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贤林,孙 婷
(安徽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东南亚有漫长的饱受东西方列强殖民统治的历史。欧洲殖民势力自地理大发现开始,便逐步触及这一区域。至20世纪初,基于政治经济利益的双重考量,殖民主义与资本主义携手重构了东南亚的地缘政治版图。东南亚不仅沦为欧美列强的殖民地,同时也成为宗主国商品的重要倾销地。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东南亚更是深陷日本法西斯的淫威之下。东西方殖民者不仅肆意践踏这块神奇美丽的沃土,它的殖民经验还深刻型塑了东南亚的民族主义。依据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观点,这一翻版的“殖民地官方民族主义”的直接来源应该追溯到殖民地政府的最初想象与模塑[1]。基于分化奴役之需,殖民者对东南亚各民族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人为制造并不断激化族群之间的矛盾,也为战后东南亚的族群冲突预埋了巨大隐患。这种分化策略不仅直接影响华族与异族之间的正常交往,同样导致华族内部持续动荡。正如马来西亚陈政欣的小说《困境》所描述的,英殖民时期“制造出两种迥异的教育制度,并给予受英文教育者较高的权力,作为他们治理的工具来统治另一群华人”,导致了马来西亚华人政治结构中先天不足的悲哀[2]。
在文学的象征场域中,来自殖民地宗主国的作家笔下的东南亚总是充斥着异国情调的浪漫书写,背后难掩强势种族的傲慢与偏见。相形之下,东南亚华文文学基于历史悲情的记忆与想象,建构出残忍暴力的殖民者主流形象,更多折射出族群文学作为集体抵抗话语的坚韧特质。东南亚华族与其他本土族群身处相同的历史时空,无法逃脱被奴役、被蹂躏的悲惨命运。如1740年荷兰殖民者在雅加达制造的“红溪惨案”、1942年日军在新加坡实施“大检证”,屠杀华人华侨达到数万人。一系列惨痛的历史事件不仅凝结着东南亚华族精神创伤的苦难记忆,也成为华文文学弥足珍贵的创作资源和反复再现的文学场景。在长期的反帝反殖、争取独立的时代风云中,东南亚华文作家们揭竿而起、以笔为旗,自觉肩负起维系华族血脉的历史使命,书写华人的个人记忆与族群经验,以丰富的形式建构出不同时期的殖民者形象。
东南亚华文文学中的“红毛”“红毛猴”一般作为欧美殖民者的代名词,“矮鬼”“日本鬼”“东洋鬼子”则用以指称二战中的日本兵。这些源于华族日常生活中的形象称谓,富含戏谑的鲜活意味,准确地反映出对殖民者的厌恶之情。凶残暴力的鬼魅形象也成为殖民者的主流形象,在东南亚华文文学中不断浮现,既有宏观全景式的类型化描绘,也不乏微观层面的个案式特写。
东南亚华文作家往往以地标式建筑作为特殊的文化载体,抚今追昔,重构历史记忆的场域,直接控诉当年殖民者的强暴统治,全景展示其横征暴敛、纵情享乐的丑恶形象。印尼严唯真的散文《早安,亚非大街》,以矗立在万隆市的亚非大街上的独立大厦为言说对象,讲述荷兰殖民时代、日据时期、独立革命时期等百年历史的沧桑变迁,直白地揭露殖民者的凶残[3]。菲律宾黄春安在殖民时期王城古堡的脊盖上陷入历史沉思:“又仿佛看到在这王城古堡里依然出现毛骨悚然的凄惨情景:一位剖椰子的道地沓加鹿族的善良少女,含恨倒在西班牙统治者的皮鞭下:许多无辜的人们被西班牙侵略凶犯的大刀砍掉头颅,掷在充满泥泞的墙外。”[4]作家若艾则以横卧巴石河两岸的钟士桥为例,讲述其百年来四度变迁的形象转换。“日本海空军力被歼灭之后,到处焚城屠杀,巷战展开,深夜里轰隆的巨响,是敌人兽性大破坏的发作。”