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乍
DNA亲子鉴定已经相当普遍,如今一个电话,一个快递,即使不露面,客户也能便捷使用这项服务,表明越来越多的人了解、认可了DNA亲子鉴定技术。它越来越大众化,平民化。
从实习生、法医、亲子鉴定师,到拥有自己独立医学检验室的老板,我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年。有幸见证了亲子鉴定行业的发展,也看尽了里边的众生百态……
我出生在粤西北一个小县城,从小立志当警察。无奈我父母强烈给我灌输“当医生能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大爱观念。于是我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上了医科大学,不过读的是法医学专业。为此,父母与我置气了很长时间。
上大学后,街坊邻居说,我以后当了医生,他们去了医院,也算“朝中有人好办事”了。可我毕业后做了法医,与凶案现场、各种尸体、器官打交道。再有人问我父母,我在哪里上班时,他们担心迷信的亲友介意我的工作内容,以后也不好找对象,于是毫无底气地应付,说我在外省一家医院上班。
后来赶上国家对第三方开放DNA检测技术服务,我对此很感兴趣,于是考研深造。毕业后,我到省里最早的一家私人基因检测公司上班。之后很多年,原本寥寥无几的检测机构,就如雨后春筍,遍地发芽。
2013年末,我与朋友合作,注册成立了我们自己的检测机构,专门为大众提供DNA检测服务,俗称“亲子鉴定”。后来朋友去国外发展,我便接下了他的股份,成了独立的老板。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的2016年9月。
即使月份划分上,已是秋天,可南国的天气依旧闷热异常。这天上午,来了一位特殊的女客户。她三十出头,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温柔贤淑的女人。说她特殊,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却想鉴定腹中孩子是不是她与检材主人的(检测材料,简称“检材”)。
不用她说,我大概也能猜测出,那些检材的主人,应该是她的丈夫。这是客户的隐私,客户不说,我们也不会询问。不过做这类鉴定的女性客户,多半与丈夫感情不错。可因为某些原因,她有了其他男人。怀孕后,她不确定孩子是不是丈夫的。万一不是,她不想有一天孩子长大了,这件事露馅,最终家庭破碎。那时,伤害的不仅仅是丈夫,还有孩子。可如果直接打掉孩子,她舍不得,又或许身体有问题,今后再难怀上。
这是个难题:把孩子生下来,夫妻关系埋下隐患。不生,以后她或许再也当不了妈妈。两头她都不舍,犹豫了很久,只能求助于亲子鉴定,再做选择。如果鉴定结果表明孩子是她丈夫的,万事大吉。反之,她将面临艰难选择。
DNA鉴定分为两类,一是司法鉴定,进行打官司等活动时,作为司法证据使用,具有法律效力;二是隐私亲子鉴定,简称“隐私鉴定”,没有法律效力,结果仅供个人参考使用。
两者的检测技术、检测程序和结果都一样,差别在于:
司法鉴定程序完全公开,做鉴定时,必须委托人父、母、子三方同意,带齐相关证件,面对面到场,全程拍照摄像,其结果可作为呈堂证供。而隐私亲子鉴定,是针对私人客户开展的服务,不需要提供法律文件和相关身份证件,甚至客户只需要电话联系,把检测材料寄到检测中心即可。后者具备更强的保密性,也是各民用检测中心面向大众提供的主要服务。
因此,这位客户带来了几根带着毛囊的头发,为了保险起见,她还带着好几颗烟头。我给她抽了10毫升静脉血之后,她焦急地问我:“最快什么时候出结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快只要六七个小时。但为了避免意外,我们对外都说加急一个工作日,常规五个工作日。当然,加急的费用翻倍。客户没犹豫,选择加急,并付了款。
次日上午,客户前来领取鉴定报告,是我亲手交给她的。上面是我亲自作出的鉴定结果:根据DNA遗传标记分型结果,不支持×××是×××的生物学父亲。换句话说,那孩子,与她送来的检材没有血缘关系。
如果我前边没猜错的话,她腹中的孩子,不是她和丈夫的。
客户来做检测之前,一定有过心理准备。只是当这个结果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无法接受。她一个劲问我:“会不会弄错了?”我委婉地告诉她,只要检材没有问题,出错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
