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晶 达
无论如何,小花狗还是要看家护院的,尽管它身上前些日子被牛犊一样高大的牧羊犬撕掉皮毛的位置已经化脓。夏季,哪里都不缺烈日与苍蝇,太阳近而圆,苍蝇肥而猛;太阳将小花狗裸露的鲜肉晒着,苍蝇轮番取食其上。
一条笔直的灰色柏油马路穿过整个索木(蒙语,意为乡或村),一直通向索木尽头眼睛可见的高坡,它像一个软体虫为了行走而弓起身子那样越过高坡。在那里,马路两侧已没有房屋,是拥有许多浅水洼的一小块湿地,一群花色各异的马可以终日饱食。
有脚步趋近,牛筋质鞋底的凉鞋,也可能是橡胶底的运动鞋。它们与柏油路面轻轻摩擦,发出细小的声音,趴在家门口的小花狗已经听见了。此时它并不确定这些声音(毋宁说声音的发出者)是否将与自己的主人发生关系,它仍然支着耳朵。
鞋子越过柏油路整齐的边缘踩进沙砾,一双、两双、三双,更多,它们逐渐加入,仿佛一首曲子进入高潮部分逐渐加强的鼓点。
人们并不知道一条狗将以其自身衡量的多少分贝当作威胁,看上去每条狗的标准不太一样,就好像人对底线的自我要求。这只小花狗算是沉得住气,或者它因伤痛有所懈怠,当这群人距离它仅有一米远的时候,它才激而起身,竭力吠叫。原本伏在它身上的几只苍蝇被这突然的移动惊飞。
“我都不认识啦?”瓦仁停下脚步,俯首看着狗问,声音并未因身体的高度优势显得更有力量。她被狗的叫声命令一般立定,与她身后的其他人一样。
她叫不上小花狗的名字。
在狗不间歇的威胁中,在他们等待的人前来打破对峙前,几人所能做的就是转过脸,在目光相对时笑一笑。或者看看近处房屋远处天空,发出一句没有指向性的感叹——挺热啊。只有那个年轻姑娘歪头盯着小花狗好一会儿,之后问:“它身上怎么了?”
敖其尔这时走出门口来,赤裸的上身已微微发红,松紧带有些失灵的运动短裤拼尽全力抓住他的胯骨,像一个双手抠住石块挂在崖边的人。
“别叫啦!”他对狗说,而后挡在狗身前示意一行人进屋。瓦仁走在最后,走过敖其尔,酒精味从他的憨笑里漏了出来。瓦仁不看他,垂着眼,将一团气体一样的话从嘴里吐出:“把衣服给我穿上!”
已经安静的小花狗蹲坐在敖其尔脚边,瓦仁把不知想落在哪里的眼光干脆给了它。她一边向屋内迈步一边多看它几眼,看到狗身上的伤口周围聚起苍蝇,才发现自己并不知这伤口如何来的,也并不知这小狗看家护院(没带生人来时它从不对瓦仁叫),甚至并不知它何时从哪儿来了自家。她继续看着它安静的样子,心想,原来它是索木里唯一一只矮小的巴拉狗,原来狗蹲坐时从不吠叫。
羊肉已经煮好,盆盘盛着摆放桌上,散着热气散着香气。这是草原上的最高礼遇——为来客杀羊。羊是敖其尔群羊中的一头,无有名字,无有编号,如稻田中的一株稻,如鱼塘里的一尾鲤。
桌子上只有两把刀。敖其尔赶紧把刀拿起来,递给瓦仁的表姐和大哥。刀片上糊了一层透明固体,仿佛涂上的胶水。敖其尔挠挠脑袋说:“刚才我们割羊肉的。”他指的是坐在他旁边那个陌生男人,在客人们进屋之前已经坐在那里。他向他们介绍男人的身份。其中之一,他是一个亲戚,大概是大嫂的表弟的媳妇的哥哥之类的,没人记;另外一个,他是今天的杀羊人,桌子上的这头羊是他杀的,没人忘得了。此前此后,敖其尔家的羊都由他杀。敖其尔说完就去厨房找更多割肉的小刀。
尽管他们并不理解这个男人因为杀戮取得了功劳与坐在这里参加远方亲戚聚会的合理性是什么,他们以微笑的方式默认与他一起吃饭喝酒的事实。
“所以你是个屠夫?”年轻的姑娘问。她是整桌唯一的晚辈,是瓦仁的表外甥女。此刻她的面前没有小刀,敖其尔回来之后,她仍然只能最后一个分得小刀——他们在饭桌上按长幼分先后。
“不是屠夫,哪是屠夫。”瓦仁笑了起来,“我们又不是开肉铺的。因为——”
敖其尔拿着几把刀和一小碗葱花回来了,午餐正式开始。他们在小碗里倒一些肉汤,兑少许盐巴,加几粒葱花,用小刀在清水煮好的肉上切下一块,在小碗里蘸一蘸,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啤酒瓶子叮叮当当,其间总夹杂着小花狗突如其来的惨叫,它在桌子下游走,渴望讨口吃的,总是不经意将伤口刮在桌子腿儿、凳子沿儿。自从它进入室内就将戾气全部卸除,全心全意做一个自怜的伤者。
瓦仁在肉被牙齿撕开、酒被大口咽下的欢快中站起身,进入里屋。炕上的被褥没有叠,胡乱堆在墙角,被褥的里与面搅在一起示人,有一种不需要它取暖就嫌弃它存在的感觉,好像大雪过后用扫帚扫成的脏雪堆。敖其尔的脏衣服团在炕的另一侧,它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都在等待瓦仁归来。她从衣柜里掏出自己的短衣短裤,换下身上的宝蓝色旗袍,旗袍上有金色丝线刺绣的几朵牡丹花。