[5]泰国司马攻的眼中,横亘泰缅边境的桂河桥“是一座独特的桥,矛盾的桥”。“诅咒它,憎恶它,为之愤恨,为之叹息。因为它是一座死亡的,沾满了千万人鲜血的桥。”[6]这些地标式建筑作为一种富有历史意味的人文地理景观,并非是作家简单地借物抒情的对象,而是经过华文作家主观心灵的审美转化,在历史的重构中力图抗拒时间的淡忘,作为殖民时代耻辱历史的无言见证,无疑具有纪念碑式的展示功能,也成为东南亚华族乃至国家集体创伤记忆的特殊表征。在此类宏观视角的史诗般描述中,殖民者高傲冷酷的残暴形象呈现出非个人化的集体特质,折射出华文作家对殖民者的主流印象与负面评价。
而在众多的局部描绘中,一个个集凶残、丑陋、愚笨于一身的殖民者的丑恶面孔,鲜活地浮现于历史的长廊,构成了黑暗幽深的系列鬼魅形象。印尼黄东平的小说《女佣细蒂》中,荷兰警官“竟是个脸孔红通通、两眼发出碧绿凶光的怪物。他身躯高大笨重,着长筒靴,戴软木帽,一身土黄色的短袖上衣,短筒西装裤,当胸斜系着皮带,把一身肥肉勒紧,而露出满臂满腿的金黄色毫毛,有似村里那头长臂猿”[7]430。高鹰的小说《风雨芝加本浓河》里,统治印尼的英印军是“蹂躏妇女成性的野兽豺狼”:“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个个闪着贪婪的目光,垂涎三尺。这些彪形大汉,头缠层层的白布,双手长满茸茸的黑毛,满脸长满又长又黑又密的胡须,鹰嘴鼻下留着两条粗大的辣椒须,使姑娘看了也怕三分。”[8]赵戎的小说《在马六甲海峡》定格在日军进占新加坡市区的历史时刻:“他们的脚车队,一窝蜂似地向前涌。他们都是衣衫褴褛,骨棱棱的鬼脸,凶狠的眼光,就像群饿透了的豺狼,要找口腹!”[9]《芭洋上》勾勒出日本兵的丑陋恶行:“像喝醉了酒一般,跑得歪歪斜斜的,双手抱着喔喔叫着的大雄鸡,裂开留着张飞胡的嘴,露出一排黄黑的狼牙,在笑。”[10]马来西亚华裔诗人蓬青更将日本侵略者与希特勒相提并论:“西方一撮胡子的魔王,/东方的矮无常,/遥遥相对地,/狂饮血腥的祭酒!”[11]
不难发现,东西方殖民者虽然国籍各异、体貌有别,在东南亚华文文学中却集体呈现出类型化的负面特质。华文作家大多聚焦于殖民者身体的外形、神态等局部细节的特写,再借助于漫画式的想象扭曲变形,将他们还原为动物化、鬼魅化的非人形象。巴人的长诗《印度尼西亚之歌》将荷兰殖民者喻为“毒辣的蜘蛛”,犁青的组诗《红溪血浪》则直呼殖民者为“一群豺狼”:“一批艨艟的舰队从西方来临/来的是一群蛮横的豺狼/来的是高鼻蓝眼的荷兰人/皮肤又白又粗、说话怪里怪气/贪婪的眼球似发呆的石块/直愣愣的瞳仁中有副鬼魂。”[12]52-53此类非人的妖魔化叙事强烈揭示出殖民者凶残、丑陋的特质,同样反映出话语实践层面意识形态的诉求,这种对抗性的言说方式,旨在颠覆或改写殖民时期宗主国与殖民地,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侮辱与被侮辱、剥削与被剥削、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的等级差异。
许多亲身经历战争苦难的华文作家,尝试用纪实文学的手法描绘殖民者的残暴,这种强烈的自传色彩所导致的身临其境的画面感,让人在回溯历史事件的踪迹中打捞刻骨铭心的魔魇般的痛苦记忆,展示侵略者罄竹难书的丑恶罪行。马来西亚黄今英的散文《日治时期的童年》以天真无邪的儿童视角,控诉侵略马来亚的日军“把黑旗插到哪里,便屠杀到哪里,片甲不留”[13]1028-1033。杰伦的《阿金的童年》同样以华人少年阿金的口吻,讲述马来亚日治、英治时期不同遭遇及其在幼小心灵蒙上的无法磨灭的阴影[7]281-318。菲律宾吴重生的自传《出生入死》描述一家人在日军1 105天的严密缉捕中,惊心动魄的避难经历。与此类似的,还有菲律宾李成之的《碧瑶集中营》、印尼黑婴的《集中营的回忆》、马来亚伊藤的《彼南劫灰录》、新加坡骆明的《那一段战争的年代》等,均点滴记录了日军法西斯所犯下的斑斑罪行,成为日据时代东南亚人民悲惨经历的血泪见证。
