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坛和英国诗坛人才辈出,分别出现过两位伟大的隐逸诗人:中国东晋时期著名的田园诗人陶渊明和英国18世纪浪漫主义代表、湖畔诗人华兹华斯。两位诗人对自然描写的方法及最终指向上的不同,反映出他们之间既存在着风格上“古典”和“浪漫”的区别,又存在着哲学指向上“天人合一”和“主客二分”的差异。这些差异又从深层上反映出中西方哲学思想之间的差异。
一、概述
在中国和英国的诗坛上,分别出现过两位伟大的隐逸诗人。两人都醉心于自然:一个饮酒赏菊于田园,一个漫步沉思于湖畔;两人都以日常生活作为创作题材:一个与寻常百姓把酒话桑麻,一个以深广的博爱精神体恤着贫苦农民;两人都突破当时诗歌的樊篱,开辟了一种清新自然的诗歌风格:一个“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一个摒弃了“戴着镣铐跳舞”的英雄双韵体(歌德在形容写格律诗时,说其是“戴着镣铐跳舞”。英雄双韵体是一种英国古典诗体,由十音节双韵诗体演化而来,每行五个音步,每个音步有两个音节,第一个是轻音,第二个是重音。句式均衡、整齐、准确、简洁、考究),奠定了现代诗的大众化基础;两人都在本国乃至世界的诗歌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一个被朱光潜称赞“可以和之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一个被普遍认同为英国文学史上“继弥尔顿和莎士比亚之后最重要的诗人”。
这两位诗人分别是中国东晋时期著名的田园诗人陶渊明和英国18世纪浪漫主义代表、湖畔诗人华兹华斯。两位诗人选择了相似的归隐生活,全身心地讴歌着自然,吟唱着相似而又不同的景物,流露着相通而又相异的情感。
二、差异比较
陶渊明和华兹华斯这两位诗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自然界的一花一草一木,流云飞鸟融入自己的诗中,在草木飞鸟之中,抒发着各自的情怀,有相通之处,却更有差异。
(一)描写自然的方法不同
陶渊明爱菊,他的诗赋予了菊花新的内涵,塑造了菊花新的意象。菊花在中国文化中的经典意象可以说就是陶渊明奠定了基础。自陶渊明以后,文人咏菊成风。元稹在《菊花》中咏叹“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梅尧臣《残菊》也赞道“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深丛隐孤芳,犹得车清殇”。然而无论人们如何咏菊颂菊,其意境内涵终超不出渊明诗中所塑造的“清”“贞”“隐”三种。渊明亦爱鸟。据统计,陶渊明现存诗126首,其中提及鸟的诗就有34首之多。同样,英国诗人华兹华斯也表现出极其相似的喜好。华兹华斯爱花,却不限于菊,在他的诗中,野蔷薇、水仙、玫瑰、白屈菜,甚至无名小野花,凡乡间所见,皆可成为其咏赞对象。华兹华斯也爱鸟,仅以鸟命题的诗就有多首,如《致杜鹃》《绿山雀》《诗人与笼中斑鸠》等。
虽然二人都描绘花,描绘鸟,但是描绘手法有一定差异。陶渊明《饮酒》(其五)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在这首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短短四句二十字,就包含菊花、东篱、南山、山气、日夕、飞鸟众多景物。陶渊明在描绘这些景物时,没有焦点,也无所谓背景,一切都是悠然之中的偶然相遇,却构成了浑然天成的整体,和谐、静穆且悠远。正如苏东坡所言:“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由此可见,陶渊明之诗,美在意境。
华兹华斯对景物的描写,与陶渊明不同。以《咏水仙》为例。在这首诗中,诗人目光显然一开始有所聚焦,“蓦然举目/我望见一丛/金黄的水仙/缤纷茂密”,接下来诗人的目光显然一直停留在水仙上,“一眼便瞥见/万朵千株/摇颤着花冠/轻盈飘舞/”。纵然出现“湖面”“树荫”等其他景物,却只是作为背景陪衬,“在湖水之滨/树荫之下/正随风摇曳”。紧接着,诗人触景生情:“水仙的欢悦却胜似涟漪/……/诗人怎能不心旷神怡。”全诗的最后一节,似乎为弥补“我凝望多时/却思考甚少”的缺憾,融入了诗人的沉思“那是我孤寂时分的乐园”。纵观全诗,人们不难发现两位诗人写景时的巨大差异,陶渊明塑造的是整体意境,华兹华斯描绘的是独立个体。陶渊明在景中没有感情的抒发,情与景却自然融合,不着痕迹,华兹华斯写景之余不忘抒情,抒情之余不忘思考,與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差别何其之大!
