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艺术中的美德观

2019-01-06 17:32马躏非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希腊人城邦古希腊

马躏非

在古希腊,美德是先哲们探讨的一个重要课题。先哲们十分重视美德在城邦生活中的作用和意义,将美德和善作为人们追求的价值目标,这使得古希腊的政治思想、文学艺术等都具有浓厚的伦理道德色彩。对此,雅各布-布克哈特曾做过精辟的总结:“哲学家们的道德理论本身就是理解希腊精神的重要依据,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成为普遍文化和日常谈话的一个要素。”[注]① 雅各布-布克哈特:《希腊人与希腊文明》,11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以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家对美德有过深刻的思考。在苏格拉底时代,人们普遍认为,贵族就是美德的榜样,拥有美德靠的是出身、血统、遗传,并非后天习得,针对这一传统观念,“就苏格拉底及其之后的柏拉图而言,使美德获得一个无可争辩的逻辑基础是他们的崇高目的;他们想使美德不再是一种未经检验的传统观念,而是一种可以传授和掌握的确定知识。”[注]② H.D.F.基托:《希腊人》,159页,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因此,苏格拉底提出了“知识即美德”的观点,认为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学习有关“善”的知识从而具备美德。正如麦金太尔所指出的:“真正的美德乃是知识的产物,而不是恐惧和羞耻的产物。若无知识的支撑,它们便成了真正的美德的幻象。”[注]③ Peter A.Frenchetal(eds.).Ethical Theory: Character and Virtue. Notre Dame: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88, p.4.柏拉图则从整个城邦的角度考虑,反对智者派的“个人化美德”,提出美德应该具有理性、社会性和全民性,由此他为全体希腊人民确立了正义、智慧、勇敢和节制四种美德,并强调了美德的阶级性。而亚里士多德在此基础上,更加关注美德的践行,认为“美德既能把具有它的那个事物带入好的处境,又能使那个事物运作得好”。[注]④ Aristotle.Nicomachean Ethics.New York: Random House Inc.,2001,p.1106.

在艺术领域,古希腊人认为审美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以表现道德理想为目的。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表达了自己对“寓德育于美育”的思考:

我们必须寻找一些艺人,他们具有追寻善和美德的天赋,那样我们城邦的年轻人就能生活于健康之乡,在那里一切都是有益的,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所触及的除了精美的艺术作品外便不受其他影响,其效果就像和风从美好的地方带来健康,从小时候起就开始潜移默化引导他们,直到他们吸收、熟悉并融合于理智之美。[注]

可以说,先哲们的美德观对古希腊理想化的、理性的、追求崇高和谐之美的艺术风格的形成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

一、古希腊艺术的功能价值与城邦性美德

古希腊是城邦制国家,也称“城市国家”,是由上百个保持相对独立的政体和社会制度的小城邦组成。每个城邦包括城市和乡村两部分。各个城邦所采用的政体略有不同,大致可以分为民主制、贵族制、僭主制和君主制几种形式。按照柏拉图设想的模式,“他们的城邦既不要太小也不能看起来太大,而要保证它的恰当大小和统一”。[注]柏拉图:《理想国》,84、10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在柏拉图看来,当时雅典的人口已经严重超标。亚里士多德从政治统治的角度考虑也认为,如果人口过多的话,对于民主制政体的雅典来说,公民将不易直接参与政治活动,会使城邦民主政治大打折扣。“为了主持公道,选举出为大家服务的官员,所有公民们都必须相互熟知每个人的品质。理想的城市应该大到可以直接传达指令,这样才能够控制局势。一个拥有一万成年男性公民的城市似乎可以被看作是接近于理想的规模。”

