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命运之谜的跟拍：夫妻不是同林鸟

东东

  

2019年初，辽宁青年谭振邦离异17年的母亲开始了她的二婚生活。身为一名导演的谭振邦，就地取材，仅用一部手机，花费7天的时间，跟拍父母各自的日常生活。这部名为《夫妻不是同林鸟》的纪录片，不仅浓缩了父母过去的爱恨情仇，而且记录了他们二婚后的真实生活。在这对离异后就“老死不相往来”的昔日夫妻眼里，他们究竟是如何看待对方的？他们现在的婚姻和感情生活是否幸福？曾经的一家三口，能够对过去释怀、与自己言和吗？

世界末日？深爱着自己的父母闹离婚

2002年10月的一天晚上，辽宁省丹东市初二学生谭振邦像往常一样放学后就回了家。母亲孙淑华正在厨房做饭，父亲谭玉波则在房间里捣鼓他的发明，一切看似和以前一样，和谐而幸福。

晚饭后，谭振邦准备钻到书房里写作业，却被父亲喊住了：“振邦，等会儿再写作业，我们先开个家庭会议。”谭振邦带着满腹疑问坐下来：“什么事啊？搞得这么隆重。”良久，孙淑华才开口：“你爸爸有件事要宣布。”听到母亲的话，谭振邦将目光投向了父亲，谭玉波很不耐烦地说：“凭什么我来说？”谭振邦见此，赶紧插话缓和气氛：“咋的啦这是？要不你俩一起说呗。”最终，还是谭玉波开了口：“你妈妈想离婚。”看到孩子脸上戛然而止的笑容，他又赶紧补充道：“当然，我不想离。所以，现在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谭振邦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愤怒地质疑父母：“为什么要离婚？我不同意，我不会同意的！”最后一句，谭振邦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孙淑华说：“爸爸妈妈这不是想和你……”“好了，别说了！我不想听，反正我不同意，也绝不接受你们离婚！”说着，谭振邦突然站了起来，愤然离去。谭玉波和妻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谭玉波和孙淑华都是辽宁省丹东市人，同在太平湾发电厂工作。谭玉波年轻时会打拳，爱健美，喜欢搞发明，还能拍电影。孙淑华就是被他的才华和激情所吸引爱上他的。她是个爱美的姑娘，打扮新潮、时尚，这一点让谭玉波怦然心动。两人就谈起了恋爱，并于1987年结婚。

1989年，孙淑华生下了谭振邦。虽说已为人父母，但两人的年纪都只有20岁左右，少不更事。谭玉波依然热爱拳击、电影与发明，业余时间基本上都花在了这几个兴趣爱好上。孙淑华则在公婆的协助下，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努力地适应着母亲这一角色。

童心未泯的谭玉波到健身馆里练拳的时候，时不时地会带上妻子和儿子。到了训练场上，谭玉波换上一身雪白的T恤，冲着沙包挥舞着拳头，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歪嘴斜眼，极尽搞怪之能事，样子十分滑稽，在孙淑华怀里的谭振邦被逗得咯咯直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让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看似浪漫温馨的生活，渐渐地起了波澜。

孫淑华发现，谭玉波玩心太重，每天打拳健身还不够，又特地从电视台租了台摄像机，利用业余时间，拍摄自己的家庭生活。孙淑华很不以为然，她说：“日子过得舒坦就好，瞎折腾什么呀？有这闲工夫，不如多陪陪儿子。”但谭玉波完全听不进去。

一次，夫妻俩带着小振邦出去游玩。一路上都是孙淑华在抱娃，两只胳膊又酸又痛，她好几次让谭玉波把娃接过去，但他拿着摄像机拍来拍去，完全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终于，忍无可忍的孙淑华发飙了：“好啦，别拍了！一天到晚瞎捣鼓，没个正行。”“咋啦？我觉得很好啊，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艺术源于生活，你懂不？”“得得得，我不懂。我只知道我抱了一上午的娃，你都不肯搭把手，你就这么忍心？”谭玉波耸了耸，依然拿着摄像机拍得有滋有味。

时间在这种尴尬中悄然流逝，谭振邦也从一个幼童变成初中少年。儿子迈进初中门槛的当晚，孙淑华与丈夫促膝深谈了一次。她希望丈夫能够沉下心来，好好地工作，踏实地生活。“你也老大不小了，整天瞎折腾啥？当拳王？还是做明星？或者成发明家？”谭玉波脸上的表情也写满了委屈：“从你认识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是这样的，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谭玉波到底还是没有将妻子的话听进去。他不仅继续鼓捣他的电影和拳击，还在电厂内包了一辆客车，偶尔出去跑跑车。

也正是从跑客运开始，谭玉波开始变得越来越不顾家了，常以工作为由夜不归宿。凭着女人的直觉，孙淑华认为丈夫可能在外面有人了。她就此质问丈夫，但谭玉波却矢口否认，还让妻子也向他学一学，经常鼓捣点新鲜事，生活才不至于索然无味。

令孙淑华不能容忍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谭玉波出轨了！当她愤怒地就此质问他时，他默认了。孙淑华捂着脸哭着跑出了家门。