由于两位诗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对自然的热爱,有研究者据此得出结论:陶渊明的诗和华兹华斯的诗一样,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风格。事实上,人们不难发现,陶渊明的诗不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风格,他不像屈原、李白那样善用奇特瑰丽的想象,抒发着或悲或喜的浓烈情感。德国诗人、文艺理论家席勒在比较“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内涵接近于“古典的诗”和“浪漫的诗”)时指出,素朴的诗源于有限的自然,它是客观的,不带个人色彩。而感伤的诗源于无限的观念,是主观的,带有自我反思的;素朴的诗摹仿现实,感伤的诗表现理想。在陶渊明的诗中,菊是菊,山是山,山气日夕在宇宙中静穆,飞鸟在归巢。没有悲喜,没有感伤。人们看到的是一幅意境优美的水墨画,画中有“真意”,只能意会,却不能言传。而华兹华斯笔下的水仙在轻盈飘舞,舞姿潇洒,水仙的欢悦胜似涟漪。著名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华兹华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属于典型的“移情作用”,水仙的欢悦实际上是诗人自己的欢悦。德国作家席勒认为,自然赋予素朴诗人“总是以不可分割的统一精神来行动,在任何时候都是独立并完整的整体”;而对于感伤诗人,自然“从他内心深处恢复在他身上所破坏了的统一,在自身内部,使自己日臻完善,从有限的状态进到无限的状态”。陶渊明诗不仅使他笔下的景物构成了统一完整的意境,就连诗人自己也消融在这个意境之中。而华兹华斯不仅用双眼凝视自然,他的心灵也在感受自然,而且诗人更在借助自己的心灵和头脑,将更多的内涵赋予他所见到的自然。
因此,笔者认为,陶渊明诗意象完整优美,塑造的是静穆、典雅的古典艺术形象,具有古典主义的和谐之美。而华兹华斯的诗则偏重“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属于典型的浪漫主义风格。
(二)描写自然的最终指向不同
鸟儿是自然的一部分,它们灵动,自由,充满生机,自古就承载着人们的梦想与追求。陶渊明诗中,有“日暮犹独飞”的失群之鸟,有在“冽冽气遂严”时纷纷归还的飞鸟,有“恋旧林”的羁鸟,也有“欣有托”的众鸟。陶渊明笔下的鸟儿与诗人的内心、诗人的隐逸世界有着怎样的关联?下面以《饮酒诗其七》为例进行分析探讨。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壶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这首诗中,有陶渊明最爱的“菊”“酒”和“鸟”。菊与酒是诗人的“忘忧物”。十三年的仕途生涯让他“久在樊笼里”,因此选择“复得返自然”的田园生活。然而,诗人毕竟是读书之人,靠躬耕不足以谋生。“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是陶渊明贫困生活的真实写照。贫穷,是诗人的一个苦闷之处。让儿子们“幼而饥寒”,他常常覺得“良独内愧”。诗人的另一苦闷之处是“虽有五男儿,总不爱纸笔”,所以他也常常嗟叹自己的“天运”。可见,陶渊明与普通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忧愁,甚至比普通人的忧虑更多更深。然而,诗人又与普通人不同,他最终能够冲破自己的小世界,发现了“樊笼”之外另一个更加广阔的天空,使自己的精神获得自由,灵魂得到安放,终于实现了调和。“归鸟趋林鸣”正是诗人质性自然、回归真我的体现。“归鸟”即是诗人,“归鸟趋林”即是诗人归隐自然。归鸟在林中才能鸣叫,诗人也只有在自然之中才能发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归鸟与诗人物我泯一,归鸟意象正是陶渊明超逸淡泊的形象,诗人与归鸟、自然世界与诗人的精神在“归鸟”的意象中实现了高度统一,诗人描写归鸟的最终指向是实现人、精神与自然的调和,最终达到天人合一。
华兹华斯也写鸟,《致杜鹃》即是名篇之一。诗人从杜鹃的啼鸣声入手,先是听到了“欢畅的新客”的“飘忽的声音”,“这声音从山岗飞向山岗/回旋在远远近近”。接着,诗人从咕咕啼叫声中寻找到了这声音对于诗人的意义:“这歌声却仿佛向我讲述/如梦年华的故事……/至今,我仍然觉得你/不是鸟,而是无形的精灵”。第五、六小节里,诗人回忆了童年时听到的杜鹃啼鸣以及这声音对于幼小诗人的意义:“那时,你们的啼鸣/使我向林莽、树梢、天上/千百遍瞻望不停……/你是一种爱,一种希望/被追寻,却不露痕迹”。最后,诗人回到现实,边回忆“往昔的黄金岁月”,边感慨“如今,我们脚下/仿佛又成了缥缈的仙界/正宜于给你住家”。杜鹃之于华兹华斯,显然有别于归鸟之于陶渊明。对于华兹华斯来讲,杜鹃已经不是鸟儿,它是一个谜,是诗人童年时就不断追寻的一个谜,是一种爱,一种希望,因为有了它,脚下的大地成了缥缈的仙界。诗人在描写杜鹃时,显然不像陶渊明那样物我两忘,而是始终保持自己独立的视角,无论是儿时,还是现在。人们可以看到诗人对于杜鹃的崇拜、仰慕及追随,杜鹃不是杜鹃,杜鹃不是纯粹的自然景物,杜鹃更不是诗人,它是谜,身上显然承载了崇高的神性,有一种神秘而仁慈的力量。华兹华斯显然将自己对自然、对宇宙的思考融入诗句中,认为自然可以开启人的心智,陶冶人的情操,净化人的灵魂,给人们以希望,自然是道德存在和灵魂的“保姆”“导师”和“家长”。由此可见,华兹华斯描写自然的最终指向是用自然的神性来启迪、教导和净化人们的灵魂。
