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杰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摩诃兜勒》是汉代西域乐曲。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张骞出使西域,获得《摩诃兜勒》一曲,并将其带回长安。《晋书·乐志》记载:“横吹有双角,即胡乐也。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长安),惟得《摩诃兜勒》一曲。”后来,宫廷音乐家李延年据此曲编写军乐,即所谓“新声二十八解”。那么,所谓《摩诃兜勒》一词,其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1940年,我国著名老一辈蒙古学家韩儒林先生,发表长篇论文《突厥官号考》。其中曾对“莫贺咄”一词做了详细考证。韩先生说:"莫贺弗与莫贺咄(Baghatur)之字根当同出于莫贺(Bagha),蒙文Bagha译言幼也,殆有少壮之竟欤?”[1](235)“莫贺咄”的词根是“莫贺”,为什么是蒙文“Bagha”(巴嘎)呢?原来,按照秦汉时期的读音,“莫贺”的发音应该是“巴嘎”。据此,“摩诃兜勒”和“莫贺咄”,两者应该是同一个词汇。
两千多年来,“摩诃兜勒”作为专用名词,已形成一个连续发展链条:从西汉时期的“摩诃兜勒”到隋唐时期的“莫贺咄”与“莫贺弗”;再过渡到蒙元时期的“把阿秃儿”与“把都儿”。其写法虽然有所不同,其实都是同一词汇的不同汉字拼写而已。从蒙古语的角度来看,比起“莫贺咄”这一写法,“摩诃兜勒”更接近原词的发音。值得注意的是,西汉时期的“摩诃兜勒”,以及隋唐时期的“莫贺咄”,并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种官号,具有酋长、渠帅等含义。后来,鲜卑、突厥、契丹、蒙古等游牧民族,均吸收了“摩诃兜勒”(莫贺咄)这一古老词汇,同样具有官号的意义,并且一直沿用至今。
1991年,蒙古族学者方龄贵先生发表《元明戏曲中的蒙古语》一书,其中对蒙语词汇“把都儿”做了考证。他指出:元明戏曲中的“把都儿”,“一作莫贺咄。〈北史〉卷九四〈室韦传〉:南室韦北行十一日至北室韦,……其部落渠帅号乞引莫贺咄。”[2](10)关于“莫贺咄”一词的发音,方龄贵先生则明确指出:“莫贺咄、瞒咄,按均为baƔatur ,batur之对音。”[3](11)至此,韩儒林先生和方龄贵先生,对解读“莫贺咄”(摩诃兜勒)一词得出相同的结论,应当是可信的。
我们知道,蒙古语言中存在着所谓元音交替现象。且以蒙语“哈日布胡”(射击)一词为例,科尔沁地区的蒙语方言中,当地蒙古人将“哈日布胡”往往读作“哈日木胡”,ma(麻)元音和ba(巴)元音产生了交替。又如,蒙文翻译中将孟加拉拼写为“崩嘎拉”(benggal),将缅甸拼写为“毕日玛”(birma)。有意思的是,汉文翻译中则将上述两个国家的国名分别拼写为“孟加拉”和“缅甸”。不难看出,汉蒙两种文字翻译,依旧保持着ma元音和ba元音通假的古代方式。蒙文中存在的元音交替现象,恰好为韩儒林、方龄贵两位先生的论点提供了旁证。本人对古汉语素无研究,不敢班门弄斧,这里只是转述学习心得,介绍相关线索而已。对此有兴趣的学术界同仁,不妨查阅相关语言学资料,弄清《摩诃兜勒》何以训读为“巴嘎图尔”的道理。
《摩诃兜勒》一词早已引起学术界注意,国内学者曾作出多种解释。首先,有蒙古族学者认为,《摩诃兜勒》是蒙古语“赞歌”之意。因为,蒙语中的赞歌为“玛克塔拉”(maktal),两者发音相近。然而,古代汉字的发音与现代汉字是不同的。故不能简单地拿现代汉字的发音来解读古代词汇。据韩儒林、方龄贵先生的考据来看,西汉时期的《摩诃兜勒》四个字,根本不是现在的发音,而应该是“巴嘎图尔”,或者类似“巴嘎图尔”的发音。因此,所谓《摩诃兜勒》就是“玛克塔拉”(颂歌)的说法,学术上是难以成立的。
其次,有学者认为,《摩诃兜勒》一词是由梵语“摩诃”和“兜勒”两个词汇构成的,合起来便是“大吐火罗”(大夏)之意。显然,梵文、吐火罗文专家学者对《摩诃兜勒》的解读,与韩儒林、方龄贵等蒙古学家的解读是不一样的。然而,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双方却都采取了语义分析的方法。为了说明期间,不妨简单介绍一下张骞出使西域的情况。
汉武帝初年,张骞应招出使西域,其使命是说服月氏联合汉朝抗击匈奴。然而,张骞在途中被匈奴人捕获,拘留十多年,娶妻生子。后趁匈奴内乱逃离,先后与月氏、大夏、大宛等国建立联系。《史记》记载:“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王)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篮市城,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4](910)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张骞回到长安,未能完成说服月氏的使命,向汉武帝报告西域情况,并带回一些西域物产,诸如菠菜、葡萄之类。几年来,汉武帝多次向张骞咨询大夏等地情况。张骞着重介绍了乌孙到伊犁河谷后已经与匈奴发生矛盾的情况,建议招乌孙东返敦煌一带,联合汉朝共同抵抗匈奴,这就是所谓“断匈奴右臂”的著名战略。同时,张骞提出应该与西域各族加强友好往来,这些意见均被汉武帝所采纳。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张骞第二次奉命出使西域。这时汉朝业已控制了河西走廊一带,积极进行对匈奴的大规模战役。张骞率领汉朝使团顺利到达乌孙,游说乌孙王东返,但没有成功。他又分遣副使持节到了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国。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张骞出使归来,乌孙派使者几十人随同张骞一起来到长安。从此,汉朝与西域建立起交通往来。张骞回到汉朝后,拜为大行令,第二年在长逝世。