城邦在古希腊的政治、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布克哈特在其《希腊人和希腊文明》一书中,专辟“城邦”一章来研究古希腊公民和城邦的关系,在谈到城邦的重要性时,他认为“城邦制”不仅影响了古希腊的政治制度、社会风尚与道德规范,也直接影响了思想、宗教、文化和艺术的形成,甚至左右了个人的价值观和日常生活。“由于在希腊人的生活中所有那些最重要和最高贵的东西都是围绕城邦而展开的,因此,从根本上讲,城邦就是他们的宗教。”[注]④ 雅各布-布克哈特:《希腊人与希腊文明》,105、109、11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希腊语中的“arête”中文翻译成“优秀”“卓越”或者“德性”,原意是指任何事物,包括人的功能的卓越发挥。古代的美德概念,“离开了‘功能’这个观念便无法理解”。[注]Richard Taylor.Ethics, Faith and Reason.Engle wood Cliffs,N.J.:Prentice-Hall,1985, p.74.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时代,人具有美德与否的衡量标准在于是否出色地履行了社会职责,因此,这一时期的美德与特定的社会角色密不可分。比如,“如果一个人是战士,那么他的arête就是勇敢。但如果这个人是泥瓦匠,那么他的美德就表现在是否具有高超的泥瓦技术”。[注]Alasdair Macintyre.A Short History of Ethics.London:Macmillan Company,1966 p.8.到了城邦制的古典时期,美德则成为全体公民的共同追求。

总体来讲,古希腊具有一种小国寡民的特征。在这样的国家,政治家或个人很容易塑造整个社会美德,而作为公民的个人美德也很容易与社会道德同化,因此,古希腊的美德具有城邦性和全民性的特点,每个人的行为规范都要力求符合城邦整体的道德标准。“城邦成为希腊人唯一的道德教师。其公民需要培养的品质,与城邦自身相适应的美德就被称为‘优秀的’。”[注]⑦ 雅各布-布克哈特:《希腊人与希腊文明》,105、109、11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在此有一点是需要强调的,那就是每一个古希腊公民都会将个人与城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所追求的美德必须是全城邦所共同追求的、符合国家利益的全民性的道德标准。而在那个时代,成为一个具有美德的“优秀的”或“卓越的”人是一种时尚的追求。在这样的环境下,艺术也必然成为表现美德、弘扬美德的一种手段。“只有公民才能够在国家中认识到他的所有才能和美德,并为国家服务;希腊人的整体精神和他们的文化与城邦紧密相连,在黄金时代,他们在诗歌和艺术方面所取得的最高成就都归于公共生活,而非私人的快乐王国。”[注]雅各布-布克哈特:《希腊人与希腊文明》,10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也就是说,古希腊的艺术并不是为个人服务的,而是为了整个城邦,艺术家们将如何体现城邦的精神、城邦的面貌、城邦的美德视为己任。今天,古希腊留下的建筑遗迹基本上都是公共建筑,大致可以分为宗教性建筑、城邦市政建筑和城邦社会与文化生活场所等。[注]宗教性建筑有神庙、祭坛等;城邦市政建筑有市政大厅及广场、公民议事大厅、法庭等;城邦社会与文化生活场所包括体育馆、竞技场和剧场等。

早在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的神庙建筑就大量出现。“有学者认为,神庙作为城邦公共事业中的一项,是一个国家真正产生的重要标志。”[注]吴晓群:《希腊思想与文化》,73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在城邦时代,神庙的意义已绝不仅仅是敬拜神的场所,而是城邦公共权力的象征。一个城市在战争中毁掉并不意味着城邦的解体,但如果城邦保护神的神庙被摧毁,对于每个公民来说,就意味着城邦政权的灭亡,因此,古希腊神庙的意义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天子九鼎”。既然神庙被赋予了城邦的象征,那么建筑就一定要体现出整个国家意识和价值观。

古希腊建筑采用长方形空间布局和斜坡屋顶,外围柱廊。柱式有多立克式(Doric Order)、爱奥尼亚式(Ionic Order)和科林斯式(Corinthian Order)三种。每一种柱式除了柱头、柱高、柱径等柱子本身型制的不同外,还分别在建筑檐部、山墙等部位有不同的型制与之相匹配。外围的柱廊使建筑呈现出既丰富又统一的视觉效果,再加上东西两面的三角形山墙及上面的装饰雕刻,使整个建筑具有宏伟肃穆、理智与和谐之美。“希腊人不仅喜欢使自己的作品具有均衡性和典范性,同时,他相信整个宇宙必定是对称的。”这是一套复杂而严密的、高度程式化和理性化的建筑理论系统,是对“智慧、勇敢、正义、节制”等美德的完美诠释。

