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胡老妪

2019-01-04 18:51文/朱
中国医学人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妪医护轮椅

文/朱 瑜

作者单位/北京回龙观医院

再见胡老妪时,她虽已不能识我,我却是认识她的。前番所见应是二零一三冬初,彼时胡老妪已是耄耋之龄八十又七,瘦而不枯,衣着肥大亦自行扎紧,并不累赘。平日快步穿行机敏,扶碗执箸有力,咬字清晰,虽语乱不知所云,却又自得其乐,少见烦忧。只是这次再见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机敏有力。

此番再见已是二零一六年五月,胡老妪已是九十岁整,三岁之变,白云苍狗。已是不能踱步,唯有轮椅推行,餐饭已不能执箸,调羹代之,口齿尚清,但常以江苏方言自语,更是不知所云。而身体亦大不如前,病痛缠身,难见笑颜。虽是尽心医治,仍是每况愈下。

老妪孤身,唯身旁医护为伴,及八十高龄时,曾遍寻亲属,无果。常自述民国十四年偏房所生在江苏大户人家,父姓不详。在院餐饭不合口时常忆起幼时点心、蒸饺,进餐时礼节举止之得体,今日回想若非大户难以供养如此,或许所言非虚。一九三八年,淞沪会战失败,日军进犯江苏,因战祸流离,亲友失散,与一同乡相依北上,尚有家财存留,糊口于乱世。一九四五年,休战祸寻亲无果,战祸中亡故出逃,杳无音信。一九四六年,战祸复起,家财散尽流离街头,同乡病毙,自此孤身。及共和初立,百废振兴,留居北京,务工糊口,几番寻亲亦未果。一九五一年渐起孤僻、语乱、无故哭笑,在外流浪。一九五九年,难以自控,言行紊乱,伤及他人后住冰窖口胡同安定医院定诊精神分裂。后迁至回龙观分院,再未出院,亦无亲属音信。四十余载,医护相伴,新旧轮替,多有交情,交情久了,大家便唤胡老妪做胡姥姥,又是高寿,今日院中栋梁之人莫不是眼见其年岁增长,映出自己日渐有成,倒像是家中长辈,因而这姥姥倒也唤得名副其实。

念在故交,亦是无亲,医护多行方便,以祛住院生活苦闷。每及岁末生辰,常多备点心果菜,改善生活,老妪精神有恙,却不失得体,感谢之余亦常邀请病患之中朋伴与分食。虽不能出院,他人出院亦常笑脸相别。只是此番相见时,精神已不怎么大好,不常有笑脸迎送了。

二零一六年阳历九月时,胡老妪精神伴躯体皆每况愈下,是时北京的秋,昼早夜凉,冷暖交替,及夜凉如水,老妪精神顽疾多年,已难自理,不知冷暖,亦寡有言语诉求,见其独处一隅,倦怠无神,上前言谈方知其已流涕一日,周身无力,查体涕清质稀,咽喉无红,扁桃体未见,双肺清。念及老妪身形小而衣着肥大,加之单薄,小憩时亦不知裹被,又逢天气骤变,不知自理,罹患感冒,虽予药物辅佐温水驱寒得以痊愈,但精神却更不如前,却依旧平和以对,不曾抱怨照料得不周。

