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贵
摘 要: 清代是中国古代研究《论语》的鼎盛期,不仅注家众多,而且名家辈出,学界研究方兴未艾,《清代地域学派〈论语〉诠释研究》更是其中的扛鼎之作,创新之处多有。从文化地理学视角探究“论语学”是该书的一大创新;从学派《论语》诠释的综合特点探究“论语学”,是该书的又一突破;采用互参比较的方法进行研究,是该书在方法论上的显著特色,是该书凸显出有别于传统研究的新观点、新形态,拓展了“论语学”研究的新领域。
关键词: 清代 地域学派 “论语学” 诠释
清代是中国古代研究《论语》的总结期,上承元明《论语》学发展的余绪,又有多种学派和思想并立并存的特点。这一时期不仅注家众多,而且名家辈出,无论是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还是研究的思想和方法,都超迈其他朝代。近年来,学界对此的研究方兴未艾,既有对整个时期的“论语学”的宏观研究,如《清代〈论语〉著述叙录》《清代论语学》《清代〈论语〉诠释史论》等,又有对专人注本或学派诠释特色的专题研究,如《清代常州学派论语诠释特点新论》《康有为<论语注>探微》等。但窃以为这些成果中,最具创意的当属柳宏和宋展云的《清代地域学派〈论语〉诠释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12月),该书从创新视角关注了清代地域学派的《论语》诠释特色。
一
从文化地理学视角探究“论语学”,是该书的一大创新。文化地理学是研究人类文化空间组合的一门人文地理分支学科,也是文化学的一个组成部分。研究一定空间范围内的诸文化因素的分布、组合和发展,它的形成条件,文化资源的评价、开发、利用和更新,文化景观和文化生态的特征、演化和作用①。柳宏教授借鉴了这一学科知识,从“诠释主体的生长地域角度将清代的《论语》诠释分类切割”②,通过具体考证清代《论语》诠释者的地域分布,辨明著者的籍贯和占籍,从而以地域特征划分学术疆域。缘此,作者将清代《论语》划分为七大地域学派:吴派,乾嘉时期纯汉学研究的地域性学派,因其代表人物惠栋为苏州吴县人而得名,主要成员有顾炎武、惠栋、江声、余萧客、陈鳣、潘维城、俞樾等;皖派,乾嘉时期纯汉学研究的地域性学派,因其代表人物戴震为安徽休宁人而得名,主要代表人物有戴震、江永、赵良猷、金鄂、王渐鸿等;扬州学派以扬州地域为中心,乾嘉时期从事于汉学研究的地域性学派,主要代表人物有阮元、焦循、刘台拱、刘宝楠、刘恭冕等;常州学派,乾嘉时期的今文经学派,因其成员多为常州府人而得名,代表人物有刘逢禄、宋翔凤、戴望等;浙东学派,以研究经学兼史学见长,因其成员出自浙江东部而得名,代表人物有毛奇龄、徐养原、黄式三等;岭南学派,是指形成于清代南方五岭之南地区和越南北部地区的学派,代表人物有梁廷枏、桂文灿、潘衍桐、康有为等;湖湘学派,以湘籍人为主,主要代表有王夫之、聂镐敏、王闿运、姚绍崇等。
在作者看来,从地域视角研究清代《论语》诠释大有必要,一是对特定地域自然风貌、文化传统、学术渊源等问题加以考察,有助于审视这些因素对学者潜移默化的影响。二是从地域视角入手,有助于重新审视清代《论语》的历史进程,探寻学派发展的前世今生。三是“综合考虑地域、师承及血缘关系,可以揭示学术史诸多问题。例如,学派归属问题历来为学术史研究争议较多的话题,从地域视角分析清代《论语》诠释特点与规律,那么地域特点或学人的出身占籍则为学派划分的第一核心要素,其次是师承关系,再次是血亲关联。在‘地域——师承——血亲视野下,分析判断特定地域学术群体和主要成员,一些问题可以看得更加透彻”③。
在作者看来,从地域视角研究清代《论语》诠释不仅大有必要,而且对清代学术研究具有切实意义。一方面,“通过地域坐标,对清代主要地域流派的研究范围、治学风格、学术特色的阐发,学者的师承渊源及隶属归类,乃至对清代汉学产生、发展、衰落各个阶段的理解和认定等相关问题进行探讨,将比单纯各个学者的个案研究更加立体、丰富”④。另一方面,提取地域学术群体,“研究不同地域的文化环境,包括学术传统、人文积淀、地理交通、经济基础、宗族家学等,思考不同学术群体《论语》诠释特点与地域文化的关联”⑤,将儒家某一时期的经典诠释与地域学派予以综合考察,使对清代《论语》的诠释研究呈现出有别于传统的新的观点、新的形态、新的问题。如关于刘恭冕的学派归属问题,有学者将其归入常州学派,作者通过资料的爬梳和分析,指出:“独特的成长环境,铸造了刘恭冕《何休注训论语述》之主要方法是辑录和考据,主要倾向是不主一家,实事求是,具有扬州学派会通博洽的典型特征。故将刘恭冕纳入常州学派显然是牵强附会、不能成立的。”⑥如此,作者便打破了对原有说法的标签式理解、概念化判断,促进了“论语学”研究的创新和发展。
二