古希腊的很多思想家都曾十分关注城市规划。苏格拉底曾研究过祭神场所的重要性,认为“庙宇和祭坛的最适当的位置是任何一个最容易看得到而又最僻静的地方:因为在这样的光景中祈祷是愉快的,怀着纯洁的心情走近这样的场所也是愉快的”。[注]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11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柏拉图曾对“理想城市”从选址、规划到建设的方方面面都做过论述。亚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学》中对城市规划的研究比柏拉图更加详细和深入,认为城市规划应考虑四个方面的问题,即健康、饮水、城市布局和城防安全。在政治著作中探讨城市建设,说明这些哲学家都将城市规划视为一件带有政治色彩和道德意义的事情。例如,亚里士多德在谈到城防布局的时候就称:“各种不同的政体适宜不同的设防方式,高地筑城适合于寡头政体或君主政体,平地筑城适合于平民政体,贵族政体则不同于前两种,它宁愿建筑众多的堡垒。”[注]亚里士多德:《政治学》,249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当时在希腊各城邦,很多重要的政治、社会和文化活动都是在城市公众场合举行,如政治演讲、哲学辩论、城邦竞技大会和花样繁多的敬神节日。例如,斯多葛学派是公元前4世纪雅典的一个哲学流派,由于成员们的辩论活动总是在雅典城广场柱廊下进行,故也被称为“廊下派”。由此可见,古希腊的城市不仅是人们生活居住的场所,更像是一个道德良善和幸福和谐的展示舞台,至少在哲学家们构建的理想国家中是这样的。亚里士多德曾反复强调城邦对于个人生活的重要性,认为“城邦是人能借以全面实现其精神、道德与理智能力的唯一框架”。[注]⑦ H.D.F.基托:《希腊人》,181、71页,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因此,这样的城市不仅要美丽,更要与国家倡导的高尚情操和德性相匹配。

二、艺术中的表现对象与阶级性美德

对人的关注和强调是古希腊文明的重要特点。相较于古埃及君主专政的奴隶制对人性的压制和奴役,古希腊民主共和的奴隶制带有很强的民主色彩,甚至希腊的宗教都因为“神人同性”而变成一个个美丽生动的神话故事。同样,人物也是古希腊艺术的唯一主题,无论是雕塑还是绘画艺术。但是,综观古希腊艺术的人物作品不难发现,其表现对象是有选择的。从希腊早期的英雄时代直至古典时期,神、英雄、武士、政治家和哲学家等社会精英以及竞技获胜者一直是艺术中的主角,只是在希腊化时期的艺术作品中才出现少量普通的、平凡的人物。考察这一现象产生的深层原因不难发现,古希腊看似民主的城邦社会是有等级的。古代希腊思想家们构建的理想国是由不同阶层组成的,各个阶层的人各尽其职、各守其道,共同构建一个和谐完美的国家。

柏拉图将社会除奴隶外分成三个阶层,分别是统治者阶层、护卫者和劳动者阶层。而他所提出的“四主德”其实也是有针对性的。他认为,正义是整个城邦的总的道德,实现了正义的城邦就是善的城邦。“城邦的正义在于构成城邦的三个阶层各司其职。”[注]柏拉图:《理想国》,12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智慧是统治者具备的美德,勇敢是对护卫者的要求,节制是劳动者的美德。与此同时,就个人而言,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由理性、激情和欲望三个部分构成,其中理性和激情是善的品质,需要用智慧和勇敢加以表现,而欲望是恶的,必须用节制加以限制。由此可见,在柏拉图的道德王国里,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道德标准,当然,很多社会底层成员,如奴隶、无业游民和罪犯等是被排斥在希腊公民之外的。既然这些底层成员被排除在外,那么任何道德也就都与他们无关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似乎比其老师更加激进,他把劳动者也排除在公民资格之外,在他看来,政治学是有关培养公民德行,并使公民有可能过一种符合德性生活的一门学问。除了女性和奴隶没有办法成为公民外,还有另一群人也无法成为拥有德性的公民,那就是所谓的“工匠阶层”,“因为他们那种以劳力换取生活的工作阻碍了其心智的发展,使他们无法在政治生活中扮演积极的角色”。[注]Aristotle.The Polities.VII.London:Penguin Books,1981, p.9.

