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的秘密(短篇小说)

2019-01-07 11:05欧阳国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1期
关键词:药水刘家菜地

欧阳国,1987年出生,江西兴国人,现居吉安市,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读者》《散文选刊》《中国青年》等期刊。

女人的子宫,让女人绝望,也给女人希望。

因为子宫,耄耋之年的英住进了省城医院。这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该死的子宫,难以启齿的子宫,让活到全身基本被黄土掩埋的英抬不起头来。

英静静地躺在离家200多公里的生疏城市,药水不停地流进她脆弱的身体。昏暗的灯光,白色的床单,充斥药水味的空气,让她难受不堪。英是在太阳下山时的血色黄昏,突然倒在屋前菜地的。这一畦肥沃的菜地从英十五岁到刘家就一直伴随着她,就像依附身体深处神秘的子宫似的,菜地是英每天都离不开的,和自己最亲密的。

春天,一颗颗种子随手扔下,生根、发芽、长叶,精心料理,浇水施肥,理所当然会生长出各式各样的蔬菜。英老是这样想:子宫和菜地都是属于女人的,一个为男人传宗接代,一个需要女人辛辛苦苦耕耘一辈子。年复一年,菜地照常绿意葱葱,生机勃勃,而子宫就不一样了,和身体其他器官一样,它一天天走向衰老。更可怕的是,一头凶猛的野兽鲁莽地钻入了英衰老而脆弱的子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她。

死亡,是自然之中再普通不过的凡庸之事了,就像子宫孕育生命一样,生死是万物发展的自然规律,顺其自然的死亡,和出生一样司空见惯。

英当然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死亡,是任何一个生命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每一个人的归宿。这一辈子,英目睹过太多的死亡,亲戚乡邻,年老者自然而去,年轻者猝然离世。死亡对英而言并不陌生,并不可怕,也并不遥远。但是,突然倒下的英却不停地颤抖起来,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是害怕死亡?还是害怕疼痛?归根结底,是害怕在疼痛中死亡,垂死挣扎的凄凉,漫长而痛楚。她是希望自己安然而去。

几个月前,英的子宫就开始有白色或血色排液,稀薄如水,她伸手触摸,感觉一丝一丝的黏稠。英起初并没有当一回事,或缘于难以启齿的私密,她选择埋在心底,要知道,村里的赤脚医生是自己的侄子辈。她不好意思也不敢和老头子说,她不好也没机会和女儿说,因为她们要么在外面打工,要么在城里带孩子,她不可能也不会和儿子儿媳说。英为自己不争气的子宫,为刘家传宗接代的子宫,现在满目疮痍的子宫,开始坐立不安。她每天照常洗衣做饭,挑水砍柴,料理屋前那一畦菜地,直到自己突然倒下。

英眼睛不停地盯着吊针一滴又一滴。每一滴药水都让她感到心悸,她紧张得不得了;每一滴药水又让她感到略有心安,因为它可以让自己离死亡慢一点,再慢一点。

英安静地躺在气氛凝重的医院,一个平日精神抖擞、身体硬朗的老人,现在就像霜打的秋茄子似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病痛的力量是无形而巨大的。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深不可测的黑色洞穴,一点一滴活活把她填埋。

陪伴英的是自己丈夫。今年82岁的丈夫走路歪歪扭扭,每走一步都给人重心失衡的感觉,一不小心就要翻跟头似的。老人咳嗽得十分厉害,每咳一次都像即将散架。英住在肿瘤中心四楼病房,丈夫不敢乘坐电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害怕进了电梯会出不来,每次下楼老人都是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挪。一日三餐,丈夫小心翼翼地给英喂饭,老人老眼昏花,双手发颤,几次都把米饭散落在地上。英吃上几口就不想吃了,实在是没有胃口,她不停地摇头。丈夫性子马上就来了,他呵斥了英几句,她又乖乖地一口一口吃,强迫自己将米饭咽下去。

英是不识字的,偌大的医院,四通八达,就是没有生病也昏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男人是有方向感的,虽然老了,但好歹识字,总比英强。每天,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病房,呼吸新鲜空气,晒一晒温暖的阳光。缓慢下楼上楼,一步步穿过人群,英都紧紧地拽着丈夫的手,她害怕一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她隐隐约约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和存在感,她有时甚至怀疑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丈夫当然不是一个好男人,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对英拳打脚踢,英没少吃他的拳头和巴掌。英一辈子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她的日子里压根儿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她一辈子都是在丈夫指手画脚中过日子的,丈夫说什么是什么,往东就不敢往西,往南就不敢往北,盛半碗米饭绝不敢多添一粒。英的生存之道便是学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她常常躲在灶台暗自哭泣。女儿长大了,她就跑到女儿家哭,哭得稀里哗啦,哭得地动山摇,哭完了又乖乖地回去。

唯一让英抬得起头的就是自己的子宫,它历经漫长磨难,经受无数嘲讽之后,终究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让刘家添丁,让刘家香火得以延续。十八岁生下大女儿,之后六年的时光里,不听使唤的子宫接连又生了两女儿。“三朵金花”叫起来朗朗上口,看上去很美,却成为村庄很长一段时间的笑柄。丈夫开始对英拳打脚踢,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隔三差五还用扫帚把英赶出家门,破口大骂英长了个没用的子宫,尽生女娃。英只会死命地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山谷,伴随潺潺河水走向远方,继而消失。

丈夫的身体显然比英差得多,尽管一辈子没给英好脸色,尽管过去明目张胆和别的女人过日子,但老了,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女人照顾。丈夫希望英比自己晚走,这样英就可以照顾自己,但事与愿违,丈夫如意算盘失算了。

狭窄而晦暗的病房摆放着四张病房,英的病床依靠着窗户。天气晴朗时,太阳可以照射进来,落在英干瘪的脸庞上,恍若深秋的太阳打在田野已经枯萎的作物上,毫无生机,安静而麻木。床位是英在省城工作的外甥聯系的,在搬入病房之前,英已经睡在走道的临时病床整整一个多星期。走道上人来人往,嘈杂而混乱,英就像静静地摆放在博物馆的陈列品一样,供来来往往的人参观。这种感觉让她难受至极,她老感觉每一个人都在嘲讽自己,对自己指指点点。英巴不得将自己的头隐藏于被窝中,从世界瞬间消失。英感觉惭愧至极,无地自容,这都是子宫惹的祸。

丈夫倒是显得十分从容,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虑不安,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英,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很不舒服,很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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