听完我的回答,她瘫坐在我办公室的靠椅上,失神。接着,眼泪巴拉巴拉就落下了。我把一位女同事叫进来安慰她。源于此,她把憋了几个月的心事,都说给我们听。
这个女客户叫柳芳,三十二岁,重庆人,是一名会计。她这次到广州来,是借口出差。丈夫和公公婆婆原本不放心她怀着身孕还要长途出差,可为了彻底消除腹中的隐患,她费了不少时间,才做通丈夫和公公婆婆的思想工作,并婉拒了丈夫要陪她一起来的好意。
柳芳和丈夫赵军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赵军家庭条件很好,她自己也是大学毕业生,长得也漂亮,加上她性格温和,夫家人都很喜欢她。只是,她不太满意丈夫的长相和身高。可家中当时经济困难,父亲身体不好,今后的家庭重担,都压在她一人肩上。她和大学男友陆斌谈了四年,可陆斌家境也不好,她父母强烈反对。陆斌自尊心强,也一直不提结婚的事,说一定要有能力买房了再结婚。前后耗了几年,家中催得急,她自己也没多大野心,也想有个坚强的依靠。于是选择了现在的丈夫。
2010年五一,26岁的柳芳和30岁的赵军结婚了。赵军的父母有退休工资,他自己也承包路政工程,家里的经济条件比柳芳家好上很多。外人眼里,柳芳算是高攀,她的父母也因此得到不少好处。结婚时,赵军给了十万彩礼,全都留给岳父母养老,还给两位老人重新装修了房子。
婚后,只要有时间,他就经常带着柳芳回去看老人。赵军虽然是个小老板,可他也是靠自己一点一滴奋斗出来的,是个实在人。他对柳芳很好,公公婆婆也把柳芳当亲闺女一样看待。每个周末,婆婆都会做好吃的,让柳芳大饱口福。赵军在外做工程的日子,婆婆干脆当起了柳芳的保姆,到家里陪着她,照顾她的生活。
柳芳27岁生日那天,婆婆在家里摆了一桌,把与柳芳同龄的家中小辈都请來家中热闹。赵军在电话里假装说工期紧,赶不回来,可他却悄悄买了礼物,在柳芳闭上眼睛许愿的时候,突然出现。只要赵军在家,柳芳就像个公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他都包了。赵军还炖得一手好汤,经常买来乌鸡、排骨等等,炖汤给柳芳喝。
赵军一家人的真心相待,让柳芳很温暖。当初对丈夫的那一丝不满意,也早已烟消云散。她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丈夫,好婆家。她也尽自己所能,去回报公公婆婆的好。一家人幸福和睦。
她和丈夫年纪也不小了,公公婆婆也委婉地告诉他们,时机合适就抓紧生孩子。可柳芳从小身体弱,以前检查身体时,医生说她不易受孕。因此结婚一年半,柳芳一直怀不上。为了不给她增加负担,婆婆时常宽慰她:顺其自然,别着急,他们不催。夫妻俩也找过中医调理了一段时间。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最后却没留住。那段时间,柳芳心情特别失落,总担心自己以后当不了妈妈。丈夫怕她想不开,一直陪在身边。公公婆婆也托人到农村找到各种特产,给她补身子。
柳芳没有听到任何一句数落或责备,全是贴心的问候,真心的关怀。婆婆对她说:“孩子,有妈在,不怕。”这一句话,让柳芳像个孩子一样,扑在婆婆怀里哭。婆婆还安慰她,大不了以后领养一个,没关系。
婆婆越这样说,柳芳心理负担越重,觉得丈夫一家人对她这么好,她却可能让丈夫没了后。她甚至对丈夫说过,让他离婚再娶。丈夫用温暖的拥抱回应她,责怪她胡思乱想:“这辈子,有你就够了。”
后来,柳芳一直根据医生的嘱咐,严格调理身子,也加强锻炼。虽然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可她的身体素质在变好。只可惜,丈夫工程繁忙,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2016年4月,柳芳偶遇了大学恋人陆斌。
他也结婚了,可过得不好。如今在一家日用品公司跑业务。他所说的一定要买房才能结婚,至今也没实现。陆斌和柳芳分开后,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农村来的小姑娘,人家说愿意陪他艰苦奋斗。两年后,他们裸婚。婚后,夫妻俩的矛盾频频爆发,多是因为钱引起。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陆斌婚后的生活窘态,不难想象。