深秋的丹东寒意很浓，在刺骨的冷风吹拂中，孙淑华渐渐地冷静下来。她将自己与谭玉波的婚姻反复地梳理了几遍，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性格不合：一个爱静，一个好动;一个想过平淡安逸的生活，一个爱折腾鼓捣无休无止。如今，到了结束这段错误感情的时候了。

当孙淑华将离婚的想法告诉谭玉波时，他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可孙淑华心意已决，她觉得事情已经发生，自己的负面情绪将不可遏止。若不及时改变现状，止损，任由其蔓延，将导致更糟糕的局面出现，那才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

见孙淑华态度坚决，谭玉波只好同意。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儿子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夫妻俩的心无比沉重，只好将离婚的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渐行渐悟：夫妻不是同林鸟

然而，心结已经种下，继续凑合在一起的日子，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孙淑华心疼儿子，没有将谭玉波出轨的事告诉他，更没有在他面前继续提离婚的事。谭玉波也消停了一段时间。

但这样寡淡如水的日子，对谭玉波来说就是一种煎熬，他想方设法地整出点动静来，给生活增添点乐趣。放在以前，孙淑华可能不会介意，有时还会配合他。但如今不一样了。稍微回来晚点，她便会质问他是不是和情人约会去了，然后必须要检查手机，一向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谭玉波哪里受得了这个！于是，夫妻俩三天两头吵架。

有一天，谭振邦放学回家后，父母因琐事再次争吵起来。激烈时，双方竟当着儿子的面大打出手，这在小振邦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原本宁静温馨的家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谭振邦感觉到了气氛的逼仄。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深爱自己的父母彼此仇视的？谭振邦问母亲，孙淑华以沉默应对;问父亲，谭玉波先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被问急了，就说“是你妈想离婚，你问她去”。被父亲这么一说，谭振邦还以为是母亲有了婚外情。

谭振邦念初三下学期时，父母到底还是离了婚。当法官问谭振邦是选择母亲还是父亲的时候，倔强的他为了惩罚“有错”的母亲，当然，也有为了阻止父母离婚做最后努力的想法，所以，他不顾母亲渴盼的眼神，固执地选择了跟随父亲。在儿子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孙淑华的心像被人凌迟了一样痛苦。

离婚后，孙淑华继续留在发电厂工作。本来就不爱受拘束的谭玉波，将儿子交给父亲照顾，自己则买断了工龄，带着20多万元去深圳创业。

硝烟是没有了，但家也解体了。跟随着爷爷一起生活的谭振邦，起初对父母是心存怨念的，他有一种被父母欺骗和背叛了的感觉：“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最爱的人是我吗？为什么离婚这么大的事情，不尊重我的意愿？为什么？”

在仇怨心态的支配下，谭振邦甚至一度出现人格分裂的征兆：人前阳光开朗，人后沉默寡言。可惜这些情况，不在身边的父母均无从知晓。

高中没有毕业，谭振邦便入了伍。火热的军营生活，让他渐渐地从消极情绪中走了出来。自从父母离异后，就一直抗拒与父母交流的他，渐渐地开始接受父母逢年过节打来的电话，或者发来的信件。

通过电话和信件交流，谭振邦也了解到了父母离异后各自的生活情况——

谭玉波在深圳创业时，与此前跑客运时认识的情人在一起生活了5年，但始终没结婚。直到2010年，口袋里花得一分不剩的谭玉波，才带着一身疲惫独自回到了丹东老家。回来后，谭玉波也一直没稳定的工作。此时的谭玉波，年过不惑，少了很多锋芒，多了些沉稳。拳，打不动了;电影，也没拍成。唯独没有放弃的，是搞发明创造。回丹东后，长期赋闲在家的谭玉波先后发明了人类首款无纸化马桶、倒立器、电动车防晒棚等等，还时不时地参加发明类的选秀节目，日子过得闲散而快乐。

仍在发电厂工作的孙淑华，在亲友的介绍下，也尝试过接触异性，但始终未遇到称心如意的。她倒也并不介意。感情这事嘛，宁缺毋滥。即便孤老终身，也不能将就自己，委屈自己。

谭振邦知道，父母离婚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但两人每次见到儿子后，都会不知不觉地问上一句：“儿子，你爸（妈）呢？还好吧？”父母虽然离婚了，但他们并没有彼此仇怨，至少在儿子面前没有恶语诋毁对方，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关心。这让谭振邦内心多少有些欣慰，觉得自己以前可能高估了父母离异的严重性。原来，父母离婚并非世界末日呀！

有一次，谭振邦回到老家后，从邻居嘴里意外获悉，当年父母离婚的真实原因，是他父亲谭玉波在外面有了情人，而不是他的母亲出轨。谭振邦听了，对自己误会母亲这么多年有些愧疚，同时不免对父亲有些怨气。他在内心反复地追问自己：“我爸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做？换成是我，会不会这样？”他不想将情绪发泄在无谓的事情上，而是想探询出真相。

