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复宁 李金泽
(山东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秦觌、秦觏均为北宋著名文学家秦观的胞弟,但较之秦观,秦觌、秦觏声名甚小,甚至近于籍籍无名。目前所见到的与秦觌、秦觏生平相关的文献,仅有《五代北宋高邮秦氏家族世系研究——以江苏扬州发现秦咏夫妇墓志为线索》一篇(下简称《研究》),但仅在考证墓志、厘清秦氏世系的大背景下,牵涉到与秦觌、秦觏相关的内容,且存在部分疏漏之处有待补证。[1]对于秦觌、秦觏生平、著述、事迹的考证,对于我们从事秦观交游研究,乃至宋代文学与文献研究等都有着积极作用。
秦觌、秦觏皆为秦观之弟,《宋史》载“弟觌字少章,觏字少仪,皆能文”。[2]13112-13113《苏轼诗集》卷三一《次韵秦少章和钱蒙仲》的注文(南宋施元之作):“秦少章,名觌,少游弟。”[3]1643
《淮海集》卷六中收录了秦观寄给二人的诗作,名曰《觌觏二弟作小室请书鲁直名曰寄寂作此寄之》,由此诗名可知秦觌长于秦觏。[4]198从黄庭坚的诗作中也可找出证据:《山谷内集》[5]398卷一《赠秦少仪》诗中有“吾早知有觏,而不知有觌”一句,从文意可知黄山谷认为这一认识顺序是反常的,即秦觌长于秦觏,但自己却先闻年小者之名。在此之前黄庭坚所做《送少章从翰林苏公余杭》:“东南淮海惟扬州,国士无双秦少游”“文学纵横乃如此,故应当家有季子”[6]327,此诗是黄庭坚为秦觏从苏轼学而作,诗中明确指出“季子”,亦指秦觏。
秦观、秦觌的得名也可作为旁证。秦观之父元化公师事著名学者胡瑗,素以文名。元化公在太学就学期间,叹服海陵王观及其从弟王觌的才学,故以王观之名名秦观,以王觌之名名秦觌。秦观《李氏夫人墓志铭》:“至和中,先君游太学,事安定先生胡公。岁时归觐,具言太学人物之盛,数称海陵王君观及其从弟觌有高才力学,而文流辈无与比者。”[4]1094-1097倘秦觏长于秦觌,缘何置觏于不顾?因而可推知秦觌长于秦觏。综上可以推出秦观兄弟三人序齿排行:秦观为最长,秦觌次之,秦觏最幼。
秦觌、秦觏兄弟二人的表字,向来众说纷纭。《宋史·秦观传》:“观弟觌,字少章,觏字少仪”[2]13112-13113,施元之注苏轼《次韵秦少章和钱蒙仲》:“秦少章,名觌,少游弟”[3]1643。《东都事略》《高邮州志》亦从此说,以上四书认为秦觌名少章,秦觏名少仪。
《研究》中运用天顺三年(1459)陈椿撰《重辑毗陵新塘秦村秦氏宗谱叙》、万历四十二年(1614)秦贞撰《重辑晋陵新塘宗谱源流总序》及《重修武进新塘乡旧渎秦氏宗谱》中:“元化公生四子:曰规,字少泉。曰观,字少游。曰觏,字少章。曰觌,字少仪”的记载,指出秦氏世系记载中所存在的部分成员与《宋史·秦观传》记载不合,各文献亦存在矛盾,因而认为有必要对此重新加以探讨。[1]
厘清古人的生平世系、事迹所采用的重要参证应为时人及后人的记载。时人的记载由于同处一代,对于一些细节的记载当更为可信。特别是与被研究对象交游密切者,因与被研究对象存在直接、密切的关系而更值得我们重视。
通过对秦觌、秦觏兄弟相关的文献资料进行梳理,可以发现黄庭坚所作的部分诗文可作为研究此问题的线索。《山谷题跋》卷一《书秦氏所置法帖后》作:“少章别来逾年,文字亹亹日新”,[5]20《诗话总龟前集》卷二七《王直方诗话》:“秦觏少章因作一绝以戏”。[7]289《赠秦少仪》亦可旁证:“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颇闻鸿雁行,笔皆万人敌。吾早知有觏,而不知有觌。少仪袖诗来,剖蚌珠的皪。”[6]398“少仪袖诗来”为黄庭坚与秦少仪初见,前文“吾早知有觏,而不知有觌”,足证“少仪”不是秦觏而是秦觌。元祐四年(1089)秦觏从苏轼学,陈师道作《送秦觏》诗记述此事。苏轼与此相关的作品题为《次韵秦少章和钱蒙仲》,在秦觏返乡省亲时又作《太息一首送秦少章》,苏、陈两者诗文互证,亦可为秦觏字少章提供支持。
