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次乘飞机

孙荣生

小时候，我经常做梦像小鸟一样飞翔，飞到天上去玩。稍大点，知道飞机能坐好多人，像雄鹰一样在天上飞，从南京飞到北京只要一个多小时，我便梦想长大了要乘飞机去伟大的首都北京，向备受人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致以崇高的少先队队礼。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国的民航事业白手起家，发展缓慢，客运能力较低。所以，除了接待外国来宾外，民航客机只有县团级（处级）及其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乘坐。机关和企事业单位不够级别的人因紧急公事确需乘飞机，必须经县团级以上的政府机关审批并出具介绍信，才能购买机票。因此，我在改革开放之前及改革开放初期，虽然因公出差去过一些地方（那时候没有自费旅游），但都是乘火车、轮船或汽车，从来没有乘过飞机，也没奢望哪天可以真的乘飞机出行。因为我已三十多岁了，还是光荣的工人阶级的一员，这辈子不可能当官升到县团级，当然也就不能乘飞机了。

出乎意料的是，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促使我国各行各业迅猛发展，民航业也按邓小平同志“民航一定要企业化”的指示改制为企业，走市场化道路快速发展。1987年，国家再次对民航进行体制改革，并取消了对国内公民乘飞机的限制。正是在这年的冬天，我有了第一次乘飞机的机会。

那天下午，领导派我到成都出差，需要快去快回。听说对乘飞机的限制已经取消了，只要有单位介绍信和身份证就能买票，单位就让我第二天从南京乘飞机去成都出差。

想到明天就要实现儿时的梦想飞向蓝天，我将是我家祖祖辈辈中第一个乘飞机的人，也是邻居里面、同学里面和同事里面第一个乘飞机的人，我兴奋得晚上半夜没睡着。

第二天下午，我从丹阳乘火车到南京，急急忙忙赶到飞机票售票大厅。排队排到售票窗口，我说：“请买一张今晚飞成都的机票。”售票员让我出示证件和介绍信，我将身份证和单位介绍信递进窗口。女售票员将介绍信退出来，说要开给机场的购机票介绍信。我一听，汗都急出来了。因为我只有我们单位开给业务单位的介绍信，没有开给机场的购机票介绍信！我赔着笑脸与她商量：“同志，我们不知道需要专门购机票的介绍信，我有急事去成都，能不能照顾买一张机票？”“不行！这是规定。”忠于职守的售票员边说边将身份证退给我，并提高嗓门叫道：“下一位。”我只好灰溜溜地让位给下一位了。

现在我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乘火车去成都，今晚就有一趟车。第二个是打道回府，明天到厂里开了购机票介绍信再来乘飞机。第一个选择肯定是辛苦的，因为现在到火车站去买南京到成都的火车票，别说卧铺，可能坐票都没了，意味着要在火车上站三十几个小时。第二个选择当然舒适，但是单位领导和同事们可能会看低我——“哦，你出差就是为了乘飞机，没飞机乘就不出差”。蹲在售票厅门口，我纠结了两根烟的工夫。最后一咬牙，掐灭了烟头，我决定选第一条，坐火车去成都。我不能因为虚荣心和贪图舒适而坏了好名声。

我在火车站排了半个钟头队，买到一张半夜去成都的站票。

那时候，受改革开放大潮的推动，人员流动呈井喷式增长。但是交通条件还没跟上，长途火车上的拥挤脏乱情况，估计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车厢里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连座位底下都躺着人。由于拥挤，乘务员无法打扫，车厢里越来越脏。那时候，公共场所还不禁烟，时值冬天，关着车窗，车厢里真的是乌烟瘴气。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站了近三十个小时，快到成都才有座位。

车到成都，我背起旅行包下车，经过洗手池时，扭头一看，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洗手池上面的镜子里活脱一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的流浪汉。

在成都辦完公事，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请业务单位帮我开了一张购买飞机票的介绍信，内容为：“兹介绍我单位业务员某某某前来贵处购买成都至南京的机票一张……”我想如果不行，只好仍然乘火车返回了，可惜了一次几十年一遇的乘飞机机会，还不知有没有下次机会。天可怜见，我凭这张内容不真实的介绍信却买到了第二天下午两点零五分成都飞南京的机票。

