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叫

2019-01-03 09:21影子快跑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9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影子快跑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分析月考试卷的古文阅读题,后排的阿树突然“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同学们纷纷引颈张望,语文老师停下讲课,不明状况地看着教室后门,说:“我们继续。”

阿树冲进卫生间,在洗手台前一阵干呕,极其难受,他抬起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脸和脖子一片通红,眼里充满了慌乱。

阿树感觉到,他体内有某个东西正在生长。

1

一个月前,班主任带来一个令人紧张的消息:明年要分重点班,以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以及中间两次月考的总分进行排名,一共选出60人。

阿树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期中考试他失了手,没有发挥出水准,考了全年级81名。不过还有3次机会,阿树安慰自己,要沉住气,好好准备余下的3场考试,务必进入重点班。

一个月来,阿树几乎把自己的屁股粘在了座位上。

课间,他不去围观楼下的女生们踢毽子,用这十分钟来多做一道数学题,或者多记几个英语单词。下课后,也不随男生们狂奔去占领球场,而是打开课本,多记几个历史年份,或者多做一篇完形填空。

同桌王天天一下课就抱着篮球呼朋引伴,阿树好几次忍不住要举起手,大喊:“加我一个!”但毅力像一双大手,把他牢牢地按在座位上。

阿树的目光追随着男生们奔跑消失在走廊,又回到书本与卷子中寂静、乏味的世界。

那天,阿树在房间里写作业,忽然从客厅传来爸爸妈妈的争吵声。

阿树看看房门,放下笔,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他们在吵什么?阿树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他握住门把,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可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幸好争吵很快结束了。阿树回到书桌前,已无心继续钻研那道恼人的函数题。

纸上写满了凌乱的演算过程,正确答案却仍藏在看不见的地方。阿树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月考眨眼就来了,阿树像个首次上战场的新兵,怀着巨大的忐忑与一点点激动,热切地想知道自己演武的成果。

想不到,在数学考试进行到一半时,阿树的肚子突然绞痛起来。

阿树强忍着疼痛答题,后来实在无法忍受,不得已向监考老师申请去厕所。

跑了两趟,阿树快马加鞭,但还是来不及看到最后两道大题的题目,考试结束的铃声就响了起来。

阿树眼巴巴地看着监考老师把他的试卷收走,仿佛看见敌人的长矛刺破盔甲,捅进他的心脏,万念俱灰。

这次阿树考了全年级78名,仍然没有进入前60名。

阿树沮丧极了,他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结果告诉妈妈,他向来是主动汇报成绩的。

这时,阿树从前桌的女生那儿得知一个消息:划分重点班的依据,不是简单地把四次考试总分相加,而是期末考试取50%,越接近期末考试所占的比重越大。

阿樹的心仿佛又有了活力,他告诉自己,还有希望,要沉住气……

晚上,阿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他感到体内有异物感,他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似乎长出了一个东西。

阿树知道它是什么。

它是一声大叫。

2

阿树渴望大叫。

就像鱼刺卡在喉咙,气球充气到极限,阿树肚子里的那声大叫起初只有黄豆大小,渐渐地变成枣子、变成拳头,现在甚至让他有呕吐的冲动。阿树无法预测它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吃饭时,妈妈问阿树:“考试怎么样?”

阿树犹豫了一下说:“成绩还没出来呢。”

妈妈说:“争取考进重点班,进了重点班才有机会考上好高中、好大学。小姨邻居的大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还没毕业呢,就让哪家大公司招了去,年薪好几十万!”

妈妈用夸张的语气说着,阿树只一个劲地把米饭扒进嘴里、咽进肚子,他担心自己一个不慎,那声大叫就会毫无预兆地蹦出来。

爸爸开着小货车回来,阿树下楼帮他把货物搬到仓库。

爸爸摆摆手说:“不用你帮忙,去写你的作业!”

阿树执意要搬。爸爸把阿树搬的从角落里搬出来,说:“不是放在这里的,你不会,快上去!”