黄庭坚、王直方、苏轼皆为与秦氏兄弟同时代之人,尤其是苏轼、黄庭坚更是与秦观、秦觏交游密切。三人的说法较之元代成书的《宋史》、元人施元之的注释更为可信。故秦觌字少仪,秦觏字少章的说法为正,施注、《宋史》之说均误。
《研究》中指出秦觏与陈师道、黄庭坚、晁补之、张耒、李廌等当时著名文士有密切的交往。秦氏兄弟之父元化公卒于嘉祐八年(1063),随后秦觌、秦觏皆从长兄秦观学。后秦观居官京师,又将弟弟带入京城,引荐给当时的文人名士。加之二人工于诗文,故与时人多有唱和。《研究》对这些诗作进行列表编年,但部分事迹仍可进一步补充,且可从诗文内证中探求某些与秦觌、秦觏生平关系密切的信息。
秦观素钦敬苏轼,熙宁七年(1074)“闻眉山苏公轼时为文宗,欲往游其门,未果。会苏公自杭倅知密州,道经维扬,先生预作公笔语,题于一寺中,公见之大惊;及晤孙莘老,出先生诗词数百篇,读之,乃叹曰:‘向书壁者,必此郎也。’遂结神交”,“熙宁七年甲寅,二十七岁。先生知东坡将过维扬,预作坡笔语于一山寺中”,“见苏轼于徐,为赋黄楼,轼以为有屈、宋才”。[2]13112-13113元丰元年秦观赴京师应试,过徐州访苏轼,二人得以相见。元祐四年(1089),范纯仁荐秦观应试制科得中。时苏轼出知杭州,秦觏从东坡学。苏轼作《次韵秦少章和钱蒙仲》《同秦仲二子雨中游宝山》诗。嗣后秦觏返乡省亲,苏轼作《太息一章送秦少章秀才》记述此事:“少游之弟少章,复从吾游,不及期年,而论议日新,若将施于用者。欲归省其亲,且不忍去。呜呼,子行矣,归而求诸兄,吾何加焉。作《太息》一篇,以饯其行,使藏于家,三年然后出之。”[3]7116可知秦觏从苏轼学习时间较短,尚不及一年。秦观在《送少章弟赴仁和主簿》中也曾记述这段历史:“久从先生游,术业良未测。”[4]145
黄庭坚与秦观同列苏门四学士,二人关系甚笃。黄庭坚与秦觌、秦觏兄弟亦多有唱和。《山谷集诗注》有《次韵秦觏过陈无己书院观鄙句之作》《晁张和答秦觏五言予亦次韵》《赠秦少仪》《送少章从翰林苏公餘杭》诗四首,《山谷题跋》有《书秦觏诗卷后》文一篇。
陈师道与苏轼关系密切,列“苏门六君子”之一。陈师道与秦觏的交游,与秦觏问学苏轼有关。元祐四年秦觏师事苏轼,陈师道作《送秦觏》诗二首,其一:“士有从师乐,诸儿郤未知。欲行天下独,信有俗间疑。秋入川原秀,风连鼓角悲。目前豘犬类,未必慰亲思。”其二:“师法时难得,亲年富有余。端为李君御,尽读邺侯书。结友真莫逆,论才有不如。折腰终不补,可但曳长裾。”[8]241可知秦觏拜苏轼为师当在秋季。
陈师道又有《嘲秦觏》诗一首:“长铗归来夜帐空,衡阳回雁耳偏聪。若为借与春风看,无限珠玑咳唾中。”[8]17这种戏嘲体诗作多出现在挚友之间,可证秦觏与陈师道关系密切,感情甚笃。
从上述考察中可发现秦觏的交游比其兄秦觌广泛、活跃,《研究》亦指出“上表除秦观所作4篇,涉及秦觏(少章)的有30篇,仅1篇涉及秦少仪”。
