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晓立 徐立思 王 军 余 静 卞嵩京
中国科学院大学宁波华美医院(宁波, 315000)
手足口病是一类由肠道病毒引起的急性传染病,卫生部列为丙类传染病,致病原以柯萨奇病毒(Cox A16)和肠道病毒71型(EV71)为主,多见于5岁以下幼儿,春夏季交接多发,临床表现为发热,厌食,口腔、手、足部位出现疱疹和溃疡或疱疹性咽峡炎,大多数患儿病症表现不甚严重,多在出疹后一周内自行痊愈,但部分患儿(多为EV71型)可出现心肌炎、神经源性肺水肿、脑干脑炎等严重并发症,这类重症患儿病情异于普通型,起病急,多在发病五天内迅速进展至心肺功能衰竭[1],死亡率高,目前针对此类患儿临床尚缺乏有效治疗药物[2]。卞嵩京主任为上海市中医文献馆特聘研究员,近代名医刘民叔先生嫡传弟子,法祖仲景,擅用经方,临证五十余载,治愈疑难杂症、重病沉疴为数甚多。此例EV71型重症手足口病患儿并发病毒性脑炎、神经源性肺水肿,卞师以“手足口病泛发疱疹乃是温病营分证表现”立论,果断以大剂清营汤合白虎汤施治,不出数日体温控制,危重征象俱得逆转,实乃中医急救之经典案例,其中一日内多次给药,随症状逆转与否决定是否追加用药,此即《内经》 “有故无殒,亦无殒也”之谓也,体现了经方用药不拘成方定法,“有是证,用是药”,严格遵循辨证论治的精髓。现分享病例如下,以资同道。
患儿,女,4岁,体重18kg,于2011年5月9日晨出现发热,头痛,口周散在少量疱疹,至当地医院门诊就诊,考虑咽峡炎,予退热、抗感染治疗,不效,至夜间9点头痛加剧伴恶心收治入院。5月10日行腰穿脑脊液检查,提示颅内压升高,白细胞轻度升高,病毒学检查结合病史诊断为EV71型重症手足口病合并病毒性脑炎。当地医院请浙江省级医院专家会诊拟定治疗方案,予物理降温,甘露醇脱水降颅压,利巴韦林抗病毒,头孢他啶抗感染,布洛芬、甲强龙抗炎,丙种球蛋白提高免疫力。治疗3天,症情无明显改善,患儿仍头痛,恶心,体温持续升高,最高达40℃。至5月13日凌晨4点,患儿突发惊厥,口唇紫绀,气促,两肺听诊散在湿罗音,考虑并发神经源性肺水肿。遂延请卞师诊治。
初诊(5月13日):患儿,女,4岁。诉头痛,恶心,烦躁,口周、手心散在红色疱疹,高热,体温最高40℃,紫脉直上三关,脉浮滑数,舌淡苔白腻,胃纳差不思食,大便多日未行,小便尚可,今晨惊厥一次。师云:“外感病有风寒温三纲,当先分清中风、伤寒、温病,邪在纯表、次表、半表半里之间,方可用药。患儿高热头痛,脉浮,此为表证;手足疱疹,舌苔白腻,胃纳不佳,故外邪已入次表;滑数脉为阳脉,指纹现紫脉为热证,此为温病征象。温邪外袭,初起卫分、气分证,尚可轻宣透表,现已入营分,须得气血两清方可奏效。兼则患儿病势已成,不可拘泥常规剂量、常规给药方法,必时时给药,步步为营。”处方:白虎汤合清营汤加减(以羚羊角代犀角)。枇杷叶15g,银翘各9g,竹叶6g,苇茅根各30g,生石膏60g,玉桔梗6g,玄参12g,桑菊各9g,板蓝根12g,知母9g,甘草3g, 1剂, 水煎分两次温服。另羚羊角粉每2小时1.2g吞服。
因虑其病进迅速,予上午9点、下午2点分别服水煎剂一次。下午4点、6点,患儿体温分别为38.5℃、38.6℃,温病热入营分,常有身热夜甚,入夜体温升高,虑其夜间反复,故当日再进一剂,于晚6点、10点分别服水煎剂一次。当日晚10点、凌晨2点、4点,体温分别为38.2℃、38.0℃、38.1℃。
至凌晨5点,突发腹痛,凌晨7点,患儿急要排便,便后腹痛已无。
二诊(5月14日):患儿头痛稍减,体温略退,烦躁亦减,紫脉直上三关,脉浮数,舌淡苔白腻,胃纳渐复,早餐进薄粥一碗,二便通畅。师云:“自患病以来未有排便,邪热内闭多日,肠燥津枯,糟粕不下,今邪热一除,腑气自通,推动糟粕之时攻窜作痛耳。二便通调,易玄参为半夏。”前方去玄参加半夏9g,羚羊角粉改为一日1.2g。处方:枇杷叶15g,银翘各9g ,竹叶6g,苇茅根各30g,生石膏60g,玉桔梗6g,知母9g,桑菊各9g,板蓝根12g,半夏9g,甘草3g,1剂,水煎分两次温服。另羚羊角粉1.2g吞服。
当日上午10点、下午2点、4点、晚8点体温分别为37.6℃、38.0℃、38.2℃、37.6℃,服药时间为上午9点、下午3点。