从学派《论语》诠释的综合特点探究“论语学”,是该书的一大突破。既有的研究成果主要分为下面几种情况:一是先胪列清代《论语》注本情况,而后勾勒其发展线索、嬗变历程,探求其诠释特色,代表作为王鹏凯的《清代论语著述概述》⑦。二是在对清代《论语》著作予以考论的基础上,对汉学派、宋学派和汉宋兼采派的《论语》学的特色与贡献进行详细的论述,如张清泉的《清代论语学》(台北逢甲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1992年)。三是先按照时代和学术发展的特点,将清代《论语》学研究划分为六种类型:清初经世致用的《论语》学研究、清初正统理学家的《论语》研究、汉学家的《论语》研究、考据义理兼备的《论语》研究、常州学派的《论语》研究、讲章家的《论语》研究,接着从上述研究类型中挑选出颜元、王夫之、陆陇其、翟灏、刘宝楠、康有为六人,进行《论语》的个案分析,以探究他们的学术贡献及所属研究类型的特点。代表作为朱华忠的《清代论语学》⑧。四是集中研究清儒以《论语》或《论语》篇目命名的《论语》诠释著作,主要通过《论语》诠释文本的解读,结合清代社会政治、文化背景,在时空关系域上纵横比较,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互參比勘,深入析论,从而勾勒清代《论语》研究的历史进程,揭示清代《论语》研究的特点和规律。代表作为柳宏的《清代论语诠释史论》⑨。五是研究清代《论语》学派,主要是对清代汉学派、常州学派和扬州学派《论语》诠释的研究,如黄爱平的《清代汉学流派研究的历史考察及其评析》(《中国文化研究》2008年第3期)、陈静华的《清代常州学派论语学研究——以刘逢禄、宋翔凤、戴望为例》(“国立”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1993年)、刘锦源的《清代常州学派的论语学》(“国立”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1994年)及冯晓斌的《清代扬州学派的〈论语〉诠释研究》(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论文,2017年)。上述研究虽有整体的思路和清晰的演变轨迹,但是要么陷入传统视野下历史式的叙述,鲜于创新;要么只是研究单一学派,难于达到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的结合。有鉴于此,作者将清代的《论语》研究划分为七大地域学派,并从宏观上对该学派的《论语》诠释特色进行论述。
为了从宏观上给读者一个清晰的脉络,作者在第一章“清代《论语》诠释地域分布与学派归属”部分,对清代《论语》58家注本,按清代前期、中期、后期三个时期,叙述了注家占籍、生平,阐述了地域学派划分的依据、研究意义,并对七大地域学派的基本情况、代表学者予以了介绍。在此基础上,分章对七大学派的《论语》诠释特色展开了探讨。如在第四章“扬州学派《论语》诠释特点论”部分,作者指出,持久的家学渊源、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及扬州优越的地理位置、深厚的文化积淀,铸成了扬州学派的独特风格和鲜明特色。该学派是乾嘉汉学的重要分支,“其学术渊源远绍顾炎武,近承吴、皖两派并有所改进创新”⑩。《论语》诠释在清代论语学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一方面扬州诸儒继承和发展了吴、皖两派的《论语》诠释思想,另一方面将《论语》诠释由专精之学汇为贯通之学,撰写了集成之作——《论语正义》,将清代论语学推向了巅峰。
在作者看来,与其他地域学派相比,该学派的特色主要有四个:一是风景独特,主要表现为父子共治(如刘宝楠、刘恭冕父子有《论语正义》《何休注训论语述》等)、长短交融(就篇幅而言,既有鸿篇巨制之《论语正义》,亦有仅700字的《论语一贯说》)、体例多样(就体例而言,有校勘、辑佚、全疏、选注,有通释、专论、笔记,不一而足),三者共同交织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二是证实运虚,其中证实体现了乾嘉汉学重考据的特点,运虚体现了宋学重义理的特点,二者结合就是汉宋兼采。如焦循的《论语通释》重在概念及义理的阐发而主虚,而《论语补疏》则通过字句的训释及文献的统计而重实;刘宝楠的《论语正义》是考据义理并重的典范,而阮元的《论语校勘记》是校勘的力作,《论语解》《论语一贯说》《论语论仁论》则以概念训释阐发义理。三是考证邃密,阐发精深,注重对礼乐典章、名物制度的考订。如刘台拱的《论语骈枝》、焦循的《论语通释》、阮元的《论语论仁论》都做到了独立思考、大胆质疑、考证邃密、阐发精深。四是讲求兼采贯通,力求诸家融通、群经会通、一以贯通。“其《论语》诠释博大精深,所涉者广,所考者深,所见者新。不分古今,与学无所不通;不别汉宋,唯求经典本义。此为扬州学派独具的精神和风格”{11}。如阮元的《论语注疏校勘记》以何晏《论语集解》为底本,不仅校勘《论语》经文,而且考订注文。通过引证汉石经、唐石经、宋石经、皇侃义疏、高丽本、十行本、闽本、北监本、毛本等勘出了增字、脱字、误字等,成为后人研究《论语》文本及《论语》传播的重要资料。
