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洲,王 炎,李 琦△
(1.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肿瘤科,上海 201203; 2.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肿瘤研究所,上海 201203)
血肉有情之品特指动物类中药中具有补益强壮作用的部分,此类药材主要来源于人和动物的某一组织器官或动物整体,是相对于植物类补益药且与血肉相关而名之[1]。中医药学运用血肉有情之品防治疾病具有悠久的历史,中医界先圣近贤在运用血肉有情之品的临床实践中积累了丰富而宝贵的经验。现代药理学研究发现,众多血肉有情之品中均含有抗肿瘤药理活性成分。鉴于此,在中医药防治肿瘤的临床实践和科学研究中,血肉有情之品的独特作用值得重视和深入研究。
血肉有情之品纳入中医药防治疾病的范畴,其根本原因在于当时社会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因为血肉有情之品多具有药食同源之特点,随着人类改造自然能力的不断增强,其食物来源范围从陆地逐渐向海空扩展,食物种类从以植物类食物为主向飞、禽、走、兽和鱼、虾、蟹、贝等不断丰富。最早运用动物药防治疾病的文字记载见于先秦时期著作《山海经》[2]中载:“有鸟焉……名曰青耕,可以御疫。”《黄帝内经》中不仅记载了乌贼骨、豕膏、鲍鱼汁、雀卵等动物药和四乌贼骨一藘茹丸等处方,并且对血肉有情之品的应用进行了阐释。如“形不足者,温之以气;精不足者,补之以味”“毒药攻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等[3]。唐·王冰注解其中“五畜”指牛、羊、豕、鸡、犬,此等皆为血肉有情之品。《五十二病方》中记载了兽、禽、鱼、虫等动物药100余种,其中具有补益作用的有牛乳、羊肉、鹿角、鸡卵、雀卵等[4]。《伤寒论》及《金匮要略》中所载的黄连阿胶鸡子黄汤、猪肤汤、鳖甲煎丸、薯蓣丸和当归生姜羊肉汤中所用滋阴润燥的鸡子黄、猪肤,滋阴软坚散结的鳖甲及补虚散寒的羊肉等都属于血肉有情之品[5-6]。而《神农本草经》中也载有雁肪、丹雄鸡、鹿茸、白马茎、牛角腮等血肉有情之品[7]。孙思邈《千金要方》中首次提出了“有情、无情”的概念[8]。《千金食治》中记载的鸟、兽、虫、鱼有40种之多[9]。元·朱丹溪熔猪脊髓、龟板、羊肉、虎胫骨等血肉有情之品为一炉,组成“虎潜丸”治疗精血不足之“脚痿”[10]。明·韩懋在《韩氏医通》[11]中提出:“鹿,纯阳也;龟,纯阴也。血气有情,各从其类,非金石草木例也。”明·戴元礼曰:“治劳之法……不当用峻烈之剂,惟当温养滋补,以久取效,天雄附子之类,投之太多,适足以发其虚阳,缘内无精血,不足当此猛剂。[12]”至清代,血肉有情之品的临床价值得到重视和广泛运用,其中尤以叶天士的见解入木三分,他在奇经辨证论治中指出[13]:“夫精血皆有形,以草木无情之物为补益,声气必不相应……余以柔济阳药,通奇经而不滞,且血肉有情,栽培身内之精血,但王道无近功,多用自有益。”至此,血肉有情之品在中医学中对补益类动物药的特定称谓已形成。
运用血肉有情之品抗肿瘤,最大的优势在于其“有情”补虚培元之功,而阐明其抗肿瘤的中医学理论依据,则是其临床运用的关键所在,为此笔者尝试从以下两方面进行论述。