范祖禹,字淳甫,又字梦得。曾从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书成,司马光荐为秘书省正字,后迁给事中。后为论者所诬,连贬昭州别驾,从宝化而卒。《研究》中在考证秦氏兄弟的交游时遗漏范祖禹《送秦主簿赴仁和》诗:“我思适吴越,怀古意如何。太伯振高风,仲雍扬清波。绪余有季子,饥食玉山禾。山水发奇秀,古来英俟多。秦君淮海彦,文锋雄太阿。早依苏扬州,匠手为砻磨。光芒侵星斗,气象奔江河。青衫拾科第,试邑佐弦歌。春水生南国,扁舟浮绿罗。方将剖蚌璞,焜耀随与和。我病久废诗,缅思眄庭柯。傍徨恋此闼,岁月屡蹉跎。看君登朝廷,奏颂助猗那。为我谢苏公,先归待江沱。”[9]诗载《范太史集》卷三,为范祖禹为秦觏任仁和主簿而作,对秦觏极尽勉励与称许。
释道潜为北宋著名诗僧,初名昙潜,字参寥,号参寥子,俗姓王(另有一说姓何),杭州於潜人。道潜与包括苏轼、苏辙、秦观等在内的名士都有交游,苏轼对其诗作评价颇高:“诗句清绝,可与林逋相上下,而通了道义,令人见之萧然”。现存诗集名《参寥子诗集》。道潜与秦观相识在熙宁九年(1076),据徐培均《秦少游年谱长编》:“三月将离湖州,有《春日杂兴》、《呈李公择》二诗。与李公择同舟北归,途经京口,江上遇参寥子。”考《参寥子诗集》卷三《次韵少游寄李齐州》诗有“画船井口见停桡,潇洒浑疑谢与陶”,可作为秦观诗的佐证。[10]137
考秦观《淮海集》可发现,在秦觏赴任之前所作的《送少章弟赴仁和主簿》诗中颇有玄机:“吴中多高士,往往寄老释。辩才虽物化,参寥犹夙昔。投闲数访之,可得三友益。”[4]145此诗中提及“辩才”“参寥”两位吴中高士,并建议秦觏“投闲数访之”。秦觏与释道潜初见当在元祐七年,其唱和诗作仅存一首《清明日湖上呈秦少章主簿》:“水边花雾晓氤氲,春入西湖两岸深。冶叶倡条他自媚,朽株枯木我何心。鞦韆索转朱楼角,博塞声喧碧柳阴。年少故人方感慨,未应从俗强浮沉。”[10]417此诗作于元祐七年(1092)清明,时秦觏方经丧妻之痛。
王直方,字立之,自号归叟,开封人,有《归叟集》传世。《文献通考》转引《直斋书录解题》:“陈氏曰:开封王直方立之撰。其高祖显事晋邸,至枢密使。直方喜从苏、黄诸名卿游,家有园池,娶宗女,为假承奉郎。自号归叟,年甫四十而死。”[11]1137据《渔隐丛话》“(前略)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以为法嗣,谓其源流皆出豫章也”,可知王直方为江西诗派成员,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中曾提及:“诗存者凡二十四家,王直方诗绝少,无可采,馀二十三家部帙稍多。”[12]可知王直方诗流传很少。
秦觏与王直方交游肇始何时尚不可考,但《王直方诗话》中“秦少章不见十年,忽一日见访”并写下诗句的记载,是我们目前所见提及秦觏的文献中时间最晚的。且现存秦觏诗作三首中,有两首与王直方有关,足见二人关系之密切。
《研究》中根据张耒、秦观的诗文,推论出秦觏元祐六年(1091)及第,调任临安主簿,与《高邮州志》卷十《秦观传》中的记载:“弟觏,字少章,从苏黄游。工于诗,元祐六年进士,调临安主簿”相合。但张耒序文本身存在问题,秦觏任职地究竟是临安还是仁和,尚待考证。
张耒《张耒集》卷四十八《送秦少章赴临安簿序》作:“吾党有秦少章者,自予为太学官时,以其文章示予,愀然告我曰:‘惟家贫,奉命于大人,而勉为科举之文也。’异时率其意为诗章古文,往往清丽奇伟,工于举业百倍。元祐六年及第,调临安主簿。”[13]745-746由此可知秦觏及第的时间当为元祐六年。《诗话总龟前集》引《直方诗话》有关于秦觏成婚的一条记载,亦作元祐六年:“少章初登第,成亲后,和余《夜坐诗》云云。读者无不笑其贫富之顿异”。[7]485由此可知秦觏登第、成婚皆在元祐六年,且登第在前成婚在后。
张耒序文所记载的时间是正确的,秦觏登第于元祐六年的史实凿然可考。但此诗及《高邮州志》中的“调临安主簿”颇可怀疑:秦觏究竟于何时由何处调任临安主簿?