三
采用互参比较的方法进行研究,是该书在方法论上的显著特色。在作者看来,欲深入辨析不同地域学派之间的联系和区别,检视清代《论语》诠释的诸种形态和复杂问题,勾勒不同学派《论语》诠释的鲜明个性和治学特色,必须采用互参比较的方法。为此,在研究过程中,作者对各地域学派的特色进行了比较分析,力求同中求异、异中求同、前后对照、左右互参、纵横归纳,从而在清代地域文化或不同学术群体的纵坐标与清代社会发展的横坐标中画出清代《论语》诠释的曲线。在他看来,对于清代《论语》研究而言,既可以根据不同的空间关系做横向的比较,“如南学与北学的比较,汉学与宋学的比较,皖派与吴派的比较,不同文化身份的比较,不同治经主张的比较”;也可以根据不同的时间做纵向的比较,“如某经学家不同时期治经思想、治经方法的比較,某经学流派不同时期诠释特点的比较”{12};还可以作时空纵横的平行研究与影响研究,如不同地区、不同时期学术派别的比较。在比较过程中,不仅要探索相同点,而且要发现差异性,从而体现比较的真正价值。
在作者看来,一方面,通过对时空纵横范围内《论语》注本的互参比较,有助于对某些问题有更加具体、准确的理解。如岭南学派,一般认为治学特点、经学思想基本接近,但其中是否有区别,学界对此鲜有探讨。但通过互参比较,我们发现虽学出一脉,但在具体操作上仍有差别,如尽管都主张融合汉宋,梁廷枏是“专取与朱熹《集注》相异之古解与宋学呼应发明,完全站在汉学的立场调融宋学,完全是提醒人们理解《论语》等儒家经典,除了宋学义理一途,还有汉学考据之路径。只有这样,才能兼听则明,才能更全面地敞开经典的文本意义结构,才能更科学、更深刻地理解先圣的微言大义。岭南学派另一位大儒潘衍桐融合汉宋的路径则迥异其趣,完全站在宋学的立场考证朱熹之注解源自汉魏诸儒之古解,将朱熹《集注》之经义源头“予以爬别,考镜源流”{13}。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区别,与二人生存的时代、师承和著书目的有关。梁氏年长潘氏45岁,且师长多重训诂之学,著书目的在于欲以古解为学者广见闻,欲以汉唐诸儒之说与宋儒相发明。而潘氏则对朱子学尊崇有加,写书目的旨在纠正世人对朱子“不明训诂”的误解与偏见。
另一方面,通过对时空纵横范围内《论语》注本的互参比较,可以对某些原来不太清楚的问题做出较为清晰的思考。如在第三章“皖派《论语》诠释研究特点论”中,作者比较了皖派和吴派经学的特点,指出崇尚古注是皖派与吴派最为相近趋同的性释特点,精于名物是皖派区别吴派的主要特色,权衡汉宋、不辨古今是皖派独立于吴派的最鲜明、最突出的个性{14}。由此可见,两派既有相同之处,又有各自的特色。作者分析了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指出虽然两派都受到了顾炎武的影响,但无论是地理环境、时间先后还是学术源头,都有所不同。就地域而言,吴派在南,皖派偏北,地理环境对学术个性、学术崇尚有一定的影响;就时间而言,吴派在前,皖派在后,面对的学术环境、学术资源不同;就学术源头而言,吴派可追潮明清之际吴中名士丁宏度,皖派则可上湖到新安理学。经过多维度互参比较,吴皖两派的同异就具体呈现了出来。
要之,这是一本视角新颖、对“论语学”史研究有贡献的好书。但书中仍有值得进一步充实和完善的地方,如在第一章“清代《论语》诠释地域分布与学派归属”中,第一部分“注家及著述概述”和第三部分“学派归属”内容有重复之处,希望将来修订时适当加以改正。
注释:
①钱今昔.文化地理学与现代化建设[A].李旭日,主编.人文地理学论丛[C].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243.
②③④⑤⑥⑩{11}{12}{13}{14}柳宏,宋展云.清代地域学派《论语》诠释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11,11,49,48,15,12,111,139,20,199,106.
⑦王鹏凯.清代论语著述概述[J].国立编译馆馆刊,1991,20(2).
⑧朱华忠.清代论语学[M].成都:巴蜀书社,2008.
⑨柳宏.清代《论语》诠释史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