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彬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新民丛报》九月十五日的《饮冰室诗话》云:
“若以诗人之诗论,则邱沧海(逢甲)其亦天下健者矣。尝记其《己亥秋感八首》之一云:‘遗偈争传黄蘗禅,荒唐说饼更青田。戴鰲岂应迁都兆?逐鹿休讹厄运年。心痛上阳真画地,眼惊太白果经天。只忧谶纬非虚语,落日西风意惘然。’盖以民间流行最俗最不经之语入诗,而能雅驯温厚乃尔,得不谓诗界革命一巨子耶?沧海诗行于世者极多,余于前后《秋感》各八首外,酷爱其《东山感秋诗》六首。”[1]
文中梁启超称丘逢甲“亦天下健者”,并将其定位为“诗界革命一巨子”。 这是梁启超集中评价丘逢甲诗歌的少有文字,也是后人在评论丘逢甲时最经常引用的一段文字。然而让人奇怪的是这则流传如此之广的文字中所提到的《秋感》诗十六首,我们翻检所有已出的丘逢甲诗文集,却未发现它们的丝毫踪迹。也就是说,除文中引用的这一首外,《秋感》的其他十五首诗,一直以来没有人说过、引用过甚或见过它们!作为一组被梁启超提到并深为赞许的丘逢甲代表作,后来人们写了上百篇评价丘逢甲诗歌的论文,书也编了几十种(包括诗文集),可全都没有讨论或著录过这组丘逢甲的重要作品,这难道不令人感到奇怪吗?
经过笔者认真查阅,这组《秋感》(戊戌稿)诗十六首最先发表于梁启超在日本所主编的《清议报》上,前八首发表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八月十八日,后八首发表于同年九月十一日,落款署“痛哭生”。十六首诗全文如下:
《秋感》前八首
痛哭空山最上头,团圞明月负中秋。
黄尘眯眼成新劫,青史填胸鬱古愁。
海外幻民纷吐火,人间王母妄传筹。
横流满目无安处,泪洒邹生大九州。
空山鹤警起霜钟,一枕邯郸梦正浓。
岂有苍生望安石,但云新法误神宗。
中原竿木愁分鹿,上郡衣冠诧驾龙。
万里风烟秋气劲,甘泉闻说夜传烽。
漠漠燕云望眼遮,九关秋闭阻雷车。
飞符有诏搜行客,侍栉无人谏大家。
万骑防秋归宿卫,百官陪列拜充华。
梦中鹦鹉能言语,愁说黄台再摘瓜。
野死幽囚事岂真,竟传蜚语惑愚民。
蔓抄未定移宫案,莽伏须防跋扈臣。
西日驹驰忧过隙,东云龙出阻攀麟。
中兴将相张韩尽,谁是平江对哭人?
遗偈争传黄蘗禅,荒唐说饼更青田。
戴鰲岂应迁都兆?逐鹿休讹厄运年。
心痛上阳真画地,眼惊太白果经天。
只忧谶纬非虚语,落日西风意惘然。
漫说才奇祸亦奇,是非朝议到今疑。
违天愤血埋苌叔,去国扁舟异子皮。
一网几成名士狱,千秋重勒党人碑。
出门未敢轻西笑,时局惊闻似弈棋。
变徵声中起白虹,千门万户冷西风。
丁沽警集飞云舸,甲帐寒生救日弓。
忍把安危累君父,竟将成败论英雄。
望京楼上故臣泣,残月天南听断鸿。
万山寒色赴重阳,莽莽乾坤意黯伤。
敢说巨君媚文母,未容孝孺问成王。
东周纪月秋多蜮,西极占星夜动狼。
笑指红花亦时势,金英开遍岛臣章。
《秋感》后八首
鹤书赴陇正纷纷,谁料空劳觅举勤。
菜市欧刀酬国士,卢沟襆被散徵君。
垂帘求革青苗法,入卫能添白荔军。
赢得老儒同赞叹,篝灯重理说经文。
浮云西北望长安,转绿回黄眼倦看。
堂额兢除新学字,门封重揭旧裁官。
早知秦相能相压,何有商君苦用钻。
辜负至尊忧社稷,千秋疑案说红丸。
万方忧旱待甘霖,骇说神龙痼疾深。
孝惠自因高后病,叔文终误顺宗瘖。
刊章毕反中朝汗,问鼎偏生敌国心。
吟客哀时频怅望,西风残照满秋林。
秋肃春温总圣恩,不须公论白沉冤。
荷戈竟历新疆苦,得柄真输旧党尊。
荐士诗休诵韩愈,逋臣迹已等张元。
独怜枉作无名死,中有文忠继起孙。
胶东海警接辽西,何意南来道更迷。
五虎门开集兵舰,九龙城近启丸泥。