在这些观念的影响下,古希腊艺术都是以在国家层面“成教化、助人伦”为己任,因此,“由于艺术是专门献给神祇或是用于祖国最神圣和最有益的目标的,由于公民的房舍里的装饰崇尚简朴和适可而止,所以艺术家便不需要把自己的才能耗费在无关紧要和无意义的小事上,不必去适应狭小拥挤住房的需要和去满足它们主人的趣味。艺术家所做的是在整体上和全民族崇高的思想方式相吻合”。[注]温克尔曼:《希腊人的艺术》,115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在古希腊艺术中,宗教艺术占有很大的比例。以雕塑为例,按照近代学者塔贝尔(F.B.Tarbell)的分类,雕塑艺术可以分为神庙建筑装饰类、神庙祭祀类、宗教奉献类、墓葬类和荣誉类等。他也谈到了私人住宅或世俗建筑中的装饰性雕塑,认为“在亚历山大时代之前,对这类雕塑的需要非常之少”,在对古希腊全盛时期艺术的研究中,“完全可以忽略这类雕塑”。[注]F.B.塔贝尔:《希腊艺术史》,79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

在希腊人眼中,宗教中的诸神不仅创造了希腊的起源,更是希腊的英雄。荷马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将发生在公元前12世纪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英雄的故事刻画得气势磅礴、荡气回肠。这部史诗已经超越了神话和文学意义,成为古希腊甚至是整个西方的价值观和道德楷模,那就是追求个人成就和自我价值的实现,因此,自那时起,对神和英雄的赞美和称颂就不仅是诗歌等文学作品的主题,而且也成为艺术创造中的主题,甚至有学者认为:

希腊的宗教不是由祭司、先知或是圣人以及任何其他离普通的现实生活很遥远、具有特别的神性的人创造发展起来的,而是由诗人、艺术家和哲学家发展起来的。——这就是所有伟大的艺术的基础,希腊伟大的艺术家们也总是努力用有形来表达无形。是他们,而不是神学家们,为希腊的宗教做出了定义。菲迪亚斯在奥林匹亚为宙斯雕塑的雕像就是他为宙斯下的定义,这是自古以来人类创造的最伟大的美的形象。

古希腊神庙建筑外表面的山墙和檐部的装饰雕刻是整个建筑最精彩的地方,通常刻画与神庙所供奉的主神相关的事迹和传说。每座神庙里都会供奉至少一座神像。例如,建于古典时期的位于雅典的宙斯神庙和巴特农神庙内的神像,分别用黄金象牙雕刻了宙斯和雅典娜女神,雕像巨大,极尽奢华,其中12米高的宙斯像曾被公元前3世纪腓尼基旅行家安提帕克(Antipater of Sidon)列入“世界七大奇观”。

宗教奉献类雕塑则多为献祭的神像或奉献者及家属等人像。由于这些神像是为了感谢神恩,因而都十分严肃庄重,尽可能表现得品德高尚、道德完美。在这里,“神性与人性不仅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并且是相互辉映的,神是人的最高典型。在神的形象中可以想见人的智慧和美德可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注]沈之兴、张幼香:《西方文化史》,17页,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0。