自我释怀：那穿过生命之谜的跟拍

退伍后，谭振邦在中国传媒大学进修了影视编导专业。从2015年开始，谭振邦在北京从事编导行业，拍纪录片，跟剧组。而父母则是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父亲经亲戚介绍已经再婚，生活还算美满。谭振邦唯一操心的就是母亲的感情生活，希望她能有一个稳定的家庭。

2019年元旦期间，谭振邦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要结婚了。这让谭振邦又惊又喜，他兴奋地给母亲送上祝福：“这是好事啊，恭喜妈妈，我太开心了。对方是做什么的啊，对你好吗？不欺负你吧？”“放心吧，我们交往3年了，大学老师，打网球时认识的。对我很好的，不信春节你回来看看，帮我考察考察。”“那必须的。”

各自重组家庭的父母幸福吗？他们对过往是否已释怀？谭振邦觉得自己有义务去了解。他决定用纪录片的方式记录下来，然后给父母看，也让那些“我再也不相信婚姻，不想结婚了”的90后看看。

当谭振邦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后，他们都很支持儿子的决定。2月9日，利用春节回家探亲的时间，谭振邦开始了他的拍摄工作。

谭振邦的拍摄环境很简陋，拍摄工具只是一台自用的iPhoneX手机，以及花了近3000元买的几盏灯，几乎是零成本。

每天，谭振邦都跟着母亲以及其男友刘云峰一起，跟拍他们的日常生活，为了不打扰他们，谭振邦也尽量做一个“隐形人”。

让谭振邦印象最深的是两人一起去打网球，镜头下，谭振邦看到，母亲和男友两人配合默契，你一球我一球地切磋着。孙淑华的声音带着一丝挑衅：“快，接球呀，看你这技术还是不如我啊。”而另一边没接住球的刘云峰却毫不在乎，一脸的笑意：“好好，我技不如你，我认输。”跟拍的谭振邦看到镜头下母亲甜美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突然，刘云峰放下手中的网球拍，朝孙淑华做出一个“停”的手势。只见他跑过去，喘着气解释：“歇会吧，我去买点水。”孙淑华点了点头。刘云峰买来三瓶水，递给孙淑华的时候，先将瓶盖拧松了才递过去的，捕捉到这一小细节的谭振邦不禁心头一暖。想想当年父母在一起的时候，父亲痴迷于自己的爱好，生活是神经大条，洗衣、做饭与带娃全由母亲包办，末了父亲还出轨，也难怪母亲难以原谅啊。

两人喝完水，休息了一会，又继续切磋球技去了。阳光下，谭振邦看到母亲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输了的时候还会跑过去和刘云峰撒娇，两人也会默契到只需要对方的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内心的想法。谭振邦突然便懂了，原来良性的互动是这样的。

这种感受随着跟拍时间的增长越来越强烈，母亲与她男友相处的点滴细节，谭振邦都看在眼里。刘云峰旁若无人地喂母亲吃水果，刘云峰明明能赢却让着母亲，母亲做饭刘云峰在厨房打下手……这是谭振邦以前几十年来在父亲和母亲身上都没有看到过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两个人可以如此地有默契，如此地毫无原则地支持和认可对方。

除了跟拍母亲和刘云峰，谭振邦也跟拍了父亲的生活。谭玉波现任的妻子叫王海霞。对于谭玉波那些雷死人的想法与创意，以及顽童般的激情与固执，王海霞不仅不介意，还会支持，总是尽自己的力量去帮他完成那些看上去不怎么高大上的发明。比如人类首款无纸化马桶，实际上就是在马桶里加了一个可以手动控制的带有擦拭功能的海绵。这样的创意其实有点低端，但王海霞不会打击他的自信，反而欣赏他的想像力丰富，动手能力强。

因此，面对儿子的镜头，谭振邦坦言：“两人过日子要找到契合点，不能鸡同鸭讲。”与此同时，对于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谭玉波也没有讳言：“最后这个婚姻崩溃了，也不是因为我一个人崩溃的。吵架当天我跟你妈说，等孩子高中毕业再讲这个事儿，但也隐瞒不了了。现在想想后不后悔？这没法后悔，生活没法回头。”

春节过后，谭振邦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录影和父亲当年记录的生活录像剪辑到一起。知道父母离异十几年一直没见面的谭振邦，特地将剪辑好的视频第一时间发给他们看。

在儿子的纪录片里，这对离异夫妻看到了过去的美好时光，听到了彼此对第一段婚姻的反思，以及如今各自拥有的幸福生活，全都释怀了，也与过去那个莽撞的自己和解了。

2019年6月，这部被谭振邦命名为《夫妻不是同林鸟》的纪录片，被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提名为最佳纪录长片奖。9月22日，影片首次在韩国放映，获得众多好评。目前，影片已经在国内外各地陆续首映。

接受记者采访时，谭振邦动情地说：“说实话，父母离婚当年，我覺得世界末日来了。而且，我一度也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婚姻。但父母的经历告诉我，不论是头婚还是二婚，都应该是健康的、促进彼此共同成长和进步的，这样才能够相扶到老。”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