秦观《送少章弟赴仁和主簿》、范祖禹《送秦主簿赴仁和》、苏轼《次韵范淳甫送秦少章》、晁补之《次韵范翰林淳父送秦主簿觏》[14]、李廌《送李德载公辅之宣城王子敏遹之宁陵秦少章之仁和》《送秦少章》[15]诗,皆作于元祐七年(1092)。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李廌《送秦少章》中有这样的句子:“除书喜之子,试吏东海隅”、“收功从兹始,良骥骛修途”,很明显仁和主簿一职当为秦觏及第后初官,这也与进士及第的时间相吻合。但令人疑惑的是,《张耒集》点校本中在此文下有校勘记一条:“此句下《宋文鉴》、草斋本、吕本并有‘元祐七年仲春十一日书’十字”,[13]746证明此序文作于元祐七年初,两组诗文出现了冲突。
秦觏任主簿期间与释道潜有交游。道潜《参寥子诗集》卷八有《清明日湖上呈秦少章主簿》:“水边花雾晓氤氲,春入西湖两岸深。冶叶倡条他自媚,朽株枯木我何心。鞦韆索转朱楼角,博塞声喧碧柳阴。年少故人方感慨,未应从俗强浮沉。”[10]147无论是题目中的“清明日”还是诗中的“春入西湖”都说明此诗作于春季,而张耒序文题前明言“元祐七年仲春十一日书”,说明此诗亦作于春季。张耒序文的说法与史实不合,当为笔误,秦觏于元祐七年初官,所任为仁和主簿,非临安主簿。
中华书局校点本《张耒集》中与高邮秦氏相关的序文还有《送秦观从苏杭州为学序》,此亦与史实不符。“从苏杭州为学”中的“苏”指苏轼,苏轼与杭州发生关联有两次,其一为熙宁四年(1071)任杭州通判,其二为元祐四年任龙图阁学士、知杭州。熙宁四年时秦观与苏轼尚未得见,“秦观题壁”的事情发生在熙宁七年。元祐四年时秦观早已任蔡州教授,更不可能“从苏杭州为学”,前文提及秦觏从苏轼学的史实却与此吻合。韩文奇依据张耒文末“子方从眉山公”与秦观、苏轼交游的时间矛盾,认为此处存误,文题当作《送秦觏从苏杭州为学序》。[16]并认为致误的原因是“观”“觏”二字形近因而手民鲁鱼亥豕,这一解释是可信的,但导致这种错误出现的深层次原因乃是新旧党争的余波——蔡京对元祐党人的迫害,秦觌、秦觏兄弟作品传世极少也与此有着密切关联。
通过对与秦氏兄弟相关的材料进行梳理,我们发现秦觌在留下与黄庭坚交游的线索,和《研究》中曾提到的难以确证的《睡足寮寄震鼎二弟》(我们认为此诗并非为觌、觏所作,其论详见后)之外,竟然“恰似春梦了无痕”,再也找不到其踪迹了。
关于秦觏的记载,在其年少时虽亦不算多,仍可勾勒出登第之前的交游、师从情况。但与其入仕之后相关的记载,也是支离破碎。除释道潜《清明日湖上呈秦少章主簿》外,唯《诗话总龟前集》引《王直方诗话》:“秦少章不见十年,忽一日见访,书一篇为惠:‘不到王家近十年,子猷风韵亦依然,旧时朋友今何在,别后新诗谁与传?’”[7]211-212此诗读来颇有怆然之感,特别是“别后新诗谁与传”一句,似可推论为何与秦觏有关的记载在其入仕之后难寻踪迹:秦觏与文友的交游在此条记载十年左右之前突然减少了。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三,一为丧偶之痛,二为耿介之士秦觏难以应对官场俗务,三为党争倾轧。
《清明日湖上呈秦少章主簿》有道潜自注:“时少章丧偶”。此诗作于元祐七年,秦觏元祐六年及第,旋即成亲,次年即丧偶,这种厄运给他带来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秦觏生性耿介,自谓:“予世之介士也。性所不乐不能为言,所不合不能交,饮食起居动静百为不能勉以随人,今一为吏皆失。”[13]745-746为官之后种种俗务使其身心俱疲,忙于应付。同时,秦氏兄弟三人的生平遭际、宦海浮沉均与党争交织在一起。秦觏与苏轼的师生之谊,在宋代党争的大环境下必使其成为新党的眼中钉,这种倾轧对秦氏兄弟的损害是多方面的。