此外,运动员题材也带有奉献类雕塑的性质,因为通常情况下,都是将获胜运动员的雕像摆放在神庙中,有将“荣誉归于神”的感恩之意,也有供万众瞻仰的用途。体育竞技一直是古希腊非常重要的社会活动,而且“大型的运动会,从远古起就是贵族们的活动”。[注]③ 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精神——西方文明的源泉》,213、58、59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这也反映了希腊人对健壮的生命力的崇尚和对勇敢的、无可战胜的美德的追求。希腊人从人格审美的视角来看待冠军,“他赞美胜利者但却不屑于谈及取胜的细节。他注意的焦点是年轻的胜利者,不是他所取得的成绩。他把胜利者看成贵族的高贵代表,表现着人类的真正理想。他把胜利者看成是一个宗教人物,在以神明的名义举办的运动会上,把他以全部的体力和意志的力量赢得的胜利的荣光献给神明”。[注]④ 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精神——西方文明的源泉》,213、58、59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一个人在竞技场上获胜,戴上象征荣誉的橄榄枝花冠,就可以一举成名。获胜运动员再经过雕像的传扬,就可以流芳百世了,因此,“希腊人利用日臻完美的雕塑艺术使那些赛会的胜利者的英名永垂不朽,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和几乎唯一的英名”。[注]雅各布-布克哈特:《希腊人与希腊文明》,24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还有一种荣誉类雕塑,大多为前代的先贤圣人或当时的名人智者,多摆放在城邦政府建筑或圣所中,这类人像作品比运动员雕像出现得晚一些,具体包括政治家、武士和诗人。之所以为这些人物制作雕像,是因为他们被视为全希腊城邦最有智慧的、最勇敢的道德榜样。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曾经详细地分析了榜样的力量,他认为当我们在道德品格高尚的榜样面前时,“我们或许会认为这一高尚品格早晚有一天会遍布我们所有人身上。就像徒弟对于师傅的依赖一样,我们也会在短时间内对这种品格产生一种强烈的依附心理。事实上,每当我们树立起一种榜样或典型的时候,这种品格就已开始形成了。从理论上讲,当每一个人都渴望效仿榜样人物时,这一品格就形成了”。[注]亨利-柏格森:《道德和宗教的两个来源》,33页,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对于古希腊民众来说,诸神和古代先贤都不可见,同时代的英雄和伟人也不容易见,但通过将他们塑造成雕像,可以满足人们敬拜和效仿的需求。

三、古希腊艺术的表现手法与审美性美德

“希腊人是采取一种本质上属于审美的眼光来看待事物”。[注]希腊语中的“kalon”表示“美”“审美”的意思,它除了可以用来表示外表的美丽外,也可以用作某种道德评价,例如,他们可以形容“为国捐躯是一件‘美丽的’事情”。[注]H.D.F.基托:《希腊人》,164、164页,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同样,古希腊人也将道德观纳入审美观中,认为:“美的,通常是指有认识价值的、可赞美的,只是在隐含的意义上不同于‘善的’。柏拉图将‘道德美’包含在此中。”[注]符-塔达基维奇:《西方美学概念史》,121页,北京,学苑出版社,1990。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古希腊人的美德观不仅包含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等内在品质,还包括外在的风貌。前文提到的“Arête”的本意是“男子汉气概、威力和英勇,也包括男子汉式的俊美和高贵”。[注]Robert Scott and Henry G Liddelleds.Greek-English Lexicon. Oxford:Clarendon Press,1926, p.100.也就是说,一个人面容英俊、体魄雄健、身材完美,这些都是“卓越”品质的体现,也是美德的外部特征,因此,希腊的美德观也具有一种审美性。“要在他们(希腊男子)那接受能力很强的心上播撒一切美好高尚事物的种子,尽可能地把他们培养成优秀公民。至于完美男性的标准,古希腊人创造了一个公式:‘高尚+漂亮’或‘身心皆美’。”[注]利奇德:《古希腊风化史》,445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在这一点上非常类似于中国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藻之风。所谓人物品藻,就是对人物的外在风貌和内在品格进行品评,如“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注]张撝之:《世说新语》,34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这句话是形容太尉王衍风姿清雅,气度不凡,就像神仙境界中的玉树瑶林,没有丝毫尘俗之气。古希腊也是如此,坚信身体之美与精神之美是相互映照的,一个真正道德完善的人必然是仪表堂堂,气宇轩昂,因此,“雕塑和文学所表现的,都是充满竞赛精神的理想男性,都是有着贵族气质和健美体魄的人物类型”。[注]⑩ 阿诺尔德-豪泽尔:《艺术社会史》,41、4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既然艺术要表现美德,那么,什么样的艺术形式被认为是表现了美德呢?柏拉图曾经用生命状态来形容美德:“美德似乎是一种灵魂健康、美好和生气勃勃的状态,而邪恶则是一种灵魂病态、丑陋和虚弱的状态。”[注]柏拉图:《理想国》,133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显而易见,艺术审美也是类似的标准。按照温克尔曼对古希腊艺术的总结:“希腊杰作有一种普遍和主要的特点,这便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注]温克尔曼:《希腊人的艺术》,17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希腊人认为这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的气质表现在艺术作品中就是“和谐”之美。