阿树只好郁闷地上楼,嘴里嘀咕着:“好心没好报!”

阿树要把肚子里的大叫释放出来。

可它是一声大叫,不是一只废纸团,可以随手扔进垃圾桶,也不是一件旧衣服,可以塞进衣柜的最底层。它是一声大叫。

一个人在家时,阿树站在镜子前,谨慎地张开嘴巴。

要在这里释放它吗?可是邻居会不会听到?邻居住着一个老伯伯,每次看到阿树上学回家,他都会跟阿树打招呼,如果他听见了,告诉爸爸妈妈怎么办?

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阿树关上所有门窗。在这里大叫,应该不会被任何人听到。

阿树轻吸一口气,那声大叫仿佛就被送上了嗓子眼。这时,阿树忽然看到,教室右上角的摄像头正对着自己,他连忙闭上嘴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匆匆逃离教室。

阿树决定选择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只有这样,他才能不用顾忌、彻底地释放那声大叫。

距离周末还有两天。

可就在语文课上,语文老师讲解古文阅读题时,看到卷子上鲜红的扣分,阿树的眼睛仿佛被刺了一下,接着,连锁反应般,那声大叫涌上了喉咙。

阿树来不及向老师报告,立即拔起身,捂着嘴巴冲向卫生间。

差一点,就差一点,那声大叫就要从他喉咙中冲出,响彻整个卫生间,震荡他的耳膜。

可是它没有,它重新跌回了阿树肚子里。

阿树伛偻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那声大叫没有选择在这时爆发,也许它和阿树一样胆怯,一样顾忌后果。

阿树以身体不适为由向班主任请了假。事实上,阿树并没有说谎,体内的那声大叫严重折磨着他的精神,他已经因此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走出教学楼,此时的校园一片寂静。

下午3点40分,第二堂课的铃声刚刚响完,斜阳照射教学楼,所有的窗子明晃晃地闪烁着。

阿树独自走在校道上,在这时,他心里竟有种轻松的感觉。

走到校门口,阿树把请假条递给门卫大爷,门卫大爷看一眼假条,放行了阿树。

阿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还没到下班和放学时间,街道静悄悄的,有一个摩托佬从阿树身旁经过,扭头问他:“阿弟,搭车吗?”

阿树摇摇头,摩托佬一拧油门,拖着长长的噪音远去。

到达一个公交站,阿树停下来等了一会儿,踏上一辆去往城郊的小巴。

3

小巴在一个孤零零的站牌前停下。

阿樹不知道这是哪儿,但他相信离家和学校足够远了。

站牌上写着“小舟站”,只有一条公交线路经过。

马路后是一片广阔的田野,地里种着甘蔗、玉米还有别的农作物,各种植物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田野的尽头是两座连在一起的墨绿色的山岭。

阿树扯扯书包带子,走进田野。

细长的影子指着山的方向。阿树走在田埂上,穿过一畦畦蓬勃的农作物。

一头老牛伫立在草坡上,嘴里咬着一把青草,它满不在意地瞅瞅从它面前走过的阿树,又低下头去专心吃草。

阿树来到山脚下,抬头张望,山坡不太陡,山上种满树,枝繁叶茂。

阿树找到一条裸露的小径上了山。他一步步往上走,始终没有大口喘气,他时刻谨慎地怀揣着肚子里的那声大叫,终于,来到了山顶。

山风浩荡。大风鼓起阿树的衣衫,把他身上的汗水吸干。

阿树来到视野开阔处。远远地,他看见他所生活的城市。所有的建筑都变得低矮了,道路纵横交错,整座城市就像一个棋盘。

阿树肚子里的那声大叫,像一头困兽,蠢蠢欲动。

就是现在,就在这里,阿树要将它释放。

阿树放下书包,向前迈出两步。他张开双臂,面对天地,深深、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竭尽全力的叫声从他喉咙里倾泻而出。

“啊——”

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阿树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叫声一寸寸远去、消散,天地间很快又归于寂静。

微风拂过草木,吹拂阿树滚烫的脸庞。

阿树觉得累,于是席地而坐。

两天前,阿树睡醒午觉,走出客厅喝水,妈妈坐在沙发上翻看日历,她忽然叫道:“阿树,你过来一下。”阿树愣了愣,走过去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坐到另一张沙发。

“你爸的生意在这里做不下去了,听说福建有市场,我跟你爸打算去福建试试看,让奶奶过来照顾你一段时间,可以吗?”妈妈看着阿树说。

阿树花了几秒钟消化这句话的信息,点点头:“可以啊,你们要去多久?”