有人敲门,敲在里屋门上半部分镶嵌的玻璃上。脆弱的玻璃让敲门声产生震动感,挂在上面的白纱帘轻轻晃动,让声音有了形态。瓦仁去开门,突然看到纱帘上都是苍蝇屎,一个一个小黑点,站在远处观看,它们被纱帘的雪白藏得很好。
表姐和外甥女进了屋,一屋凌乱像一阵疾风越过瓦仁冲撞在母女脸上。
“哎呀,别在这屋了,太乱了。”瓦仁感到脸红。
“你外甥女长这么大第一次来你家,知道你爱美,给你带了礼物。”表姐似乎没像瓦仁以为的那样将注意力放在屋子的凌乱,或者她并不在乎,她也有一个凌乱的房间;也可能,她觉得敖其尔的房间就应该乱。表姐说完坐在炕沿上,她的女儿站在一旁,翻开挎包取那件礼物。
“你平时不在,敖其尔就一个人在这住呗?”表姐迅速环顾房间,并说。
“是,又脏又臭,每次回来给他收拾一下,洗洗衣服。”
“多久回来一次啊?”
“一个礼拜吧,尽量。”
外甥女将一个暗红金丝绒小袋子递给瓦仁,说:“希望娜楚(达斡尔语,意为姨)喜欢。”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体面的女士,她很清楚这是一个装耳环的袋子。但凡戴耳环的女人,永远不会嫌耳环多。她略有笑意地接过袋子,立即打开,掏出的是一对绿色布艺耳环,一颗奇怪的金属球被布条包裹着坠在下方。她盯着耳环良久。
“娜楚你戴上试试,很好看的。”年轻的姑娘笑着说。
她悄悄叹了口气,摘下耳朵上两枚闪烁着银色光亮的星星,紧紧攥在掌心。戴上奇怪的布艺耳环,走向火炕旁边的桌子前照镜子。掌心里的星星刺了她一下,她实在忍不住嘟囔:“我平时都戴金的,你别看我这个小,是铂金,很贵的。”
镜子里出现了她的面容,及两侧不停晃动的绿光。瓦仁看到了美,不是她自己,不是耳环,是一种两者组合在一起之后由来神秘的美。她忍不住咧开嘴,一颗儿时长歪的虎牙露出来。敖其尔知道,虎牙的出现是她欢乐的某种极致。
她继续看镜子里戴着新耳环的自己,左看右看,点点头:“嗯嗯嗯!是好看!”
双眼的焦点没能将水平线保持好,稍稍往下落了半寸,瓦仁看到自己身上破旧的短袖衫,自我欣赏正在膨胀的气球突然被刺破。取下耳环放回小袋子,揣进裤兜,她仍旧说:“别在这屋了,太乱了,走走走,出去吧。”
“敖其尔你一共多少头羊啊?”一直坐在饭桌的大哥问。
“原来有一千二百多头吧,现在剩一半。”酒越喝越多,敖其尔身上裸露的部分更加红。他长着一对肿眼泡,像两个迷你贝壳盖在眼皮上。唯有这里从不被酒精攻破,脸上的红让原本肉色的贝壳此刻看上去接近白。
“今年羊是不是落价了?”大哥又问。
“去年一千四五一头,今年六百都没人买。”他独自将一杯啤酒举头喝干,像是给体内的懊恼献祭。
“听说羊肉在城里卖得可贵了!”表弟说。
“那些奸商,他们垄断,都不买,故意压价,奸商!”敖其尔又喝了一杯。
“你又在这儿赖谁呢?”瓦仁瞪了敖其尔一眼,“血放哪儿了?我还得灌血肠呢。”
“血——”
“血在仓库,一个铁盆儿装着。”杀羊人说。
羊圈和牛圈都空着,仿佛被端上桌的空碗,让来客内心产生一种失缺感。年轻姑娘站在空羊圈前,专注地看着由一些木板搭建起来的空间此刻空的状态,好像她脑中虚构的羊群正在里面活动。她对动物的兴趣似乎比对人浓厚,饭后有人提议到后院羊圈看看,她像先锋一样冲出房门。她带着一种想象来到西索木,将这个想象揣在兜里和大人们一起吃饭,吃少量的肉,似乎觉得大快朵颐将有负于稍后会看到的羊群。然而羊群并没有在等候她的到来,等候她的是一个她可以将想象放置其中的空羊圈,是羊曾经在这里活动的遗留痕迹。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走进羊圈四处观察,像考古学家那样通过痕迹还原羊曾经的生活面貌。
“羊呢?”表姐问敖其尔。
“在大羊群,羊倌那儿。”敖其尔说,“就几百头羊,现在混在别人家大群里放。”
“去年卖的羊?”表姐又问。他们在院里松弛地四散游走,有人去看垒成小山包一样的羊粪砖墙,年轻姑娘还在面对空羊圈来回踱步做白日梦。
“去年卖了一半,给儿子结婚。”
“哦。听说今年落价了。没事儿,肯定还会涨回去的。让羊们继续生小羊。”表姐说完哈哈大笑。敖其尔附和她干笑了两声,看上去有些忧愁。瓦仁不在,他又把短袖脱掉,光着膀子接待客人。
“瓦仁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你过得跟个单身汉似的,想不想老婆啊?”表姐说完又哈哈大笑。
敖其尔挠挠脑袋:“这不是回来了嘛。”身上酒后的红让人无法判断他的害羞。
年轻姑娘终于发现了什么,终于从似乎被她当成舞台观看的空羊圈挪开脚步。她跑过来对敖其尔说:“为什么那个羊圈的地面比平地高那么多?”