这种和谐美的艺术是通过理想化的比例、典型化概括和理性思维等手段来实现的。

古希腊的艺术,尤其是希腊雕塑,无论是表现众神、英雄还是运动员形象,都呈现出强烈的理想化倾向。“田径运动员的雕像不求逼真;它们是理想化的人物肖像,其唯一的目的似乎就在于纪念奥运会上取得的胜利,替奥运会作宣传。艺术家们甚至不能保证见过优胜者本人,有时不得不根据人们对肖像原型随便所作的描述进行创作。”⑩

古希腊的历史学家色诺芬曾记录了苏格拉底与画家帕拉西阿斯探讨“如何表现完善的美”的一段对话。苏格拉底认为:“当你们(艺术家)描绘美的人物形象的时候,由于一个人不容易在各方面都很完善,你们就从许多人物形象中把那些最美的部分提炼出来,从而使所创造的整个形象显得极其美丽。”[注]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12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由此可以看出,古希腊的艺术家们在创作时更加关注如何将具体的对象经过提炼、概括,在形象中注入“优秀”的品质,使之成为全民道德典范的象征。

我们也应该看到古希腊艺术的“理想化”是对 “模仿说”的深化。最早提出“艺术模仿自然”观点的是古希腊哲人兼诗论家德谟克利特。他认为人的生活和创造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动物的活动,但他并没有深入地谈及艺术创造。柏拉图阐发和补充了“模仿说”所包含的思想深义,认为好的艺术不仅要模仿事物的表象,还要模仿事物的本质。亚里士多德对西方“模仿说”最大的贡献就是提出了理想主义“模仿说”。他在《诗学》中将“模仿”分为三种类型,即模仿本来的样子、模仿传说中的样子、模仿应该有的样子。按照哲学家本人的看法,第一种“照猫画虎”体现不出艺术创造,第二种“子虚乌有”体现不出艺术真实,唯有第三种,在模仿基础上的理想化才是最好的。在这里,亚里士多德以戏剧家为例指出:“诗人或许是按事物应有的样子来描写的,如索福克勒斯所说的那样,他按人应有的样子来描写,而欧里庇得斯却根据人的实际形象塑造角色。”[注]他进一步解释道:“诗人就应向优秀的肖像画家学习。他们画出了原型特有的形貌,在求得相似的同时,把肖像画得比人更美。”[注]亚里士多德:《诗学》,178、11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亚里士多德的“索福克勒斯式模仿说”对西方艺术的影响很大。“神灵和女神都勾画成了人类的模样,但通过艺术想象,他们没有了人类的所有缺陷,变得庄严而美丽。”[注]F.B.塔贝尔:《希腊艺术史》,71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当我们站在古希腊的雕塑前,惊叹精美的艺术之余,也会有一种因表现对象的“完美绝伦”而产生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是由于“艺术反映的并不是普通的情况,而是超常的情况,在理想原则的指导下被选择出来并进行了加工”[注]雅各布-布克哈特:《希腊人与希腊文明》,18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而产生的。

和谐完美的人体比例是古希腊艺术理想化的一个很重要的手法。毕达哥拉斯学派为后人揭示了数的美妙和神秘,不仅将世界的本原归于数,也将美的本质归因于数量的比值和谐。“毕达哥拉斯派在数中发现了和谐的属性与关系。”[注]

这一哲学观点对后世哲学和艺术各领域影响深远。“斯多葛学派的学者则认为,人体的美在于四肢与人体其他部分之间以及整体之间的关系。他们对心灵的美也有类似的看法,也认为是各部分的比例。美的比例概念是普遍而又持久的。公元前五世纪的毕达哥拉斯派学者与柏拉图、公元前四世纪的亚里士多德、公元前三世纪的斯多葛派学者以及公元前一世纪的维特路维斯,所有这些人都曾经接受了这一概念。”[注]符-塔达基维奇:《西方美学概念史》,169、17页,北京,学苑出版社,1990。