“不好说,要是生意好的话,可能以后都得在那边,不过春节肯定回来的。”妈妈说,“我跟你爸准备月底出发,下周你爸就会接奶奶过来,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你要自律,别玩太多电脑,要用功读书……”

阿树一边听一边点头,他开始想象未来的日子,可一切都是那样模糊不清。这时妈妈看到时间,说:“快到点了,你赶紧去上学吧。”阿树才回过神来。

阿树知道父母的不容易,他们出身农村,为了让阿树有个可观的前途,在阿树5岁的时候搬到了城里。父亲在街上经营着一间成衣店,半年前,店铺倒闭了,父亲便开着小货车,拉着成衣到周边小乡镇的闹市去摆摊。现在他们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了。福建,福建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树知道,父母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他们从来没有让阿树感受过物质上的匮乏,无论学校需要交什么钱,父母从不迟疑,从不多问,就连要捐款,妈妈给阿树的数目都是全班的平均数。

阿树想起,有一次爸爸问他读书累不累,阿树说累。爸爸说:“让你不读书了,来帮我的忙,你愿意吗?”阿树说愿意。爸爸立即翻了脸,厉声说:“你的目光怎么这样短浅?书都白读了!不读书,像我这样辛苦大半辈子,能有什么作为?”阿树一声也不敢出,他只是顺着爸爸的意思回答,谁知道他的反应那么激烈。

不知不觉,天色已十分灰暗。阿树连忙提起书包,快步走下山去。

等了许久,不见小巴到来。阿树踮起脚,从斑驳的站牌仔细辨认上面锈蚀的字,得知最后一班车早在一小时前就走了。

阿树的心一下子慌了,他前后张望,不见半条人影,他该怎么回去?

4

阿树不记得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等他终于见到城市的街灯时,他几乎要哭了出来。

回到家已是深夜,想不到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阿树瘫倒在沙发上,这时响起开门的声音,妈妈回来了。

看到阿树,妈妈愣住了,她铁青着脸质问道:“你去哪儿了?”

阿树吃惊地从沙发上坐起。原来,爸爸妈妈不见阿树回家,打电话给班主任后,两人开着小货车找了大半个城市,最后爸爸让妈妈先回家,自己去派出所报了警。

阿树说他上错车到了城郊,回来时错过了末班车,只得走路回来。妈妈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厨房烧菜,很快爸爸也回来了,他脸上充满了和妈妈一样的疲倦,但他们没有责备阿树,只叫阿树赶紧吃饭。阿树感到愧疚。

几天后,爸爸开着小货车出发了,妈妈却没有跟着走,她决定留在家里照顾阿树。

阿树知道,定是因为自己最近的状况让妈妈放不下心,便说:“妈,你跟爸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再说不是有奶奶吗?奶奶什么时候过来?”

妈妈说:“不叫奶奶过来了,我在家给你做饭,让你吃好一点。”

阿树说:“你让奶奶过来呀,你去帮爸的忙。”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专心读你的书,你爸不用你操心。”

阿树无言以对,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阿树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学习。

阿树坐在封闭的房间里,坐在喧闹的教室里,他沉浸在数字与公式之中,沉浸在沉默与隐忍之中。

王天天组队还差一个人,一把搂过阿树的脖子,说:“下课去打球吧!”阿树摆摆手说:“我有张卷子还没做完,下次吧。”王天天噘噘嘴,识趣地找别人去了。

妈妈从不打扰阿树,只有在该吃饭的时候叫他吃饭,该睡觉的时候催他睡觉。偶尔,她会过来轻轻地敲敲门,说:“阿树我切了水果,你出来吃吧。”阿樹应答一声,转头就忘了,等他再想起来时,却有点恍惚:刚才妈妈是不是来叫我吃水果?