“啊?它们睡在自己的粪便上?”
“羊粪聚集在一起冬天可以发热,羊就不冷啦。”
“听说你有一个浴室。”
“是啊,就在旁边,烧的就是这些羊粪。”
“哇!这么牛!”
“这有什么牛的,”她的母亲说,“我们小时候取暖都是烧牛粪。我们小时候都拎着筐在大道上捡牛粪。然后在院子里做牛粪墙。”
“羊粪肯定比牛粪厉害,不然为什么浴室要用羊粪。”
敖其尔说:“羊粪烧的时间长。”
“我们可以去你的浴室洗澡吗?”年轻姑娘充满期待地问。
“可以啊!傍晚来。”
“你的浴室可是给整个索木的牧民带来了极大的便捷啊。”表姐赞叹道。
母女二人谢绝了晚餐邀请。她们希望在烧羊粪的浴室洗澡前,将肚子里的羊肉尽量消化干净。于是沿着那条穿过整个索木的柏油马路向远处的高坡走去,她们只是走,并不准备探究越过高坡之后会看到什么。
上方天空仍然蔚蓝,只是那些在白天有一股张扬气息的洁白云片在黄昏时分,也仿佛迟暮的老人变得慈祥起来,散发着或粉或橘的温暖色调。一片勾着一片,一层叠着一层,向远处铺开,像要赶在黑夜来临之前,将生命最后的火焰烧成火海,一直烧到地平线。又好像一群来自异度空间的火烈鸟,从人们的头顶飞过去,集体赶往天与地的交界,从那个不为人知的缝隙之间逃离地球。
“火烧云啊,真好看。”年轻姑娘仰着头望着天。
“你为什么喜欢火烧云,因为是粉红色的吗?你好像一直喜欢粉红色。”她的母亲说。
“跟颜色也有关系,但它们的出现不是会让你产生遇见的感觉吗?”
“什么意思?”
“因为它不是每天都有啊,运气好才能看到。”
“乌云也不是每天都有,它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喜欢?”
“那好吧,那可能还是跟颜色有关吧。也可能是,我不喜欢下雨。”
“乌云也不是每片都带着雨啊,有的乌云就只是乌云而已。”
“如果是颜色的关系,那么喜欢灰色的人应该喜欢乌云?可是我没听谁看到乌云出现兴高采烈的。他们只会因为下雨兴高采烈,那些喜欢雨的人。”
“牧民也会因为下雨兴高采烈,还有牲畜。”
“哦,今年干旱,草原上没什么草。”
“就意味着牲畜没什么吃的。”
“好遗憾,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你饱了眼福,可是牛羊们是吃不上饭的严重问题啊。”
“好吧,妈妈,我们一起祈祷接下来会下雨吧。”
她们一路漫步途中,遇到许多与她们行走方向相反的牛,黑白花黄白花,大牛小牛。年轻姑娘弓着身子,向每一头遇到的牛缓慢靠近。老牛通常很淡然地换个方向避开,年轻牛会站在原地与她不太友好地对视(这种对视足以威慑她不敢再向前),小牛侧着身子撅起尾巴随时准备逃跑。但她已经得到了乐趣,咯咯傻笑,这是她没想到的。原本她唯一的愿望是在牛的身上摸一下,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样做能够获得什么。在不断尝试与失败的过程中,她觉得她真正认识了牛这种生物。和她以前认为的一样,非常可爱。
又看到一头黑白花小牛犊,站在前方的柏油马路上正转头看着她们。她自己发明的新游戏至少在这个傍晚要一直进行下去。快走几步,再次将她微胖的母亲甩在身后,向小牛犊发起进攻。
“快回来!”她的母亲以少有的高分贝尖叫。
哦,这时她也看清了,并不是一头小牛,而是一条狗。它挺拔地伫立在路中央,四条修长的腿像四根小圆柱两两相叉,它依旧转头看着二人。当得知它是一条狗,特别是得知它是“那”条狗之后,它的目光倏地变成虎视眈眈。出发散步前敖其尔嘱咐,那是把小花狗撕掉一层皮的狗,那是见到人走过就偷偷从后方攻击的狗。
那条狗将她们逼退,只好转身向回走,加入暮归的牛的方向。
⊙ 犀牛· 火车
“瓦仁姨到底是干什么的?”年轻的姑娘问。
“她在海拉尔开理发店。”
“开理发店就要戴铂金耳环吗?你看到她今天刚拿到礼物时的样子吗?”