陆斌请柳芳吃饭,他说:“如果当初你不狠心离开我,我们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柳芳想说,如果当初你果断一些,我们也早就结婚了。既然已经错过,又何必再去后悔呢?可看着酒后失意的陆斌,她没忍心说出那些反驳他的话。
陆斌找柳芳借钱,说孩子生病了,正住院呢。柳芳没有拒绝。这是她曾经的爱人,更何况,他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想到孩子,柳芳心中有遗憾,也有期待。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再怀不上,以后机会就更加渺茫。她和丈夫商量,想尝试试管婴儿,丈夫总说:“以后再说。”这一拖,也没机会执行。
此后,陆斌经常找机会约柳芳见面,不是说还钱,就是请她吃饭,表示感谢。柳芳很满意如今的家庭,她觉得,自己和陆斌还是少见面为好。两个曾经的恋人在一起,就算不发生什么,也可能被熟悉的人说闲话,她不想给丈夫带来困扰。更何况多年不见,她不知道陆斌接近她,有没有其他心思。她自己,是有些担心的,担心自己一时心软,和陆斌又有了牵扯。
可拗不过陆斌的执着,她与他吃了几次饭。有一次下大雨,陆斌送她回家的途中,他们忍不住在车里发生了关系。面对曾经最亲密的人,她拒绝得没有底气,他却认为是默许。事后,她后悔、自责。第二天,丈夫回来了。四个月不见,夫妻俩小别胜新婚……
柳芳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竟然怀上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孩子,一定是丈夫的吗?被这个问题困扰,她一直没敢把怀孕的事告诉丈夫。直到有了孕吐,婆婆才看出端倪。一家人别提多高兴。于是,全家总动员,丈夫、婆婆亲自陪着她去产检,柳芳想吃什么,丈夫变着花样做,婆婆也早早就做好迎接小生命的各项准备。
可柳芳心里一直扎着一根刺,丈夫一家人对她越好,她越担心。万一这个孩子是陆斌的,怎么办?孩子小时候还好说,长大后,任何一句“孩子长得和爸爸一点都不像”就有可能引发揣测。或者孩子生病,或者体检,都有可能发现问题。
到那时,一家人付出了全部的关爱,最后却是别人的孩子,她该怎么办?丈夫会原谅她吗?会接受孩子吗?如果不接受,她和孩子怎么办?如果接受,夫家人心里这辈子都会有一根刺。这根刺,会影响着这个家庭的幸福。他们,会是什么结局?
这些问题,严重影响着柳芳。她挣扎了很久,在孩子四个多月时,终于决定找机会悄悄做亲子鉴定。如果是她和丈夫的孩子,她也安心,如果不是……那就再说吧。总要先弄清楚。
于是,柳芳联系了好几个鉴定机构,最后选择了我们。可鉴定结果没有打消柳芳的顾虑,反而给她带来了新的难题。作为医科大毕业的学生,心理学,多半也是我们选修的课程。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即使我们不去疏导别人,自己见过那么多事故、故事,也需要自我疏导,否则,很可能会憋出问题。因此,我们也算半个心理医生。为客户疏导心理,也是我们不成文的服务内容。
我们说了很多安慰柳芳的话,待她情绪好转之后,把她送走了。与来的时候相比,离去时的她,似乎遭受了一场大难。接下来,她将面临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留下孩子,或是放弃,对她来说,都痛苦。
半个月后,柳芳在微信里告诉我,她还是把孩子打掉了。她不忍心让丈夫和公公婆婆,在将来的某一天,因为她的一次自私,经受磨难。这个苦果,她宁愿自己扛。
我想,做出这个决定的柳芳,心里一定很痛。可她似乎别无他法。谁让她与陆斌在一起时,做了一次错误的决定呢。都是成年人,总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好在之后,善良的婆家依然对柳芳很好,这也让她稍有安慰。
2018年末,柳芳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她怀上了孩子。十月怀胎后,她生下了一个6斤重的健康女儿,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幸福。她的丈夫,公公婆婆围绕在她身边,一如既往。
只是,其他人,能幸运如她吗?
编辑/张小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