三、原因分析
以上分析了陶渊明和华兹华斯在描写自然景物时两个显著的差异,这种差异存在的原因不是偶然的,不是表面的,而是个人经历、生活背景、哲学思想乃至宗信仰等综合因素共同起作用的结果。
中国的传统哲学中,“天人合一”的观念长期占主导地位,在这种观念中,主体与客体不需要区分,人与自然宇宙不存在认识与被认识的关系,人只是自然宇宙的一部分,万物都是整体的一部分。因此,在陶渊明的诗中,人们可以发现陶渊明表达这种顺化的思想:“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与自然融为一体,是陶渊明秉承的精神追求。在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体系下,人的主体性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和认同,个体在中华民族中从来都是湮没在整体之中,或泯然于众,或消融于自然。在陶渊明的自然诗中,人们可以看到自然万物的和谐,体会到诗人也融入其中,但人们很难见到景物之外的诗人,独立的、反思的诗人。对于陶渊明来说,自然是用来欣赏、感受,体验、爱与顺化的,从来不是用来分析的、认识的。因此,诗人明知“此中有真意”,却“欲辩已忘言”,其实诗人又何尝“欲辩”?
西方长期以来的哲学思想是“主客二分”的,自然是客体,人才是认识自然的主体,所以西方自然科学比中国要发达得多。华兹华斯归隐湖畔,从本质上来讲是对工业社会种种残酷黑暗的不满,是对人道德沦丧的控诉,是对纯净淳朴的自然和崇高精神的回归。因此,华兹华斯看自然,并不是用“科学”的眼光去认识自然,相反,他骨子里深深痛恨自然科学的发展对社会造成的负面影响,这在他的人生选择和诗歌中对自然讴歌、对贫苦人民的同情方面都有所体现。然而,“天人相离”“主客二分”这种思想,这种看待自然的角度,华兹华斯还是毫无保留地传承下来。在置身自然、赞叹自然一草一木的同时,华兹华斯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存在。无论是《瀑布于野蔷薇》《绿山雀》还是《咏水仙》,“我”都是独立于风景之外的:“我真害怕——/唯恐它方才说的那番话/会是它的最后遗言”“弄得我眼花缭乱/错把它看成绿叶一片”“蓦然举目,我望见一丛/金黄的水仙”。在这些例子中,人们都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诗人看风景时的静观态度,自己和风景显然是互相独立的,诗人的情感虽是由景而生,却终不像陶渊明与自然之间那般默契。
中国的美学思想是讲求含蓄婉转,是一种模糊的远景思维模式,任何过于直白具体的描述就会破坏“意境”,所以国画多留白,诗歌也讲求语言情感上的留白,一旦表述圆满或直接道破,反而丧失了“意境美”。陶渊明的诗即具有这种“意在言外”、人与自然合一的高远境界。而西方的美学思想恰恰相反,它直接具体,是一种清晰的具体思维模式,通过对具体细节的刻画塑造形象,所以西方画多人物丰满立体,倾向于写实。了解了这一点,人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华兹华斯不惜笔墨用一首诗来咏赞一种生灵,而陶渊明却擅长用众多景物来构建一个意象,为什么华兹华斯在诗歌中会直抒胸臆,快乐就是快乐,忧伤就是忧伤,留给读者深刻的共鸣,而陶渊明却只能“借景写意”“情在意中”,留给读者的是无尽的回味。
四、结语
在世界各民族文化能够平等共存的今天,对文化、文学进行比较无疑对促进各国交流和沟通、增进彼此理解、消除民族隔阂和偏见,增强文化自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需要人们摒弃两种不良倾向:一是一味地仰望他人文化,用一种自卑心理来看待本土文化。这种视角势必会扭曲自己传统文化,使自己走向“文化侏儒症”;另一种是以自我为中心,拒绝接受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在对陶渊明和华兹华斯这两位东西方诗人(一个生在文化灿烂、历史厚重的中国,一个长在文艺理论哲学思想高度发达的欧洲)进行比较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对两位诗人尤其是华兹华斯有了更加理性、更加客观的认识。对两位诗人和作品意象的比较,旨在加深认识,增进文化互补和交流,在世界文化多元性和多样性的背景下,弘扬优秀的中华文化,彰显其个性和特色,使中华文化能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
(上海震旦职业学院基础部)
作者简介:耿小敏(1976-),女,上海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语教学、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