“别在意,没有收入的小姑娘还能送什么。”
“那他们夫妻俩不生活在一起?”
“她不是说一周回来一次吗,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
“为什么杀羊要请那个人,他又不是屠夫?”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回去收拾一下去洗澡吧。”
“羊粪烧出来的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一样,哈哈哈。”
“那能有什么不一样。你不嫌羊圈臭,在那儿待半天。”
“我觉得世界上最臭的是人吧?不然人为什么要洗澡,哈哈哈。”
“敖其尔家的牛可能已经回来了,你还看吗?”母亲提醒女儿。一位母亲总希望自己的骨肉在世间所有的愿望都得以实现。
“牛每天早上自己出去,晚上自己回来是吗?”
“一般是这样,晚上它们得让主人把它们的奶挤出来,不然胀得难受。”
“他家的牛我总可以摸了吧?”
“应该可以。牛还是很认主人的。”
“那羊呢?也认主人吗?”
“我不知道,我小时候我们家没有养过羊。”
“如果也认的话,那被杀掉的时候一定很悲伤吧,主人也很难吃它的肉。”
“那应该是不认的。”
“互相不认。就跟院子里长的菜一样。”
“可能敖其尔让别人杀羊是因为他认他的羊。”
“可能是。”
母女二人来到浴室时,敖其尔正在刷最后几双拖鞋。
浴室有一对双开木门,平日只开一扇,门上的蓝色油漆已经斑驳,以破碎的方式渐渐离开木门,是风与日的干燥同室内潮气常年交锋的结果。门连接的室内走廊有些暗,刚好将屋子尽头有灯光照亮的柜台更好呈现给入门人的双眼。小花狗从拐角处走出来,停顿了半晌,依据狗的方式做出判断,摇起尾巴。
“妈,它记得我们了。”年轻姑娘高兴地说。
“吃饭的时候你不是喂了它好几次。”
“好聪明的小狗。”
敖其尔听见声音,从拐角探出头,对她们笑笑:“马上就好!你们是今天的头两个。”
母女向里面继续走去,看到敖其尔在另一条纵深的走廊里,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刷拖鞋。他的面前放着两个红色塑料桶,一个装满水,另一个装满拖鞋。纵深走廊两侧分布着几扇门,就是她们一会儿将要洗澡的地方。她们不知道敖其尔会把她们安排在哪个房间。
“你家的牛没有回来。”年轻姑娘对低头刷拖鞋的敖其尔说。
“哦,又没回来啊。经常不回来。呵呵。”
“你不得挤它们的奶吗?”年轻姑娘问。
“我家就剩下几头公牛啦,平时在西头的洼地溜达,三五天回来一次。”
“如果这几天它们回来了,你告诉我们。”
“行。”
敖其尔把两双刷好的拖鞋递给母女,上面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他说:“好几个房间,大屋小屋,随便选。”
她们选了大房间,有真正以洁净带来的明亮感。洗浴间铺着白色釉面砖作为地面和墙面,几个喷头和水管是乳白色的塑料制品,沿着喷头围起来的地漏呈现不锈钢的银亮,棚上的白炽灯与整个房间的白映衬对方;仿佛两个互相夸赞的好友,以白为名义,义结金兰。
地上没有一丝掉发或曾经搓下的人泥。
“好干净,妈妈,我都不好意思在这里搓澡了。”
“是啊,好干净。”
“我们搓下的泥会被姨父看到的。”
“那不是很正常吗?不过这么干净真是让人意外。”
“你不能因为他卧室脏乱就跟他的工作态度混为一谈。”
“别磨叽了你,快点洗,一会儿来人了。”
烧羊粪的热水与烧煤的热水并没什么差别,它和煤一样,给火提供燃料,火把凉水加温到可以洗澡的热度。火从来不会因为燃料的差别发生改变。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烧羊粪的火不会产生二氧化碳,并会散发一种特别的味道。但年轻姑娘并没有闻到。
她们走出浴室时,才想起来回头看看浴室的牌匾。月光之下一片模糊,似乎写着:幸福浴池。
夏天洗澡的人比冬天多,太阳落山以后陆陆续续造访。有的牧民男人骑着摩托车把自己肥胖的老婆送过来,自己却像没有得到允许洁净的邀请一样,将摩托车停在门口,上身斜躺在上面玩手机,等他的老婆洗完,再驮着她回去。但浴室总是一副冷清的面目;每个人进入迈的每一步、与敖其尔客气的寒暄、脱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喷头的水落在洁白地面的声音,有时还有几声狗叫。它们彼此孤立,声音和声音之间间隔很远,每一个声音响起时都仿佛它是那个时刻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尽管并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与索木里其他营业的商店一样),敖其尔仍然按照自己的节奏,每隔一会儿去锅炉房往火炉里添羊粪。让水温保持在合适的温度,随时以浴室最好的状态等候客人。
柜台上有三个绿色的空啤酒瓶,旁边盘子里的羊排骨还剩两三根的样子,一个黑把小刀搭在盘子边,刀已经被凝固的羊油遮盖得全无金属光泽。之前敖其尔吃肉喝酒时啃完的排骨不见踪影,蹲坐在柜台下面的小花狗却还是一副未饱候饲的表情。他扭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将近十点钟,不知道还要不要等下去;一个每到夏天就每晚独自来洗澡的布里亚特女人,今晚尚未出现。
他犹豫要不要再开一瓶啤酒,可羊肉早已凉了。抽开柜台的抽屉翻了翻,里面果然还有一包去皮花生。应该是很久之前买的。敖其尔把包装颠来倒去地侦看,检查一下是否已经过期。
瓦仁给他发来微信:“明天去西博山你好好替我照顾大哥和表姐他们,别喝酒了行吗?”