基于反殖反帝的特殊历史情境,建构凶残暴力的殖民者形象顺理成章地作为华文作家的首要选择。这种主流形象的建构模式具有不言自明的现实合法性,无疑具有积极的时代意义。但毋庸讳言,其背后的政治功利主义立场及其道德评价难免导致作品的艺术价值让位于政治价值,由此批量生产出雷同的殖民者形象,这些同质化的单维脸谱难免加剧文学创作与阅读上的审美疲劳。抗战时期的东南亚华文文坛由此引发了“抗战八股公式化”问题的论争,论者对抗战文学中“所描写的敌人,都是青面獠牙,杀人不怕血腥的恶鬼”的局限不无批评。郁达夫对此坦诚回应:“敌人中间,也有被迫而来,不失本性的人。”主张“从兽性中发掘人性,也是温柔敦厚的诗人之旨”[14]。而在同一时期回复日本友人时,他又转而强调在全民抗日的特定历史时刻,个人之间的友谊只能暂时让位于救国救亡的国族现实,只能企盼战争的魔物消除之后,“我们将以赤诚的心、真挚的情来谈艺术,来为世界人类的一切缺憾谋弥补的方法”[15]。前后看似矛盾的表述,无疑让我们对东南亚华文文学的殖民者形象建构获得同情式理解。
在东南亚华文文学的殖民者主流形象建构之外,仍有为数不多的作家出于艺术的敏感使然,自觉抽身于时代的洪流,特立独行,试图用普遍的人性与博爱来观照作为个体意义上的殖民者的生存困境,由此反思战争对人性的无尽戕害。此类数量稀少的非主流的小众写作中,殖民者形象经历着由兽到人的转变,反映出这些华文作家所秉持的人道主义的温情和别致的美学追求。
菲律宾夏默的小说《散兵》以其独到细腻的心理刻画反思战争对人性的伤害。小说主角竹山一郎是侵略菲律宾的日军宪兵部准尉。日军投降之后,潜逃于深山野林之中长达30年。而在潜逃之前,曾经强奸了19岁的菲女,后生下了一男孩。潜逃中的他获知真相,只能远远躲在屋外偷窥:“屋里,母亲慈爱的眼光,不离儿子身上左右。屋外,林木间,另外一对噙着泪水的眼睛,也在黑暗中,闪烁发光。”此时人性的亲情泯灭了敌我之间的巨大鸿沟。30年后,当日本搜索队意欲帮他重返外部世界时,却深陷自责与纠结之中:“在深山外的世界中,等待着我的真的是光荣而不是耻辱么?我出去后,我的儿子,还有她,愿意再认我吗?一个是被糟蹋的牺牲品,一个是羞耻的结晶,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把痛苦加在她们身上。”[7]163-169充满人性良知的拷问,举棋不定的犹豫,反映了残暴的侵略者的良心复苏与煎熬。菲律宾莎士的《木屐的故事》以白发苍苍的菲律宾老妇曼玲的回忆,讲述少女时代与日本兵短暂交往的感人经历。这个日本兵“短悍粗壮,外表冷峻,心地却慈祥善良”,呈现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面目,而是心地善良、疼爱女儿的慈父形象。小说以眼神的变化喻示人性最美光华的闪现。少女发现:“鬼子兵常常注视她,目光挺柔和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在托付购买木屐时,“眼光和神色之中有惆怅,有思念,又充满了慈爱”[7]1101-1103。两篇作品共同从父子(女)亲情的角度切入,去唤醒被残酷战争所压抑的人性良知,以重现被战争所摧残遮掩的善良之光。