攫金有士侪秦狗,战水无车等越犀。
数往愁闻康节语,天津桥上杜鹃啼。
悲秋有客卧江城,难遣苍茫百感生。
河決未消黄水势,民饥易起黑山兵。
石人敢信因谣出,金狄真愁应谶生。
时难年荒正无那,况堪江上鼓鼙声。
满城落叶晚萧萧,垒块凭谁藉酒浇。
玫瑰祸胎张景教,芙蓉毒焰煽花妖。
悲歌燕市悽寒日,抉眼吴门鬱怒潮。
留作遗臣千古恨,神州乱本未能消。
不独江南可赋哀,伤心聊复此登台。
佯狂伯虎全生命,改制公羊是党魁。
从古诗材兼史作,漫天秋色送愁来。
庙堂且展安天手,莫把科场闹秀才。
这十六首佚诗的最初发现者,是台湾王惠玲女士。她在《丘逢甲“诗界革命”及其与日制时期台湾传统诗界的关系》一文(东海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中有披露。其后2011版的《全台诗》第十五册,余美娟整理的丘逢甲《岭云海日楼诗钞》增补部分也有收录,但大陆迄今仍未见到有文著录乃至论及此诗。故笔者不揣谫陋,拟对这组诗的产生前后稍作考证,并求教于方家。
其实上文所引梁启超的那段文字也不无瑕疵。如其称这组诗为《己亥秋感》就非常不妥。丘逢甲这十六首诗虽然发表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秋天的《清议报》,但其创作时间却是光绪二十四年秋天,显然不能谓之《己亥秋感》。另外,文中梁启超称引那首诗的目的:“盖以民间流行最俗最不经之语入诗,而能雅驯温厚乃尔,得不谓诗界革命一巨子耶?”仿佛这组诗只是丘逢甲诗歌符合“诗界革命”标准的一个注脚。这种论点固然没有太大争议,但却也因此误导了后人,并掩盖了这组诗歌真正的思想和艺术价值——丘逢甲为戊戌变法失败而抒写的郁愤之情。
除梁启超,丘逢甲新加坡的好友丘菽园也曾经在他的《挥麈拾遗》中提到过《秋感》前后八首。“家仙根工部熟于史事,其为诗也喜胪史。光绪戊戌训政而后,京师新闻时多骇人闻听。仙根主讲东山,心焉忧之。尝题予《风月琴樽图》,《星洲看云图》七言长古两篇以见意,……仙根以其暇日,复成前后《秋感》七律各八首,《感事》五律二十首,数质海外,因从附编《星洲上书记》之后,署名曰某曰某者,当时仙根雅不欲人知为己作也。迄今两年,所料多应,向之疑之至是愈以服其远见。”[2]文中所提《感事》五律二十首,也一直未被各种丘逢甲诗集所收,直到2001年岳麓书社版《丘逢甲集》方始收录,其重要价值也开始被人们所认识。然不知为何,编撰者们却偏偏遗漏了这组更有分量和艺术价值的《秋感》七律十六首。
诚如丘菽园所说,《感事》五律二十首乃是针对戊戌变法失败而写的“政变诗”,因多有触及时局痛处,丘逢甲“雅不欲人知为己作也”,故延宕两年后才在海外发表。其实《秋感》十六首也是一组针对戊戌变法失败而写的具有强烈批判意义的政治抒情诗。
1898年这一年是多事之秋。丘逢甲时在潮州闲居。上一年底因为受到保守派的抵制,他愤然辞去了惠潮嘉道最高学府韩山书院掌教之职,没想到这年秋天寄予许多国人希望的戊戌变法也以残酷的流血失败而告终。失去了故土、教育改革理想受挫,如今又痛失改变国家命运的机会,此种打击于素有报国复仇之志的丘逢甲而言,其痛之深,不言而喻,也注定这个秋天不同寻常。国家不幸诗人幸。1898年的秋天,在最难煎熬中,幸亏有好友王晓沧过来陪伴。他们二人指点江山,评论天下大事,以酒浇愁,写下了许多唱和的诗篇。王晓沧《金城唱和集》序云:“计余来潮在戊戌之秋,凡四阅月,两人共得诗几二百首,其不愿以示人者,则化灰和泪吞之,综两人诗犹得百五六十首,不忍泯没,姑名之曰《金城唱和集》云尔。其他有所作非唱和之什,不入焉。”[3]碍于时局,有些作品不能存留,只能化灰化烟,显然是指向那些因戊戌变法失败而产生的对清廷不满和批判的诗作。“和泪吞之”,可以想象诗人该是多么的沉痛与无奈!