今天早些时候,瓦仁在厨房把羊血灌完血肠煮好,拿了几根装进食品袋,剩下的放入冰柜。她走进里屋的后窗对院子里正在铲羊粪的敖其尔喊:“你回来收拾一下厨房,我要走了。”
敖其尔进来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换上旗袍。她说:“血我都洗干净了,你把中午吃饭的碗筷收拾一下就行了。”
“明天不是要去西博山吗?”敖其尔问。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那山又不让女人上。”
敖其尔咬咬嘴唇,磕磕巴巴地说:“好,好不容易回来,明天,再回去吧。”
“有客人约了晚上做头发。”瓦仁说。
敖其尔看到她两只耳朵变得更长了,很长很长,因为上面多了两个体型很大的耳环,游来荡去,把耳朵一再拉长,好像耳朵也迈着腿在走路了。他倒觉得的确很好看,他说:“你戴这个耳环挺好看的,这种大的。”
“外甥女送的。我走了。”
瓦仁走出去,拎起放在餐桌上的食品袋。
敖其尔问:“你拿的啥玩意儿啊?”
“血肠!咋的?”
“给儿子带的吗?”
“废话!今天刚做的新鲜的,拿过去给他和媳妇儿吃。”
“他俩工作找得咋样了?”
“你问这个干啥?你能帮上忙咋的?”
“我问问啊。”
“要是找着了还用你问?我不会告诉你吗?”
“别发火了,咋总生气呢,明天回去吧,咱们聊聊天。”
“在炕上聊?我不回去干活,吃啥喝啥?孩子的房贷拿啥还?老爷们儿啥用没有,一天就知道琢磨炕上的事儿。”
“谁就知道琢磨炕上的事儿了!”
“你要是去年把羊全卖了,不就在城里全款买房了吗?用得着现在费劲巴拉地还贷款吗?现在想卖也没人买,价还那么低!我就不懂了,你当时舍不得个啥啊你?”
“这事你说一百遍也改变不了了。”
“就会弄个破浴池烧锅炉,养个牛羊还晕血,杀羊还得请别人,真不知道我要你干啥!”
敖其尔想拉一下正在奋力转身展示愤怒的瓦仁的胳膊,他想告诉她,他从来没有因为去年没有把羊全卖了而后悔。但他站在原地沉默了,搞不明白为什么瓦仁的埋怨每一次重复都有同样的爆发力,自己的辩白和道歉却随着每一次重复逐渐孱弱无力。看着瓦仁走出房子,把门摔得像爆竹一样震耳,他不知道她还会把这件事重提多少次。
奔跑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夏夜,只有蟋蟀没有被这急切的声音打扰,依然在行使它们被大自然赋予的独特权利。今年它们还可以边叫边飞,由于干旱,蟋蟀们长出一对对小小的翅膀,借着翅膀可以将弹跳的距离增加多倍。
小花狗是不允许奔跑这种行为的,特别是向着自家。它提前吠叫起来,汪汪汪汪,这种激烈的吠叫在夜里很容易引起狗们的吠叫锁链,索木里的其他狗也不明原因地一个接一个叫起来。
夜会因此小小地喧闹一会儿。
布里亚特女人跑到浴室门前停下脚步,从开着的半扇门钻进来,气喘吁吁,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小花狗还在叫着,她并未因此在进入时有任何迟疑,步子迈得铿锵,和敖其尔笑眯眯地说:“今天开得挺晚啊,里面还有人吗?”说完丢了一小块列巴在狗面前,狗不叫了。
“快洗吧,水还热。”敖其尔说。
女人瞄了一眼柜台,说:“才喝三瓶啊今天。”
“嗯,明天还有事呢。”
“我知道,你家亲戚来了。是瓦仁的表姐吧?今天在我家订了好多列巴,我赶着做才来这么晚。”
“哦,中午吃饭的时候给他们尝了一点,那小姑娘说来着,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包。”
“呵呵,给你又带了两个。”她飞快将其中一个塑料袋放在柜台上,拎着剩下几个转身向洗浴间走去。
她洗得很快,出来的时候敖其尔坐在柜台前一动不动,也没有因为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眼睛一直盯着那袋列巴。她的湿头发垂在肩膀前后,不间歇地向她的碎花衬衫上洇水。直到她走到柜台前,敖其尔才突然抬头看她,伸手接过她递的五块钱。
她说:“我帮你收拾浴池吧,来这么晚,害得你晚睡觉。”
“不用了。”
“嗨呀,忘了,瓦仁回来了。”
“她回城里了。再说,她也从来不进浴池。”
“这话谁信哪!她没去城里开理发店的时候,不得在自己家浴池洗澡吗?”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你为啥不跟他们去城里,你儿子也在那边,就你自己在这儿。”
“我不去,一去海拉尔我就喘不过来气儿,走哪儿都是楼房,感觉跟掉进盘丝洞了似的,一条一条道跟蜘蛛网似的。还是得在草原上,一出门能看到天看到地。再说,我去了那儿能干啥,当保安啊?我就会养牛养羊,别的啥也不会。”
“当保安,说的好像你能打过谁似的。”
“那是个啥职业你说?不出事儿吧,你成天跟棍子似的往那儿一杵,啥活儿不干还拿人家工资。出了事儿吧,你就揍别人,揍别人你拿工资才踏实,可是你揍完人心里能好受吗?”