古希腊人热衷于“寻求一种贯通于万物之中的法则,并使之与他们的生命、思想和谐一致”。[注]Werner Jaeger.Paideia: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Vol.1.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 p.20.因此,对这一目标的追求不仅存在于希腊哲学家中,当时很多艺术家也都在艺术创作中通过探究表现对象的比例关系,例如运用“黄金比”将每一个雕像、每一座建筑都进行理想化处理,使作品具有和谐之美,最终在艺术中寻求一种永恒的法则。以希腊古典时期的著名雕刻家菲狄亚斯为例,他设计的《巴特农神庙》及神庙的装饰雕像,尤其是神庙里雅典娜女神的巨型雕像,无论是建筑还是雕刻,都具有宏伟壮观又精致微妙的和谐之美。

也应该看到,古希腊艺术在追求理想化、和谐美的过程中,表现对象去掉了个性化,具有典型化特征。“掷铁饼者不是一件现实主义肖像,而是具有一种普遍的风格。但这不等于说,它的面部和雕像纪念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可辨认的相似点。肖像画法允许不同程度的描绘,从外表的逼真到一种理想化的描绘,在后者中,主体的身份已经完全丧失。所有这些都意味着,掷铁饼者在某些地方属于后者的范畴。我们从中发现一个特征,即个性化的缺失,它不仅是米隆作品,而且是希腊雕塑的发展和完美前期具有的共同特征。”[注]F.B.塔贝尔:《希腊艺术史》,100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伟大的艺术作品不是只为表现个人喜怒哀乐的小趣味和个性,而是要通过表现那些美好的、健康的、积极向上的人物来树立全民的道德楷模和理想。

古希腊艺术家们在创作时坚持认为,能够恪守在理想原则下的艺术创作除了凭借技巧,还要有理性思维,也就是智慧。“在科学、智慧、理智这三者之间,只有理智是关于本原的认识,它当然也是最高的认识能力。”[注]聂敏里:《亚里士多德论理智德性》,载《世界哲学》,2015(1)。“如此规定的艺术便成为不言而喻的理性知识,艺术并不依赖于灵感、直觉或幻觉。”[注]符-塔达基维奇:《西方美学概念史》,67页,北京,学苑出版社,1990。在希腊人看来,任何来自感官的认知都无法接近真理,只有理性才是获得真理的唯一途径。因此,“希腊的艺术是智性的艺术,因为它是思维清晰的思想者们创造出来的,所以也是朴素的艺术。世上从未有过像希腊人那样伟大的艺术家,因为精神把最好的礼物馈赠给了他们,澄明的思想又赋予他们简洁、明晰、自然的表达方式。他们能够抛开所有纷繁琐碎的细枝末节,从而清晰、朴素、不加雕琢地把握他们要表达的东西。”[注]以希腊神庙为例,建筑各部分比例完美、布局对称均衡、整体宏伟端庄,充分展示出“希腊的神庙是精神力量照耀下的理性活动的完美的创造物”。[注]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精神——西方文明的源泉》,37、38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就雕塑和绘画而言也是如此。

今天,当人们面对古希腊的艺术品,如众所周知的《断臂维纳斯》《胜利女神像》《掷铁饼者》等作品时,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作品散发出的宁静庄重之美。正如温克尔曼所言:“明智的艺术家与其说是按照诗意化的形象,毋宁说是按照智慧的原则去描绘他的(人物形象)。”[注]温克尔曼:《希腊人的艺术》,141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猜你喜欢
希腊人城邦古希腊
阿基与乌龟之被偷换的概念
简析形成希腊与罗马众神差异的成因
亚里士多德的城邦治理思想及其现实启示
璀璨的古希腊艺术
古希腊人办事,基本靠神
第五回 热爱“实用而宏大”的古希腊人
古希腊人眼中的世界
古代希腊人的族群话语
古代雅典经济责任审计探微
学习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的城邦与公民思想及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