关于此种痛苦,《岭东日报》光绪二十八年(1902)九月九日《潮嘉新闻》上的一条“金山揽胜”可资佐证:“潮州府城金山,高踞城北,书院即在山上。其最占胜概者为藏书楼,玻璃厅次之。即镇平钟子华封翁所题骖鸾馆者也。每逢九日,游客云阗,真胜景也。是日,郡中大夫登高能赋为。忆戊戌政变时,有痛哭生以炭书痛哭词于壁,今已不存。或拟一联云:‘凭栏望韩夫子祠,如此江山,已让前贤留姓氏;把酒吊马将军庙,奈何天地,竟将残局付英雄。’盖韩山韩江韩祠望中可见,厅之右即南宋末马将军墓也。语颇切实,惜未书而悬之楹间。”[4]此事虽属追记,然描述宛在眼前,其中所说之“痛哭生”即是丘逢甲的别号之一。由此可知戊戌变法失败对丘逢甲打击之强烈。
《感事》二十首与《秋感》十六首,侥幸没有被化为灰烬,而是被丘逢甲寄往海外,刊载保存。《感事》二十首寄给新加坡的丘菽园,《秋感》十六首则寄往在日本的梁启超。两组诗显然都具有强烈的史诗性质和批判精神,不适合在当时的国内环境公开发表。很可能是由于没有存底,其在作者生前亲自编定的《岭云海日楼诗钞》未收,以后这两组诗便一直漂泊海外,既不为丘逢甲的亲人们所知,也不为后来研究丘逢甲的学者们所知,至为憾事。
《秋感》七律前后八首,明显是受杜甫《秋兴》八首的影响。只不过杜诗抒发情感比较宽广,而丘诗内容具体,且更具有针对性——戊戌政变失败。前八首从中秋写起至重阳节止,主要写作者听闻政变消息后的总体感受,其中也有描写到变法派遭诛杀、朝廷大兴“党人碑”等史实。后八首则将矛头直对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派,称之为“神州乱本”。诗的最后一首,作者以《哀江南赋》自喻,既表达了以诗纪史的主旨,更突出了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因为组诗基本以批判为主,考虑当时的政治大局环境,所以作者较多使用了典故,并能很好地与秋天的意象结合,抒情感慨深沉,意象混成,达到了较高的艺术境界,堪称七律中的精品。
后人在评价丘逢甲诗时,亦大多强调其七律的成就。丘菽园说:“仙根诗各体皆佳,才气亦大。全集自以七律为上驯,挽强命中,号飞将军。”[5]潘飞声《在山泉诗话》说:“菽园论诗,以余与仲阏同称谓丘剑胆、潘琴心,其实仲阏长篇如长枪大剑武库森严,七律一种,开满劲弓,吹裂铁笛,真成义军旧将之诗。余每读,靡不心折。”[6]钱仲联《梦苕庵诗话》云:“其他七律组诗,层见迭出,沉雄悲壮,皆杜陵《秋兴》、《诸将》之遗。”[7]无疑,《秋感》前后八首完全担当得起以上诸家的评论,是丘逢甲诗歌中少见的扛鼎之作。
注释:
[1]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M]。时代文艺出版社,第31页,1998。
[2][5] 阿英编:《甲午中日战争文学集》[M]。中华书局,第552-553页,1958。
[3] 王晓沧、丘逢甲:《金城唱和集》[M]。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刻本。
[4]《岭东日报》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九月九日《潮嘉新闻》。
[6] 丘铸昌:《丘逢甲交往录》[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第53页,2004。
[7] 钱仲联:《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M]。齐鲁书社,第152页,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