《素问·评热病论篇》曰:“邪之所凑,其气必虚”“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卒然逢疾风暴雨而不病者,盖无虚,故邪不能独伤人”。《医宗必读·积聚》中言[14]:“积之成也,正气不足,而后邪气踞之……洁古云:壮盛人无积,虚人则有之,故当养正则邪自除”等论述,强调了正气在发病中的关键作用。中医学认为,肿瘤的发生发展主要是由于机体正气亏虚、脏腑功能失调、气血不归正化瘀而为毒,或邪毒乘虚而入,蕴聚于脏腑经络,使机体阴阳失调,气血运行障碍,导致气滞、血瘀、痰凝、瘀毒等病理产物蓄积不化,相互胶结,日久成瘤。由此可见,正虚邪实是肿瘤发生发展的核心病机,扶正祛邪当为中医药抗肿瘤之大法。
任何一门学科的形成和发展都离不开理论与实践的相互作用,即理论在一定条件下指导实践,而实践在一定程度下反过来完善和推动理论的创新和发展。临证运用血肉有情之品抗肿瘤,首先必须在中医学理论的指导下展开,而不能囿于单纯的现代药理研究结果。中医学天人相应的整体观念指导下取象比类的思维方法,为血肉有情之品扶正抗癌奠定了理论基础。如基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中:“阳为气,阴为味,味归形,形归气,气归精,精归化……阴味出下窍,阳气出上窍。味厚者为阴……形不足者温之以气,精不足者补之以味”中关于味、形、气、精、化之间相互关系及其相互转化的论述,后世医家提出了“以脏补脏”“以骨补骨”“有形配有形”等“脏器疗法”的学术观点。阴阳五行学说中将五脏、五色、五味等自然界有关的事物与人体脏腑组织进行有机联系,构建了“四时五脏阴阳”理论框架。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曰:“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目……在声为呼,在变动为握,在窍为目,在味为酸,在志为怒。”从药物的四气五味而言,血肉有情之品多具有寒、热、咸、甘之性,其中咸温者,功重在壮阳助火、调补冲任;甘寒者,其功重在填精益髓、滋养肝肾。由此可见,血肉有情之品可调补肝脾肾三脏,固先后天之本。又中医学精血理论认为,肝为乙木主藏血,肾为癸水主藏精,乙癸同源,精血互化,是故补益肝肾、填精益髓乃血肉有情之品之专擅。药物归经理论认为,不同药物与不同脏腑经络之间存在着同气相求相感的亲和性。如《温病条辨·上焦篇》载:“降人一等,禽与兽也;降禽兽一等,木也;降木一等,草也;降草一等,金与石也”,此论说明血肉有情之品较之草木金石之属愈近“人情”,其补益虚损之力愈强。此外以“有情”之血肉治疗“无情”之肿瘤,其功也妙。
目前临床常用的血肉有情之品主要有紫河车、坎脐、鹿角类(鹿茸、鹿角等)、胶类(阿胶、龟板胶、鹿角胶等)、乳类(人乳、牛乳等)、髓类(猪、牛、羊等之脊、骨髓)、肉类(牛肉、羊肉、驴肉等)、雄性动物外生殖器官类(海狗肾、黄狗肾等)、冬虫夏草、乌骨鸡、鸡蛋黄、雀卵、蛤蚧、龟板、鳖甲、淡菜、海参、海马、乌贼骨等[1]。结合上述笔者认为,临证运用血肉有情之品抗癌当遵循以下原则。
首先谨守病机,三因制宜。如前所述,正虚邪实是肿瘤的核心病机,扶正祛邪是肿瘤的治疗大法之一。《素问·通评虚实论篇》曰:“邪气盛则实,精气夺则虚。”《素问·三部九候论篇》曰:“虚则补之,实则泻之”,故补虚泻实是扶正祛邪法的具体运用。血肉有情之品在补虚方面与机体有“声气相应”之优势,能够匡扶正气,增强体质,提高机体抗癌能力。然而临证应用时亦不可妄投滥用,当综合考虑肿瘤患者阴阳盛衰、主次矛盾、脏腑功能、地域气候、体质状况、正邪力量、病程长短等因素后审慎运用。如肿瘤患者放化疗后见阴虚阳亢证者,则应“壮水之主,以制阳光”,选用血肉有情之品中的甘寒者为佳;如见肿瘤患者素体脾胃亏虚、运化乏力、水湿内生、痰浊酿生,此时血肉有情之品当禁用;如遇南国炎夏、湿热交蒸之季亦当慎用。总而言之,扶正不助邪是临证运用血肉有情之品抗肿瘤的精髓所在,“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为最高追求。