有时阿树学习到深夜,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笔,脖子因为整晚保持一个姿势,稍微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

至于肚子里的那声大叫,阿树有时觉得它已经不在了,有时又觉得它还在。阿树尝试深呼吸,有时在回家的路上大声唱歌,从而让大叫的欲望膨胀而成的气球稍微泄气。

阿树听见妈妈跟爸爸通电话,妈妈询问爸爸最近的生意状况时,语气就像问阿树考了多少分一样。爸爸向妈妈抱怨哪里的人爱砍价,哪里的市场费收得贵,妈妈说,能赚多少是多少,尽快把货销掉,还给爸爸出谋划策。到最后,爸爸的语气听起来充满了斗志,“明天等我好消息吧!”他说。阿树忍不住笑出来,他眼睛盯着电视机,假装只是为电视里的角色发笑。

爸爸叫阿树听电话。

“功课紧不紧张?”爸爸问。

阿树想了想说:“还好。”

爸爸说:“学习之余要注意身体,坐久了要起来活动活动,看书久了要看看绿色植物,否则近视会很麻烦。”他又说,“我每天早上开工前都会去跑步呢!”

阿树感到诧异,问:“你在哪里跑?”

爸爸说:“就在市场跑呀,跑几圈再去摆档。”他顿了顿,又说,“你妈说你读书很辛苦,知道拼搏是好事,但你也别逼得自己太紧,像你妈说的,咱们能考多少是多少……”

后面的话阿树听得不太认真,他脑海里浮现出爸爸在菜市场跑步的场景。他想,爸爸是以怎样的心情,奔跑在菜市场的晨曦中呢?

5

这一天,阿树早早来到了学校。他来到操场,把书包放在旗杆下。

东边太阳只冒出了一个尖儿,校园里的景色还是灰蒙蒙的。阿树看了看跑道,撒开腿跑起来。

第一圈,阿树全身都热了起来,心脏快速而有节奏地撞击着胸膛。阿树配合着自己的步伐,一呼一吸。

第二圈,太阳一下子升起来了,整个校园瞬间被照亮。阿树想,在这个时候,福建的某一个菜市场热闹起来,爸爸开始展开档位,摆出成衣售卖了,妈妈呢,大概正开着电动车去菜市,她可能会挑一根骨头和两根玉米,然后回到家里,煲一锅甜美的汤。

第三圈,阿树感觉累极了,但他要坚持跑完这一圈,他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起跑的,所以他也知道终点在哪里,就是那个旗杆下,只要有目标就没什么好怕的,阿树咬着牙,奋力向前冲……

最后一门考试在急促的铃声中结束了。

阿树回到教室,几个同学围在一起核对答案,有人在派发同学录让大家留言,王天天一如既往地抱起篮球呼朋引伴,他瞥见阿树,叫道:“阿树,走吧,打球去!”

阿树愣了愣,说:“好,等等我!”

他一把将文具扔进课桌,跟着王天天跑出了教室。

假期来了。妈妈以为阿树会睡到日上三竿,推开门,发现阿树不在房里。

阿树正在街上跑步,他不知何时养成了晨跑的习惯。

八月的晨光中,一切都显得新鲜、明亮。阿树穿着一身合体的运动服奔跑在大街上。他跑过疾步行走的上班族,跑过吆喝卖早餐的大爷,跑过拍手晨练的老伯伯。

突然,人行道上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仰天发出一声怪异的大叫,把周围的人都惊住了。

阿树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这个男人。男人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脸一红,匆匆跳上一辆公交车。

阿树愣了愣,扑哧一下笑了。

他转身往家跑。太阳在他前方,影子在他身后,像个跳跃的音符。

图·葛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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