好的小说就是魔术,但是它有这样的魔力。小说运用的材料都来自现实生活,但是它反映和揭示的问题与现实本身并不一致。我拿一块布给你看一块布,这没什么神奇的。小说家就像魔术师,他给你看一块布,掀开,突然冒出来一只鸽子、一杯水,甚至一个人。这就是魔术,小说有唤起惊讶的魔力。
时代周报: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文学出现了及物性的倾向,更加写实。您觉得出现这样的倾向,是作家对生活与文学的关系有了更深入的领悟,还是他们学会了“现实”?
孙甘露: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有许多实验性的成分。在90年代,出现了一种“新写实”的浪潮,现实庸俗化的写法成了主流。当然这里有社会变迁的因素,回避是他们转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动力来源。80年代热情的实验,不仅仅是文本的实验,还有方法的、政治的以及各种抱负的实验,这种冲动在90年代不存在了。这和绘画中的“玩世现实主义”,就是画一个大头,画50年代的搪瓷碗的那种,在90年代成了潮流一样。但我觉得,就整体而言,90年代的中国文学接受的是80年代文学的遗产。当然还有更深的原因。在我看来,在中国,这种庸俗现实主义的文学一直是存在的。
时代周报:在上海这样一座世俗的城市,您写的作品并不是很多,写作的方式也以特立独行著称,作为专业作家,写作了这么多年,在精神上您是否感到过孤独?
孙甘露:从天性上来说,我是很享受这种状态的。好比有的人在家里待不住,我不会这样,我挺享受在家里待着的状态。阅读和写作时,我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也许有的人会感觉烦躁,但我不会因此而感觉不悦。对我来说,孤独是一种常态,并不是因一种处境造成的。我并不感到孤独。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也许就是孤独,但是对我来说,我享受孤独。
我觉得一个作者,真正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话,其实也就那么几句。当然我不是说写得多不好,你要能写成托尔斯泰那样也很好,你要像兰波那样,一两册也行。这从来都不是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把我看作一个新作者。仿佛50岁之前,都是在做准备。不是准备写某个作品,而是准备写作。一个作家一定是逐渐成长成熟起来的,我一直在学习写作,学习写作这种技艺。
时代周报:在上海,您、格非、陈东东、宋琳等小说家和诗人,都有喜欢对语言精雕细刻的特征。您觉得你们对语言的迷恋,和上海这座城市有没有关系?还是说跟个人趣味的关系更大?
孙甘露:两重因素都有。在上海,以一种“张家长李家短”的语言来写小说的也大有人在,与此同时,上海还有一大批优秀的诗人。对语言的敏感首先肯定和作者本人有关。就地域而言,我们其实还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还有一类是移民,格非是从外省到上海来读书的。情况各有不同,应该说,我们选择这样的语言方式,和我们的个人经验以及城市生活都有关。
当然,我们说上海有这样的作家诗人,不表示其他地方就没有。北京的西川,四川的万夏、钟鸣、欧阳江河、翟永明等人写作时语言都非常考究。地域会对作家产生影响,你看,“今天”派的诗人和四川诗人、上海诗人在语言方式上就有很大的不同。北京的“今天”派诗人有很强的政治诉求,四川、上海的诗人可能更多地从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的载体,这直接导致他们诗作的含意、主题、构思、意象、情怀都有差异。食指在知青中传颂一时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北岛的《我不相信》和万夏的诗歌,自然是意趣迥异的了。这种集体的差异应该与城市有关。
时代周报:近些年您写的随笔比较多,写随笔是因为随笔这种文体比较灵活,随时都可以记录内心和生活的点点滴滴,还是说自己其实更喜欢写随笔,所以把随笔写作作为近期的重心?
孙甘露:在90年代,我主要写了三本随笔,这个文体帮助我渐渐走向现在的写作状态,随笔写作同时也是自我认识的一个过程。我的随笔严格来说是我的阅读笔记。读小说也好,读诗也好,读理论也好,我会有感而发写一些阅读笔记。这些笔记并没有全部发表,有些适合发表,有些不适合。这些随笔,我从广义上都称之为笔记。当然,也未见得全部都是笔记。比如香港中文大学要出一本关于《小团圆》的文集,沈双编的,他们来约稿,字数也不要求,那我就写了七八千字给他们。又比如陆灏来约我写奈保尔,我问写多少字,他说随便,越长越好。那我就写了一万多字给他。这种写作与当下的阅读有关,又是一种约稿的产物。这也有一个互动性的方面在。它不是一种商业宣传性质的写作,和我的思考相关,而和商业计划不相关。
(节选自《时代周报》,有改动)
解读
在上海这样的当代大都市里,孙甘露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像一位南朝名士,不食人间烟火,诗酒度日。他的作品并不是很多,他是“低产闲散慢先锋”,“以一种古典的方式生活,以一种后现代的方式写作”。上海是一座精致的城市,上海的历史文化和地域色彩,影响着他的生活,也熏染着他的文字。他对语言本身极为迷恋,作品呈现出精雕细刻的特点。他甘于孤独和寂寞,以精耕细作的写作方式,写出真我,给读者以灵魂的洗涤。他的随笔,只和自己的思考相关,无关乎商业计划。不管社会浪潮冲刷,红尘喧嚣,像孙甘露一样守住根本,反对庸俗,让诗意常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我们的现代社会需要这样的作家,也需要越来越多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