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文军
作为一名超声医学工作者,两次来到四川甘孜州石渠县,参与包虫病的防治工作。工作之余,目睹那片雪域阳光里孩子的微笑和心愿,小记之。
(一)
头一回走进青藏高原东缘藏区,却有幸邂逅了扎溪卡草原今年入秋后的第一场大雪。
越野车轰鸣着,在雪域山巅的盘山公路上旋驰。窗外,是雪的世界,洁白覆盖了一切,阳光越过山巅的刹那,晃得人眼不能直视。眼界里,莽莽雪原直到远山,一群群觅食的牦牛,就像冰雪孕育出的一颗颗黑珍珠,镶嵌在这片遗世凄美的大地上,给肃杀的草原凭添了几许生气,也让我看到了这个被喻为“生命禁区”的地方,有着这样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
车子行进中,一群牦牛阻挡了去路,一个孩童一边挥舞手中枝条,一边吆喝,指挥牛群有序地跨过公路。
我打开车窗,“嗨”了一声与他打个招呼。孩子转过身来,高颧骨、小眼睛,瘦小而又精干,脸颊上有两片胭脂似的高原红。当孩子看到我要给他拍照的时候,他眼睛里放出了一片纯真而又幸福的光芒。这光芒从眼角溢出,使脸上无邪的微笑一下子绽放了出来。牛群过了公路,孩子又转过身来,挥起手,向我们致意告别,依然带着微笑。
“高原上的这些孩子,对外来的人都很友善。这几年的包虫病肆虐,看到我们来,他们知道感恩。”司机洛机顿了一下又补了句,“这孩子没感染包虫。”我眼前孩子的笑容还未消失,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沉重,在心底悄悄地祝愿这纯真的微笑永远不被虫害侵蚀。
雪路蜿蜒,阳光穿破了云层。洛机不急不缓地说起了他的故事。洛机有两个兄妹近几年相继离世,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去世的亲人是得了什么病,对被称作“虫癌”的包虫病有所了解以后,洛机确信他们的死与包虫有关。
“我至今还记得,陪姐姐去寺庙,姐姐虔诚地跪在活佛的面前,双手托举着金色的哈达,却不敢抬头凝视他手中颤抖的佛珠,因为当这串佛珠落地之时,姐姐的生死也许就将揭晓。而最终,相信命运轮回的姐姐没能见到那一年的第一场雪。”洛机的话,就像盘旋在低空的飞鸟,带着一张张脸和一帧帧包虫超声检查的影像,在我的思绪里飞进飞出。
洛机告诉我们,扎溪卡人相信命运的安排,相信无数因果彼此轮回是一种结局。姐姐病重时,家人请来僧人为她念经,试图缓解她的疼痛,但姐姐却向僧人们祈求,希望让自己早点死去。最终,姐姐在诵经声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被安排天葬。天葬的时候,有一个西瓜大的肉球从姐姐肚子里面滚落出来。洛机后来才明白,那个肉球是包虫在姐姐器官上筑的巢。这个场景,是洛机的一个梦魇,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成为我的梦魇。
行进中的车突然停了,眼前是一条在山崖间缓缓流淌的河,水有些浑黄,岸边的嶙峋石块上挂满了五彩的经幡,在风中哗哗作响。洛机说带我去看一个传说中的旧地。下车,沿着路边的石梯下到河边,几株银杏、柏树,青黄相衬环绕着一个小小的圆角亭子,上书“唐僧晒经台”。我们已抵玉树境内,面前的河正是唐僧取经经过的地方——通天河。一些稍显平坦又突兀河面的石头,就是传说中唐僧被恼羞成怒的老龟掀入河里,最后晾晒经书的地方。
洛机告诉我,浅水的时候,有人看见过石头上残留经文的印记,说他死去的姐姐就看见过。扎溪卡人相信,能看见传说中神奇的印记,应该能带来好运和福祉,洛机说他姐姐的福祉或许就是去轮回了吧。
坐在晒经石上,阳光洒在我们脸上,突然感觉到一种突破冰雪的温暖,沐浴全身,车载音乐里的“朵朵黄花皆般若”,传抵耳畔,悠长静谧。洛机面对通天河,朝着被风舞动的经幡,举手合十,默然不语。而此时,我却突然想起了那个赶着牦牛的孩子,那脸纯真无邪的笑容。
(二)
念着去年邂逅的那场雪,我又站到了海子山的垭口上。“未见秋风至,青山已白头”的景象没有再见,在海拔4 500米的经幡舞动中,白云绕半山的壮美却赫然呈现于眼前。
路蜿蜒着拥抱连绵不绝的远山,目光所及,近处的路边和远处的山坡上长着各色小花,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红色的,一簇簇一片片地盛开着,碎碎地艳了眼前的草原,让山的绿变得有些五彩斑斓的灵动。车疾驰而过,眼前的绿意向天边延伸,无边无际,休憩的牦牛和漫步的骏马,伴着阳光白云描摹出这片蓝天下最美的优闲自得。
这是我与省卫计委直属机关团委的几名志愿者一起,历经了两天一千公里的跋涉,以一名医生的身份第二次来到石渠。再次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望着穿透云层的阳光,心里暖暖的,有些亲切和期待。
“辽阔草原,美丽山岗,格桑花儿开牧歌悠扬……”当《包虫病防治之歌》的音乐响起,石渠西区乡中心校的数百名学生们一起跳起了舞蹈。洗手的动作贯穿舞蹈中,被孩子们童真童趣地演绎出来。我想,这也是对于肆虐的包虫病的另一种宣战。
把录制的视频放给分组表演洗手舞的孩子们看,大家挤在一起,围成个圈,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的屏幕,看着自己刚才的表现。可能,许多孩子都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影像,看见跳得不好地方也抿着嘴笑,甚至咬着唇低下了头,却又怕错过什么,又挤进去聚精会神地盯着。
洛绒措姆,一个12岁的小姑娘,想了许久在我们发的心愿卡上,写下了她的心愿:“长大了以后我想做一名医生。”看着卡上娟秀且清晰的字迹,我不由得仔细看了看她。穿着一件袖口和领口上镶着金边的红色藏服,颜色已经被洗得有些褪色了,头上戴着一顶汉式的运动帽,与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也同样的干干净净,左手臂上赫然戴着一个“小队委”的标识。见我一直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偏向窗外。
我弯下身问:“为什么想当医生啊?”“我想救人!”措姆的回答虽然小声却快速果断。“你家里人生过病吗?”措姆却深埋着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再抬头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她眼眶里残留的泪光。她干涸的嘴唇一直闭着,大大的双眼面对我却有些躲闪,在我捕捉到的她的眼神里,除了一贯的清澈,似乎还有些因为没回答我而生出的愧意。猛然间,记起这是个失孤的孩子,是粗心的我触痛了孩子的伤心。看着她的心愿卡和她害羞的神情,我忍不住地想哭,为她口里说的医生的理想,为她心里柔软的善良。
在这里,巴格活佛放下了第一块玛尼石。三百多年来,巴格玛尼墙成为了藏族人民一座信仰的长城,经年累月,永不坍塌。在这里,绿草矮花是草原的生灵,每年枯了又绿、开了又败,犹如一个个虔诚的守望者,痴痴守候时间的流逝,一起成就着这里的美丽和历史。在这里,相遇的孩子们,让我懂得了感恩的力量和天底下最淳朴的心灵。
走出校门,美丽的藏族老师和孩子们笑意盈盈地在门口,在窗台争相挥手。顿时,心又有些颤颤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