“哎,其实我也是。我儿子在南方上学,说以后工作了接我过去,我可不想去。去了能干啥,成天就吃喝睡,连牧羊狗都比不上了。我就一个人在这儿做列巴挺好。”
敖其尔突然低下头,没有接女人的话。看上去他不想再继续把对话进行下去。看上去他甚至想收回刚刚说的一大堆。女人也把目光移到别处。
他们之间刚刚似乎要生长出来的某种东西,明明是让双方都感到愉悦的。这某种东西并不是因为一个愁苦的男人一个寂寞的女人在一个较平时更晚的冷清的夜骤然生长的,它也像种子被埋在土里储蓄能量一样,这两三年在一点一滴累积。然而它似乎正在夭折,在不适合的季节企图破土而出。可能是源于恐惧,特别是男人,对他曾经熟悉而现在陌生的愉悦感的恐惧。
他真的没有再说话。男人往往不是呵护那些脆弱生命或关系的主动者。
女人继续说:“其实原来你们两个多好啊,一个开浴池一个开理发店。现在我要弄头发还得坐车进城。要不然她就回来算了。”
敖其尔说:“就让她在那儿吧。”他瞥了女人一眼,又低下头。
女人将手中的袋子整理了一下,说:“我会给你家亲戚便宜的。”而后终于先从这古怪的气氛之中主动脱身,走向浴室门口。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头,敖其尔抬头看着她,目光躲闪。女人说:“你也不是除了养牛养羊啥都不会,你还会烧羊粪呢,哈哈。”
她走进黑夜之中从他眼前消失了,带着他们两人从未产生过也许以后也不会再产生的愉悦感一起。
由于烈日的照耀,天上的云如每个晴日一样,白得张扬。在极度辽阔的上方的蓝与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也不肯停下的绿之间,它们将白呈现出一种富有的姿态,极尽所能铺成一片巨大毯子,或者向更高的天生长,团成一个饱满的宫殿。如果有风,它们行走,走着走着就变成动物的形状。它们的白仿佛一种高调的召唤,一种毫不掩饰的骄傲,就是要人们抬头望着,被晃得眯起眼睛,仍然要赞叹:真美啊!就那样傲然于空,仿佛底下长不起来的草与它们毫无干系。
如果站在草原上,旱年的草是不能看着脚下的,如果忍不住看了,难免会对草产生一种人格化的感受——贫穷。草生得低矮而坚硬,一丛一丛互相不能靠拢,将褐色土地一块一块裸露示人,仿佛衣不遮体。又好像说话结巴的人说出的一句一句话,将原本完好的长句子打碎之后扔得满地都是。
所以最好远眺,比褐色土地略高的草极目之时会连成一片,跟随草原有着缓缓起伏的地貌化成一块无边无际的绿绒布。人可以通过视角改变依然得到审美感受,尽管有自欺欺人之嫌,对于美的认知从来不缺乏主观因素。牛羊则不能了,它们只能低头面对自己脚下的稀疏,将咀嚼的享受时间缩短,不停张开嘴和牙齿啃食那些低矮的草。它们在这个夏天会很瘦,冬天来临时会因为没有足够的肥肉抵抗呼伦贝尔零下四十度的低温而死去。
敖其尔不知道他的羊群能否全部熬过这个冬天,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向邻居超市借了一辆面包车,借了一个司机,将远方亲戚和自己塞进车内,前往西博山。一个在一望无际偶有起伏的平坦草原上,突兀耸立的高山;一个传说天神用剑劈下的齐天高山的顶部,一个山顶有敖包和经幡、被当地人尊崇膜拜的神山。
看似平坦的草原上到处有地鼠挖的小洞,还有勒勒车走过时轧出的深深车辙,面包车在上面开得扭扭歪歪。人随着车颠来摇去,嘴里的话都一起颤抖着说出来,出发前在超市买好的酒、奶、点心互相碰撞,叮叮当当。
敖其尔看到表姐母女买贡品的时候也兴高采烈地结了账,此刻坐在车里继续兴高采烈地看一路景色。他不知道是否有人提醒过她们“女人不能上西博山”的禁忌,他大约记得自己并没有说过。
“山下的景色也很好,还有一个小湖,经常有天鹅和野鸭子啥的。”敖其尔和母女说。
“我知道,瓦仁姨昨天来西索木的路上告诉我们了。”外甥女说。
“我们上山时间可能挺长,你们玩累了就回车里歇着,车不锁。”敖其尔又说。
“什么呀,我们也要上山呀。”外甥女说。
“瓦仁没告诉你们吧,这个山不让女人上去。”
“她说了,但是她也说,那都是封建思想,西博山也应该与时俱进。她如果没走,肯定也会一起上山的,对吧妈妈。”
“那可不。当年佛陀还说不给女人传法,后来不也传了。一切都是在发展变化的。就像瓦仁,以前在西索木开理发店,现在去城里开理发店了,多能干啊!”