通过以上记载推断,张骞带回《摩诃兜勒》乐曲,发生在公元前115年,第二次出使西域回长安时的事情。那么,《摩诃兜勒》究竟是大夏乐曲,还是乌孙乐曲,亦或是匈奴乐曲呢?从史料记载来看,可能性最大的是乌孙乐曲。如前所述,乌孙国派遣几十人的使团,随同张骞来到长安。那么,《摩诃兜勒》乐曲则是乌孙国赠送汉朝的礼物之一。
《摩诃兜勒》乐曲会不会是大夏乐曲呢?从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的经历来看,这样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大。从历史上看,乌孙人古称坚昆,与月氏、匈奴为邻。公元前2世纪初,游牧于甘肃敦煌至祁连山一带。乌孙人和匈奴的关系十分密切。据史料记载,乌孙王被月氏所杀,匈奴冒顿单于收留了乌孙王子,将其抚养成人。乌孙王子复国后,联合匈奴老上单于战败月氏。月氏被迫南下避乱,占据大夏。乌孙便向西扩展领地,迁至伊犁河流域。对于乌孙人的语言,有学者认为操匈奴语,也有学者认为操突厥语。不管怎样,乌孙人的音乐文化,与匈奴具有深厚的渊源关系。
张骞到达大夏国,那是第一次出使西域的事情。张骞被匈奴拘留十多年,匈奴发生内乱时趁机逃离。路经大宛、大夏等国,抵达自己的出使目的地月氏,逗留一年多后启程回国。公元前126年,张骞历经艰险返回长安,随行人员均死在路上,身边只剩下一名随从。试想,张骞活着回来已属万幸,怎么可能带回《摩诃兜勒》乐曲呢?至于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根本就没有亲自去大夏,只是派遣副使到达大宛、大夏等国,履行外交使命,同样不可能带回《摩诃兜勒》乐曲。何况,大夏早已被西迁后的月氏打败,兵弱畏战,不可能拥有《摩诃兜勒》那样的乐曲。
张骞出使西域时,大夏是不是已经皈依印度教或佛教,采用梵语来命名乐曲《摩诃兜勒》(大吐火罗)呢?这样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大。诚然,大夏和印度相毗邻,并且建立了贸易关系。然而,西域诸国长期被匈奴人所统治。从文化艺术方面来说,无论是月氏、乌孙还是大宛、大夏,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匈奴语言和匈奴音乐的强烈影响。难怪,蒙古族老一辈历史学家陶克涛,认为《摩诃兜勒》本身就是匈奴乐曲。如果这样的说法过于武断的话,至少可以说,《摩诃兜勒》是一首带有匈奴音乐风格的乐曲。
前面说过,“摩诃兜勒”是一种官号,具有酋长、渠帅的含义。那么,古曲《摩诃兜勒》的性质,应该是乌孙国宫廷音乐,内容是歌颂该国统治者的。按照古代宫廷音乐的一般规律,《摩诃兜勒》极有可能是一部大型套曲,内部包括许多相对独立的乐曲。李延年将该曲改编为“新声二十八解,恐怕是保留了不少原有的曲名。诸如,《出塞》《入塞》《黄鹄》《陇头》之类。
无独有偶。1634年林丹汗抗清失败,翌年北元灭亡。清朝原样采纳了北元宫廷音乐,这就是人们所熟悉的“蒙古乐曲”。清朝宫廷音乐中的“蒙古乐曲”,是由《笳吹乐章》《番部合奏》两个部分组成的。内含60多首歌曲和30多首器乐曲,并且全部保留了原来的曲名。
从历史上看,北方游牧民族政权借鉴和吸收中原王朝的宫廷音乐;中原王朝反过来借鉴和吸收借鉴少数民族政权的宫廷音乐;以及少数民族政权之间彼此吸收和借鉴宫廷音乐,这种现象在我国音乐史上曾多次发生,形成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重要渠道。张骞将西域乐曲《摩诃兜勒》带回长安,李延年又将其改编为“新声二十八解”,无疑是最早和最重要的音乐文化交流事件,为我国“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形成开启了先河,增添了浓重的一笔。
有关古曲《摩诃兜勒》的研究,经过几代音乐理论家的努力,取得了很大成就。对于这个重大课题,我们蒙古族音乐理论界也不能置之度外,而是应该积极投入其中。如果缺少北方游牧民族的音乐史资料,听不到蒙古族音乐理论界的声音,《摩诃兜勒》乐曲问题是不可能得到圆满解决的。因为,作为北方游牧民族的重要成员,我们拥有资料优势和环境优势,这是他人所不能取代的。我相信在各个民族理论家的共同努力下,古曲《摩诃兜勒》有关问题的研究讨论,必定会得到更大的成就。
注 释:
①林干编:《突厥与回纥历史论文选集》(上册),第235页,中华书局,北京,1987年。
②方龄贵:《元明戏曲中的蒙古语》,第10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上海,1991年。
③同上,第11页。
④《史记·大宛列传》,第910页,甘肃民族出版社,兰州,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