三诊(5月15日):患儿头痛已少,纳食渐馨,二便均可。脉浮数,舌淡苔白边尖红。师云:“余邪未清,续治本病”。处方同前。1剂,水煎分两次温服。
当日体温最高37.8℃,时发病第7天。
四诊(5月16日):患儿头痛已无,胃纳已复,体温渐平,脉浮数,舌淡苔薄边尖红。处方:生石膏减量至30g,余皆同前。
当日体温最高37.6℃,余无不适。
第9至12天处方同5月16日方,体温均正常,胃纳二便可,诸症悉平。故办理出院回家。
本案总结起来有以下四个特点。
其一,辨证抓住要点,分清温病、伤寒。由于患儿年幼,除外头痛,其他症状表述不清,如何抓住客观症状准确辨证,在儿科诊病中十分重要。本案中患儿口周和四肢泛发红色疱疹是温病营分证的特点,所谓“斑疹隐隐”,其中斑为出血点,疹即是疱疹,乃是热毒结聚之表现;此外小儿脉诊由于脉形较短,脉动较快,低龄患儿单纯依赖诊脉判断寒热并不可靠,结合指纹诊病很有必要。本案中患儿紫脉显露,提示热证,直上三关已达命关,说明疾病进展迅速,病势已成,需高度警惕。急性传染病多为温热病,因其传染能力强,病进迅速,符合火热之邪的特性,刘民叔《时疫解惑论》有云:“寒潜热浮,寒敛热溢,所以寒难传染,热易流行。”[3]基于以上几点,辨证可做到心中有数。
其二,虽为营分证,仍大量应用生石膏。叶天士《温热论》有云:“卫之后方言气,营之后方言血,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入营犹可透热转气。”[4]热邪初入营分,多有高热、烦躁、口渴引饮等气分证表现。本案患儿高热烦躁,身热不扬,大便不通,此皆为阳明温病表现,故治法以清营汤为主合用白虎汤,以羚羊角清血分热,生石膏清气分实热,于清营凉血解毒之中,辅以清气分之药,引邪出气分,从外而解。
其三,患者虽为妇孺之属,应用金石药数倍于成人。生石膏和羚羊角粉每日最大用量(成人)分别是60g[5]94和0.6g[5]326,本例患儿前后共用生石膏390g、羚羊角粉22.8g,第一天更是达到生石膏120g、羚羊角粉14.4g,相较其18kg体重而言剂量可谓大矣,然未见患儿有何不适,病愈后亦未见脾阳重伤、谷食不入、腹泻等症,至今已六七年健康发育,亦未见明显后遗症。近世多有小儿医畏金石药如虎狼,然生石膏《神农本经》明文记载“产乳金创”,言新产乳子、金创刀伤,生石膏在所不忌,当用则用,《小儿药证直诀》书中133方中所用矿物类中药凡42种,钱仲阳为儿科大医,当可为儿科应用金石药之佐证[6]。
其四,首剂加倍,多次给药。本案患儿首日用药,煎剂加服1剂,羚羊角粉更是每2小时服用一次,从而快速逆转症状。现代医学给药原则中有首剂加倍的概念,对于那些起效剂量和毒性剂量相去甚远的药物,首次给药剂量加倍,同时在短时间内多次给药可以快速提高血药浓度,缩短起效时间。中医常被称为慢郎中,难与急救联系起来,和现代中医服药方法一成不变的一日两次有一定关系。观古医之用药,《伤寒论》中治疗外感病即有“不效更服”、“不必尽剂”之类的话语,煎药时更是一煎数付,方便随时加量。清代温病大家吴鞠通在《吴鞠通医案》中记载其治疗一七旬老者,采用“周十二时八帖”,每3小时给药一次,每日按病情变化加减,一昼夜用犀角达19.2g(六钱四分),患者因而获救[7]。故而随病症情况灵活改变给药剂量和次数,方可在急症重症中收获奇效。
卞师自幼师承近代名医刘民叔先生,乃刘师关门弟子。刘师为蜀中华阳人氏,当地望族,世代习医,外祖亦为当地名医,刘师先后遍历名师十七人,中年移居于沪上行医,和祝味菊先生并称火神,誉为川派。世人但知刘师习用附子、硫磺、砒霜、雄黄等一干大辛大热之金石药物,不为外界所知的是,刘师亦擅用大剂生石膏治疗沉疴重疾。刘师曾以每剂生石膏3斤治疗全身性脂膜炎之罕见病例,患者曾遍访沪上名医,至此病情得以缓解[3]。本案卞师用生石膏4两、羚羊角粉7钱治疗手足口病并发脑炎获愈,亦是大剂寒凉药的经典案例,“麻桂姜附所以治寒,芩连膏黄所以治温”,此乃经方大法,遣方用药俱不离六经理论。“有是证,用是药”,药为兵卒,医理方为大将,用何药,用何量,俱从实际出发,并非为博人眼球,哗众取宠而设,如此方为经方之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