母女二人上山的速度很慢,延长了所有人遭受暴晒的时间。登得越高,景色越美,似乎山上的每一处都值得停下来驻足一望,因此所有人对她们也并无抱怨。
在山顶看周围一切,方向在此失去意义。望向远方,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双眼有这样的威力,可以一瞬间抵达千里之外。云仿佛万箭齐发射向地平线,在越来越遥远的地方逐渐与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要落在地面,最终在天与地的交汇处,天、云、地连接在一起。风将头发吹得四散而飞或睁不开眼,站在山顶的人,此刻心中只有一个自己和整个世界。
所有人陶醉在一种强烈的自我存在感之中良久。随后将他们的感动与感激交付于神: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可大可小,恭敬地投向石头块堆起的敖包,让自己的石头成为它的一部分;点心摆在前方的一块长方形石头上,奶和酒打开,磕几个头,起身后顺时针绕着敖包行走,并把奶和酒一点一点洒在敖包上。
敖其尔看到表姐母女供奉敖包的模样娴熟,知道她们在自己的故乡一定也参与过祭祀敖包或者供奉的过程。他也并没觉得她们上来之后神山有什么不高兴,可能神也十分认可妇女解放这件事。现在唯一困扰他的是外甥女那句关于瓦仁的话,不知真假。
下山的时候,与他们迎面而来两个布里亚特男人,头戴尤登帽。外甥女与他们擦肩而过,询问能否借他们的帽子拍个照片。他们听不大懂汉语,或者是她的语气过于汉语,两个人以一脸茫然作为回应。外甥女放慢速度把话重复一遍,一只手指人家的帽子,一只手指自己的头,最后掏出手机说:“咔嚓一下。”二人方有了笑容,嘴里说出他们自己重新加工过的汉语:“指到(知道),找向(照相)。”
外甥女接过帽子扣在头上,敖其尔告诉她,她不应该跟男人戴同样的方向,应该反过来,那才是布里亚特女人的正确戴法。外甥女敷衍地说:“没事没事。”然后催促她的母亲,“妈妈快给我拍一张照片,拍两张,多拍几张。”
傍晚表姐带着外甥女又来浴室洗了澡。她们第二天就要动身前往红花尔基看樟子松,之后会去维纳河喝矿泉水。走出浴室之前,外甥女问敖其尔:“对了,姨父,这个小花狗叫什么名字呀?”
他愣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从未考虑过这个事情。他挠挠头说:“没名儿,忘取了,倒也没影响啥。”
“它不是牧羊犬吧,我看索木里的牧羊犬都长得好大个。”
敖其尔说: “它是我有次去海拉尔在道边儿捡的,在这总被大狗欺负。但是还给我看家护院呢!”
几头公牛还是没有回来。布里亚特女人晚上来洗澡的时候只是笑了笑,没有和敖其尔说话。
好多天以来一直没有下雨。一些牧民开着割捆机前往湿地旁边的芦苇丛,趁芦苇尚绿尚嫩,将它们割下来打成捆,留作牛羊冬天的饲料。芦苇捆同样是放倒的圆滚滚的圆柱体,现在通体绿色,随着风干和渐冷会慢慢变黄。只有牛羊知道,它们的口感和营养同肥沃的草饲料相比有多大差别。
敖其尔不再数日子了,当他听见别人哀叹“十天没下雨了”,才知道瓦仁十天没回来了。好像她回家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他看着炕角的脏衣服蜷在那里,看着它们因为自己的脏显示出一种委屈的模样、它们因为拥挤不得不将自己缩小的胆怯,就想要不要买一台洗衣机。可以把它安在有地漏的洗浴间,哪怕洗的时候搬进去也可以。买一台小的,反正衣服也不多。
“如果买了洗衣机,瓦仁可能更不回来了。”他想。
瓦仁的名字带着一条语音消息点亮他的手机屏幕,瓦仁说:“你快点再去抓头羊,我师专的同学们来了,明天到。这回别让那谁跟我们一起吃饭了,上次多奇怪。杀完羊他要是不走,你就自己和他出去喝。”
“又杀羊?”他问。语音发过去后,他重新听了一遍,感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
“咋的?卖不出去的便宜羊你又舍不得了?”