秦觌、秦觏兄弟的“沉寂”,与宋代党争关系密切。秦氏兄弟陷入多起党争漩涡之中,这在秦观的宦海浮沉中表现最为明显。
元祐年间朝中新旧两党势如水火,苏轼作为旧党的代表人物,与新法的领军者王安石之间有着激烈的矛盾。旧党内部亦是派系林立,洛、蜀、朔三党形成了政治小集团。苏轼与洛党首领程颢、程颐素来交恶,蜀、洛两党又频繁相互攻击。但苏轼与王安石在对秦观的态度上还是一致的,皆爱中其才学。元丰七年(1084)八月秦观辞别苏轼自高邮,九月五日苏轼致书王安石,言及秦观:“向屡言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诗文数十首拜呈,词格高下,固已无逃于左右。独其行义饬修,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者,其请以身任之。此外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集医药,明练法律,若此类,未易以一一数也。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其他无所望也。”[3]5382王安石在回书中也说明了他对秦观诗作才气的称许:“示及秦君诗,适叶致远一见,亦谓清新妩丽,鲍谢似之。公奇秦君,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适。”王安石作为新党首领,对初出茅庐的新人秦观并未进行打压。元丰八年(1085)神宗去世,新法旋即被废止,新旧党之争也就暂时告一段落。此后苏轼与王安石的矛盾得以缓和,二人在诗文交游上甚至惺惺相惜。《西清诗话》曾载:“元丰中,王文公在金陵。东坡自黄北迁,日与公游,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说。公叹息谓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17]苏轼与王安石矛盾的缓和、新旧党争的终止,使得秦观未受到其波及。
此时对秦观仕途影响最大的是蜀洛党争。北宋政坛上的洛党以二程为首,与苏轼为首的蜀党在王安石被罢相、新党退出朝廷之后,长期相互攻讦。秦观作为苏轼门生,自然也被划归“蜀党”一列。秦观作《朋党论》记载洛党对蜀党,尤其是对苏轼的诋毁、构陷:“执政从官、台阁省寺之臣,凡被进用者,辄为小人一切指以为党,又至于三君、八顾、八俊、八及、八厨之名,八关、十六子之号,巧为标榜,公肆诋欺。”[4]397文中指斥洛党为“奸邪”“谗佞”,自此洛党将秦观视为仇雠,对其进行打击。秦观出仕的两年里,洛党四次对其进行攻击,且祸及师友,这可以在苏轼《乞郡札子》中找到旁证:“臣二年之中,四遭口语,发策草麻,皆谓之诽谤。未出省榜,先言其失士。以至臣所荐士,例加诬蔑,所言利害,不许相见”“臣所举自代人黄庭坚、欧阳棐,十科人王巩,制科人秦观,皆诬以过恶,了无事实”。[2]10801-10819可知秦观确为洛党攻讦。元祐五年(1090),范纯仁、曾肇向朝廷推荐秦观应著述之科,五月秦观入京任太学博士。洛党成员右谏议大夫朱光庭将打击的矛头指向了秦观,上疏弹劾:“新除太学博士秦观素号薄徒,恶行非一,岂可以为人之师?伏望特罢新命。”[18]743导致秦观太学博士职被罢。