当天中午十二点钟不到，我就心急地来到成都双流机场。

换过登机牌，经过安检，坐在宽畅明亮的候机大厅，置身在衣冠楚楚的中国同胞和外国来宾之间，我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份也一下子高了许多，心中不免有点自豪。在洁净且香气氤氲的洗手间方便以后，看看镜子中的自己，我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想到儿时的梦想就要实现，心中又多了一份激动。

不过真的坐上飞机以后，自豪和激动的心情都被“万一飞机从空中掉下来”的担忧冲淡了。特别是飞机呼啸着离开地面以后，心里已经由担忧变为恐惧。我两眼直瞪瞪地盯着驾驶舱的方向，双手也不自觉地紧紧抓住扶手，好像随时准备蹦起来逃跑似的。

飞机穿过云层平稳运行以后，我看了一下周围的乘客，或轻松谈笑，或闭目养神，或沉浸书中。我想大家都不怕，我怕什么，又自我安慰：“坐过飞机的人多了，出事的毕竟少之又少，难道我就这么倒霉？既来之，则安之。”这样想着，提着的心慢慢地放下了，双手也自然松开，搭在座椅的扶手上。

这才发现，云层上的天空是这么的洁净，这么的蓝，这么的广袤无垠。平时在头顶飘浮的白云，现在在我的脚下像是波涛翻滚的海洋。间或从舷窗飘过一片零星云朵，在阳光的折射下变化着各种形状和色彩，引得前排靠窗坐的小女孩阵阵惊呼：“哇！太美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天上美景。我不由联想到一些神话故事，联想到天堂里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我现在就在天上，岂不就是神仙？

我试着调整了一下坐椅靠背的角度，呈半躺状，浑身舒展。哎呀！这乘飞机与乘火车还真是有天壤之别啊！

我正在欣赏美景，体验舒适，自我陶醉，大发感慨。两位漂亮的空姐推着食品车来发点心了。这盒点心包装精美，盒子大约二十公分见方。同座位的男士率先打开了盒子，我瞄了一下，里面有六块点心，看颜色就觉得味道不错。但是，我毅然决定，不受美味诱惑，原封不动带回家，与年幼的女儿、年迈的奶奶和节俭的妻子一起分享。我甚至都听到女儿清脆的笑声了。想象着女儿的笑声、奶奶的夸奖和妻子的赞许，我心里美滋滋的，随手拿起《小说月报》浏览起来。

忽然，我发现两位空姐推着空车从前方过来，边走边收小桌板上的点心盒，乘客也自觉地将点心盒递给她们。原来吃不了要收回啊！我又急又悔，赶紧打开点心盒，抓起一块就往嘴里送，也顾不上斯文了，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吃一边瞟着空姐——我必须抢在她们到我面前时吃完点心，至少能少剩一点，要不太可惜，太亏了！因为这样精美的点心，我只在上海的食品商店见过，却从来没有舍得买过，白白浪费岂不可惜？再说了，活了几十年好不容易乘一次飞机却不能充分享受这种高级待遇，岂不亏死？

咦！我发现空姐在我前面三排，收小桌板上的点心盒时，被一位女士伸手阻止，空姐居然沒有收。我恍然大悟：其实发给乘客的点心是可以带走的，空姐只是收掉乘客吃剩不用的点心和吃完点心的空盒。

我擦擦嘴巴，懊恼地看看眼前的点心盒，只见空荡荡的盒子里，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两块点心了。回家怎么分呢？估计妻子又“不喜欢吃了”。

下午四点五十分，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南京碌口机场。

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我因业务或因旅游，自己或与同事、家人一起曾多次乘过飞机，但第一乘次飞机的经历始终难以忘怀。因为它不仅圆了我的儿时梦想，更见证了1987年中国民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革成果：让普通百姓乘飞机出行成为现实，使老百姓的获得感和幸福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提升，所以我难以忘怀。

（丹阳市西郊法律服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