“上次杀完剩的肉还没吃完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我同学吃剩肉吗?”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城里请他们下馆子,反正我也不用一起吃。我不是还得出去喝吗?”他觉得自己像炕上的那团脏衣服。
“下馆子得多少钱?五六百能打住吗?你的羊多少钱?不值钱!”
“不值钱就要全杀了吗?”他喊了一句,把自己吓了一跳。可一瞬间的惊讶并不能转移已经燃起的愤怒,他使劲喘粗气。
瓦仁把电话打了过来。
“你和谁喊呢你?不要脸。我为了养家糊口手都被烫发药水泡得变色了,你干啥了?天天戳羊粪,你还会喊了?你咋来的我们家你不知道吗?是,你是上门女婿,谁规定了上门女婿就得是没用的?”
“我上门不是我没用,是这儿没人要你!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我寻思过你万一生不了了,没事,那就咱俩一直过。”
他听见瓦仁的哭声和走步声。
哭腔让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她说:“是吗?你早就知道了?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还不如孤独终老。”
他脑中刚刚重现的,一根细长辫子斜搭在肩膀、总是低着头偷偷抬眼看人、高兴时咧开嘴露出虎牙微笑、在师专学美术有个画家梦想的年轻姑娘,他一直想起来就觉得很温暖的、在他心中从未改变的年轻姑娘,在瓦仁的话中融化了。就像画布上未干的丙烯被泼上松节油,美丽的脸庞化成一条条颜料的河流往下淌。
“如果没有那件事,你会读完师专吧?”敖其尔问。
“你问这还有什么意思?”
“你会直接留在城里,也不会回草原和我结婚吧。”
“幸福浴池”,他想起当年,瓦仁和他一起选了一个晴日让工人挂上牌匾,牌匾上挂着红绸子。牌匾上的字和底都是油漆刷的,接下来的几天,瓦仁看到乌云就大喊大叫。他那时是相信的,瓦仁曾经跟他有过对“幸福”的期待。他现在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幸运的选项,而是无奈的唯一。如同这个世界,因为它是唯一,人们要么苦中作乐,要么以死去的方式离开。
“说实话,我现在也不想和你过了。”瓦仁已经收起哭泣。
“你说啥?”敖其尔问。
“我说离婚。你就是一个笑话,一个晕血的牧民。我希望我以后的日子里不要有一个因为杀了羊就随便坐在饭桌上和我的亲朋好友吃饭的人。他自己没有羊,吃不着羊肉也用不着这样吧,但是说到底还是你没用!”
“你这是城里人的想法。草原上的牧民都——”
“牧民什么牧民,哪个牧民像你似的在医院抽个血都晕过去,我能指望你啥?”
瓦仁挂断电话。
敖其尔喝了许多酒,后院的牛棚羊圈倾斜着向他撞过来。仍然是空的,好像两面漏气了的鼓,他看到自己像傻瓜一样在已经漏气了的鼓上拼命敲着。晃晃荡荡走出院子,沿着柏油路向高坡走去,他的几头牛在湿地过悠闲日子。它们应该知道自己是所有物,并不享有真正的自由。它们把主人给的包容践踏。
选择并不困难,他牵回第一头看到的牛。把它拴在牛棚的木桩上。
“你不会有老婆了,”他对牛说,“你生活得多好,你是我敖其尔的牛,在索木边儿的洼地有那么多草吃。别的羊群牛群今年都没草吃,吃不饱。你也可以了,每天吃饱,也不用干活,对吧。可是你不会有老婆啦,生活没有指望了。不要怪我,你好好地去那边吧,下辈子别做牛啦。不过做人也没啥意思,就是不会被人随便杀了吃肉吧。”
他要把牛的死——他亲手成就的死,作为盛大礼物送给瓦仁。以献祭般的死亡赢取一种完整的状态,尽管再与幸福无关。
抡起斧子对准牛的额头捶下去,声音闷在牛硕大的头颅,它的摔倒没有任何疼痛。拾起准备好的长刃刀在牛脖子捅一刀,不用任何器皿接那些血,让它恣意流淌。血像被囚禁的魔鬼得到释放,一点一点从牛的伤口来到眼前,偷偷释放毒气让看到它的人头晕目眩。世界开始旋转,让人感到不安,似乎只有闭上双眼才能重新获得安宁。多么渴望闭上双眼,但刽子手必须经过魔鬼的洗礼才能对流血无动于衷。努力瞪大自己的双眼,拼命呼吸,他站稳了。
他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站在面前正在反刍的牛茫然地看着他,侧脸露给他的一只漆黑眼睛仿佛一颗遥远的星球。敖其尔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混在一块儿。摸了摸牛的头,解开拴牛的绳子,他说:“玩去吧。”牛没有动,它听不懂敖其尔的话,大概只会在它觉得合适的时候重新离开牛棚回到湿地。毕竟它是自由的。
敖其尔拎起干净的斧头和刀向房门走去,小花狗颠颠跟在他的脚边,苍蝇们飞在周围,伺机叮它的伤口。
呼伦贝尔有短暂而美丽的夏天,总有人慕名前来。他们开着车子一路狂飙,前往景点骑骑马吃吃肉。他们开车经过西索木,认识它或不认识,总看到它是安安静静地坐落在那里,好像从未有故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