通过以上文献材料我们可以发现,秦观在此段时间主要遭受洛党的攻击,且攻击力度、攻击范围都是比较大的。据此可以推论,秦觌、秦觏兄弟也未能幸免。秦觏元祐七年初官主簿,作为秦观弟弟、苏轼门人的他不可能不为洛党所忌。苏轼《乞郡札子》中所提到的黄庭坚与秦觏关系密切,秦观更是秦觏的胞兄,秦觏当时的处境可想而知。这种时局给秦觏带来的影响便是《送少章赴临安簿序》中所言的:“秦子每见予辄不乐”,给秦觏的精神带来了较大的压力。秦观、苏轼等人的遭际也使秦觏对官场俗务产生厌烦,甚至后悔入仕:“今则妇子仰食于我,欲不为吏亦不可得。自今以往,如沐漆而求解矣”。秦觏自知自己被洛党忌恨,而胞兄秦观因诗被弹劾的前车之鉴犹历历在目。秦观元祐五年《与许州范相公书》提及自己前番科举未能登第的原因:“而一二迩臣,猥以充赋,名实乖戾,果致多言”,秦观此处言论的本事载《西塘集耆旧续闻》:“前辈谓伊川尝见秦少游词‘天还知道,和天也瘦’之句,乃曰:‘高高在上,岂可以此渎上帝!’”[19]此处“前辈”指程颐,此处牵涉的词乃是元祐初年秦观所做《水龙吟》。正因为这样一首词作,授洛党以柄,招致秦观此次落第。这件事情使秦觏在诗文交游上发生了转变,自此鲜与人进行诗文酬唱,谨小慎微力求无过:“已而惟物之应少自偃蹇,祸悔随至”。这种明哲保身的思想,是秦觏在元祐七年之后创作大量缩减,交游寥落,甚至都无法通过考察其诗文推测生平事迹的根本原因。
宋代政坛上的政治斗争、朋党倾轧层出不穷,文人的命运也随之沉浮。这种交织的具体表现之一,就是相关诗文集的命运。
宋徽宗继位后,起居舍人邓洵武进言推举蔡京。崇宁元年(1102)五月蔡京升任执政,为排挤异己,蔡京以绍述新法为名打击旧党,旧党皆被名为“党人”、“元佑害政之臣”。崇宁元年九月,更是诏立《元祐党籍碑》,将文彦博、吕公著、司马光、苏轼、苏辙、秦观、黄庭坚等三百余人分为“首恶与其附丽者”,“皇帝书而刊之石,置于文德殿门之东壁,永为万世臣子之戒。”十二月“诏诸说诐行非先圣之书,并元祐学术政事不得教授学生,犯者屏出。”崇宁二年(1104)四月丁巳日:“诏焚毁苏轼《东坡集》并《后集》印板。”[18]739崇宁二年四月乙亥日又下诏:“诏三苏集及苏门学士黄庭坚、张耒、晃补之、秦观及马涓文集,范祖禹《唐鉴》、范镇《东斋记事》、刘攽《诗话》、僧文莹《湘山野录》等印版,悉行禁毁。”[18]741这些诏令对旧党成员诗文集的打击是十分严重的,遭受灭顶之灾的文集并非仅上述几种,与旧党有关涉者所作诗文集,亦难逃厄运,时人恐藏书招祸对家藏与旧党有关的诗文集进行处理,是合乎情理的。这种处理导致相关诗文集传世的数量大大减少,极易散佚。苏轼之子苏过《斜川集》的散佚或亦与此有关:《文献通考》载《斜川集》十卷,到纂修《四库全书》的时候此书已经散佚了,关于其真伪问题四库馆臣们亦难以确证,只得存疑。[20]后清人从《永乐大典》中将其辑出,是书方重见天日。《斜川集》的失传与苏过的声名是不相符的,《宋史》卷三百三十八《苏轼传》载:“(苏过)有《斜川集》二十卷。其《思子台赋》、《飓风赋》早行于世。时称为“小坡”,盖以轼为“大坡”也。其叔辙每称过孝,以训宗族。且言:‘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也。’”[2]10801-10819可见苏过无论是文才还是纯孝,都有可观之处,被世人称为“小坡”,其影响不可谓不大,其文集刊刻、流布亦自不会少。那么为何《斜川集》竟会失传?《文献通考》转引《直斋书录解题》:“陈氏曰:通直郎苏过叔党撰。世号小坡。坐党家不得仕进,终於通判中山府。”[11]2301可知苏过受党争之害很深。一般来说刊刻数或存世数少的文献容易散佚,《斜川集》散佚的原因当与苏过被目为元祐党籍,其著作遭禁毁导致存世数少有关。秦觌、秦觏诗文之不传,一个可能性极大的原因就是于崇宁年间坐元祐党籍案被禁毁导致存世量大大减少。加之秦觌、秦觏的文名并非如苏轼、秦观一般,其文集刊刻量本来就少,后人亦不重刊其诗作。