其次,补益肝肾当先运脾。血肉有情之品多滋腻腥膻之性,易碍脾运,脾失健运补益不仅无益,反而酿生痰湿,助癌为虐。加之肿瘤患者正气多历经手术、放化疗以及乏力纳差、恶心呕吐、腹泻便秘等毒副反应的戕伐,是故肿瘤患者运用血肉有情之品,当坚持“脾健不在补贵在运”原则[15]。而运脾之要,在明脾之“四喜四恶”,即脾性喜燥而恶湿、脾性喜运而恶滞、脾性喜舒而恶郁及脾性喜温而恶寒[16]。
其三,讲究配伍,注意化裁。灵活多变,变必有据的药物加减配伍,是中医学辨证论治精髓的最佳表现形式之一。根据肿瘤正虚邪实的病机,应用血肉有情之品时当从两方面加减配伍。其一是从正虚论治。正虚有气、血、阴、阳之分,亦有五脏、六腑和奇恒之府之别。故应用血肉有情之品之时,当配伍益气养血、滋阴温阳之品。同时,正虚亦有化源不足和功能失职之不同,肝肾不足、精血乏源者,当配以填精益髓之品;脾胃虚弱、运化失司者当伍以健脾助运、斡旋升降之属;其二是从邪实论治。外感六淫邪气不得及时疏散而内传于里,内伤七情、饮食劳欲导致脏腑元真受损、功能失调,瘀血、痰凝、毒聚等病理产物蓄积成结。此时应用血肉有情之品须配伍理气通滞、活血化瘀、软坚散结和清热解毒之品。
其四,重视“王道”,缓图其功。根据方剂药物性能,中医有“霸道”和“王道”之说。“霸道”之方药善于治疗外感病和急性病,能够及时解散外邪;“王道”之方药擅长治疗内伤病和慢性病,能够缓补机体亏损之正气或缓消有形之邪气。诚如叶天士言:“王道无近功,多用自有益。”肿瘤作为一种慢性病,其发生发展非一日之功,故其治疗也不能一蹴而就。鉴于此,医患双方都需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各种准备。而运用血肉有情之品治疗肿瘤时,药物服用剂量上不宜峻补,用量宜从小开始,服用时间宜从长计议。
其五,重视食疗,胃喜为补。叶天士在《临证指南医案·虚劳门》中提出了“食物自适者,即胃喜为补,扶持后天,冀其久延而已”的观点,该说其实是对《素问·至真要大论篇》“五味入胃,各归所喜”理论的继承和发挥[17]。运用血肉有情之品治疗肿瘤时,要兼顾患者饮食口味喜好,投其所喜而远其所恶,以促进其吸收利用。同时不能以喜为由,恣意饮食,防止过犹不及。
其六,改良剂型,便于服用。剂型上,结合肿瘤患者体质状况和考虑到血肉有情之品多味厚腥膻、质地腻滞、易滞脾胃等因素,故入药当以丸、散、酒、膏剂为宜,因丸散制剂具有便于保存携带、服用便捷等特点,有利于增强肿瘤患者治疗的依从性。
综上所述,血肉有情之品作为中医药宝库中独具特色的一部分,具有悠久的运用历史和独特的药用价值。临证应用之时要辨证明确,选药精当,讲究配伍,注意剂型。对于其在肿瘤治疗中的独特作用,应在深入发掘中医学古籍文献的基础上和坚持中医理论指导的前提下,紧密结合中医药抗肿瘤临床实践需要,充分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手段,鼓励多学科交叉以深入研究其药理活性成分和抗肿瘤作用机制,努力研发抗肿瘤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