及二零一七年初,农历节前,北京的春节,颇是讲究,进了腊月便要筹备。屋外冷风呼啸,病室中却红火,贴福挂花,对联门神,很是热闹,只是此时的老妪精神已不甚大好,尽管餐饭如常,头上还多了一顶护士相赠的毛线红帽,却常常倦怠寡言,必是年岁大了的缘故。北方的小年夜是在腊月的廿三,往往是郑重地吃喝一番,病房中这一天为了体现郑重,也是肉菜齐全,胡老妪也是比平日多吃了一些,至小年夜吃毕晚饭,聚坐一起娱乐时,老妪莫名念道出自己吃过人肉,不裹小脚等等难辨真伪的话语,语毕后神情渐恍惚,当晚未再多有言语。此后,胡老妪言语渐少,多以江苏方言自语,又是辞不达意,也不求病友或是医护推着轮椅携着她转转了,多是卧在南向的床边床榻上,呆呆地晒着斜斜的太阳直到傍晚。唯有三餐尚能欠身饮食,期间将吃肉说作吃人肉,将如厕称为去上海,其他的话语就渐渐听不到了。亦同往年,临近除夕也有些病友朋伴将自家探视送来的点心邀请胡老妪分享,只是老妪却都强做笑脸地拒绝了。腊月廿八日,正午餐后老妪忽然呕吐,色清亮,水样物,查体未及腹痛、强直等征象。亦无发热、感染之症状,镇吐、温敷、通便、消食皆无改善。到了除夕那天,病房里忙乱,但依旧安排了胡老妪的节日软饭,只是胡老妪春节之中亦少有进食,整日卧床,形若枯槁,罕有笑颜,却也不曾抱怨,只是常常拉住他人的衣袖,拍一拍再撒开,也不再说什么,连江苏的方言和吃人肉这种怪话也听到得少了很多。老妪高龄举目无亲,此劫便只能是这平日伴着胡老妪,唤她做姥姥的医护协力一同了。

农历正月十四日时,还没有出了正月,北京城还停留在过节里,寒冷依旧,只是胡老妪的呕吐容不得过节了。医护借车携老妪诊治,安抵了积水潭医院回龙观院区。医院的大门隔开了冷风,褪下了大衣的医护分头挂号,胡老妪倚在轮椅中,裹着毛线红帽,在大厅候诊,目光迷离。恰逢厅中贩售餐食的小车推出,烘焙面包呼着热气摆在车头,焦黄的外皮泛着油光从厅中穿行。胡老妪忽地自轮椅中坐正,目光明亮,望着面包。清晰的话语蹦出了干瘪的嘴唇:“面包,面包,要吃面包。”只是连日的呕吐让照料的医护不敢给胡老妪买来面包,更不知这一句半句的话语是不是精神异常时所说的吃人肉之类的呓语。不多时呼着热气的面包已经出售过半,胡老妪挣了一挣,却未能如愿站起,悻悻地望着小车上面包慢慢售罄,再一次喃喃地说着,“面包,面包。”目光慢慢地迷离起来,之后亦未有言语。

一番就诊未能如愿,虽然断明了食管裂孔疝,却是高龄不堪手术医治,遂嘱少食多餐,补液支持,自此卧床,不再活动,虽遵嘱饮食,却仍有呕吐,呕吐过后,面带愧疚,亦不曾埋怨他人。二零一七年度过了农历正月,天气渐渐回暖,风小了许多,但是依旧寒冷,一日中午胡老妪突发心动过速,一时间监护啸叫,医护慌忙,唯有老妪却神色自若,询问皆不答,闭目平卧。医护努力,监护仪停止了啸叫,也增强了补液、强心等支持,却未及根本改善。次日胡老妪粒米未进,安卧于床榻之上,呆呆地晒着斜斜的太阳直到傍晚,神情也有些呆滞,或是天命如此,或是冥冥安排,当日下午些许故交医护与病友朋伴前来探望,是夜监护警铃大作,胡老妪闭目卧于病榻上,气息已止,辞去了故交医护、病友朋伴,在二零一七年春去了。

胡老妪是这样一个人,生在民国,幼时两经战乱,亲人离散,盼到了共和国和战乱平息,却因为精神的疾病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最终终老在一家精神病院中。在这样一个本应充满怨恨不满的生命中,我们很难察觉到怨恨不满,反倒体会到一种平和,直到最后。通常的最后时刻,死亡会抽离了宽容,吞食尊严,而在胡老妪的生命中平和的离去保护了这个不幸的人最后的尊严,让人不由得称赞。而最后未能满足一个将死之人吃一块面包的要求也不能不说是本人很多年从医之中的一个遗憾。本文希望以民国时期的文笔风格到现代文的逐渐过渡来致敬这一位生在民国时期,长在战乱之中,卒于共和国时期的北京老人。同时希望在以后的医疗中不再留下一块面包似的遗憾。因部分一九八六年前的病历资料因与安定医院分家已不可考,不能一一罗列在47年中与胡老妪相伴的诸位医护姓名,为不厚此薄彼,故均不列出,亦实属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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