今本《张耒集》卷四十八所收《送秦观从苏杭州为学序》中“秦观”当作“秦觏”,前已提及系手民之误。但导致这种现象的深层原因,仍是张耒诗文集及其印版在崇宁年间被禁毁,这使得后人重印张耒诗文集必须重新镂版。张耒集的宋刊本或钞本皆已不传,现在所见的张耒作品集皆为后人重刊或重钞,年代最早的在明代,距离宋代已有相当历史。这样,一来宋版张耒诗文集不传,失去了可资凭借也最有说服力的第一手材料。二来秦觏作品不传,明清的刻工、抄手对秦觏所知甚少甚至根本不知此人的存在。加之“观”“觏”二字繁体形近,刊刻、抄写时未辨。三者的共同作用致使《张耒集》刊刻出现错误,并影响到今校点本《张耒集》。
苏轼对秦觏所作的诗评价较高,《次韵范淳甫送秦少章》盛赞其诗:“宿缘在江海,世网如予何。西来庾公尘,已濯长淮波。十年淮海人,初见一麦禾。但欣争讼少,未觉舟车多。秦郎忽过我,赋诗如卷阿。句法本黄子,二豪与揩磨。嗟我久离群,逝将老西河。后生多名士,欲荐空悲歌。”[3]934认为秦觏诗有黄庭坚的结句之妙,加上“二豪”即秦观和张耒的揩磨,其诗水平更高,堪称后生中的名士。
秦觏诗文流传于后世者极少,《全宋诗》卷一二七〇收其诗三首:《赠王直方》《呈东坡》《和王直方夜坐》。[21]
《研究》中提及秦觏、秦觌很可能是墓志中曾出现的震、鼎后改之名,当为秦完所生。依据是秦观《睡足寮寄震鼎二弟》一篇作于元丰初年(1078),而元祐元年及以后所见的诗文中大量出现的是觌、觏。进而推论秦震、秦鼎后改名为秦觌、秦觏。但据《秦少游年谱长编》,至和二年(1055)“先生始入小学。时先生父元化公从胡瑗游于太学,岁时归觐,数称王观及其从弟觌,先生心慕之”。其后的案语中又提出有这样的说法:“或取二王之名,先后以名其子。”[22]而元化公卒于嘉祐八年(1063),由此可知最早在至和年间、至迟在嘉佑八年,秦观、秦觌的名字就已经参照王观、王觌兄弟的名字定为了观、觌。而《睡足寮寄震鼎二弟》作于元丰初年,其时秦觌之名早已定下,秦观缘何仍称其“震”?既然此处的“震”不应为秦觌,则与之相对的“鼎”亦自不是秦觏。
因此我们认为,至少在现存的文献中难以找到秦觌、秦觏曾改名的证据,《研究》中作出的推论是值得怀疑的。至于秦震、秦鼎究竟是何人,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查考。
我们通过对文献的爬梳与分析,结合宋代的时代背景,对秦觌、秦觏的生平、交游、著述等进行了考证,且对与之相关的部分宋代诗人、诗文集中存在的值得注意的现象进行了梳理与解释。同时,“赵宋一代国势虽非鼎盛,然著述之多,则迈乎前代。盖以版刻盛行,书籍流传较易之故。即以《宋史·艺文志》所著录者言之,经史子集四部,总计九千八百一十九部,十一万九千九百七十二卷。宋志虽非专录一代之书,然其中十九为宋人之作。且宋志所载前代著作,既未全备;而于咸淳以来之作品,阙漏尤多。清倪燦仿隋唐及五代史志之例为之补苴,四部之书又得六百七十八家,一万二千七百四十卷,合宋志及补志,赵宋一代著作之盛,可概见矣”。[23]由此我们可窥得宋代文化事业之繁盛,这种繁盛的文化事业使得宋代出版物,特别是诗文别集数量大增。而就目前研究来看,对于一些稀见的,或是名气逊于名家的作者的文集、生平等方面的研究尚有大量的空白有待填补。对这类长期无人关注领域的稽考,可以丰富、繁荣宋代文学文献的研究,也可以更为清晰地钩稽宋代文人之间的交游、作品接受等内容,为我们完整了解宋代的文学生活与文坛景象提供一定的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