菲律宾吴重生的报告文学《出死入生》记录自己在日军严密缉捕中的惨淡逃亡时,却对一位“本份有礼貌”的少年日本兵触发了深深的同情。这个跟随部队退守的少年接受别人的食物“守规矩地说好好,连身道谢。开始用饭之前,低头默默相当久。或在祷告,或在想念他的家人”。由此,逃难中的作者与同伴竟然第一次为过去抓捕自己的敌人祷告,乞求上帝的施恩怜悯。这种敌我之间势不两立的紧张在和解与宽恕中顿时消弥,正是基于对人类共同命运的体恤与同情[7]1334-1335。新加坡姚紫的小说《秀子姑娘》塑造了太平洋战争背景下日本女兵的爱情悲剧。日军电讯员秀子被缅甸远征军所俘,俘虏营姚主任为套取情报,奉命假意接近。作为海军大将的后裔,秀子“血统承受着男性的大和民族的凶悍和固执的本质,同时又渗有女性的忧郁多情的性格”。在敌我对峙拔刀相向的背景下,国家与个人、战争与爱情难以调和的矛盾让秀子陷入痛苦自责。被灌醉的秀子泄露了情报,后疯狂复仇,缠斗中被误伤致死。秀子颠覆了日军惯常的残暴形象,刚烈背后的柔情跃然纸上。她试图枪杀姚时,“神色分明掩饰不了她脆弱的内心的凄凉”。被夺枪之后,转而哀求速死:“我死在你手里会幸福的!先生!”[7]187-221凄婉的爱情故事反映了战争与人性无法调和的冲突,军国主义观念压倒了儿女私情,摧残了人类美好的情愫,其残酷的悲剧性正在于哲学家黑格尔所言的两种“合理而片面的”伦理观念的必然冲突。马来西亚姚拓的小说《奇迹》演绎了人性温暖传递的传奇,战争中曾被华人输血救活的日军伤员黑木广良,战后成为日本领事馆的秘书,夫妻二人坚持义务献血十余年,以作为心灵的安慰和补偿,无意中救助了恩人的妻子[14]。如果说建构殖民者凶残暴力的鬼魅形象,无情地展示人性恶的质素,那么将殖民者还原为不失人性的普通人,呼唤人性的复苏与复归,则反映出华文作家在残酷的战争表象之下试图打捞个体人性善良的努力。他们以此批判战争,反思人性,为东南亚反侵略文学增添了为数不多的感性形象,因此尤显弥足珍贵。
当东南亚的殖民统治成为历史,新兴的独立国家步入了全球化时代,华文文学中的殖民者的形象建构呈现出斑斓繁杂的面相。马来西亚星子借助两代人对耻辱历史的不同反思,探求对日本殖民者形象的重新定位。日据时代幸免于难的婆婆至今依然“排斥日本人,拒用日本货”。年轻的一代远离历史的硝烟,鲜有长辈的抗拒心理:“日本是个强国,而日本人则温和有礼。”[13]1058-1059这种理解上的代际差异再次提醒,作为整体意义上殖民者形象已然分裂,殖民者与殖民者后裔之间需要区别对待。人类诚然不可能永远在历史沉重的阴影之中负重前行。当历史的悲剧渐渐淡出,殖民者原有的形象经历时间的淘洗,伴随族群交流与融合进程的加速,在后殖民时代必然会发生传承与新变。
就其传承而言,殖民者原有的负面形象依然存在,这也是东南亚华文文学作家勿忘历史的神圣使命使然。正如泰国今石的诗作所言:“我们不记恨某个民族/只是警惕那只黑手/会不会再长起来,再伸出来/让中国人耿耿于怀的/精神胜利还魂曲的箫管/时至今日,有几张嘴皮还在吹。”[15]而作为殖民者后裔的西方人的负面形象在东南亚华文文学中登场,其缘由不再与罪恶的殖民历史产生关联,更多是基于东西方价值观层面的文化冲突所引发,或者仅是出于特定个人层面的性格缺陷,不再具有群体性的特征。新加坡陈华淑的小说《麦先生的爱情》里,从西半球来新加坡执教的麦先生,推崇只恋爱不结婚的西式爱情自由观念,与恪守东方传统的林春丽发生了矛盾[16]209-218。其散文《一截铅笔》中的两位“水桶似的中年洋人”在巴堤雅海滩举止轻佻,捉弄为慈善基金卖铅笔募捐的女孩,致使后者丧命[16]80-83。马来西亚潘雨桐的小说《月落泽西城》,以赴美留学的“我”打工期间所见所闻,探讨东西方的道德观,亲情维系方式和婚姻观念的差异,对“外国的月亮更圆”的崇洋媚外观念提出质疑[17]。
另一方面,全球化背景下东西方日渐交融的现实,使得许多华文作家基于求同存异共同发展的包容心态,对西方的价值观念及其生活方式并非简单拒斥,而是增添了和而不同式的理解。马来西亚温梓川的小说《泰晤士河畔》中,英人庞世岑“生得相当英俊,不但谈锋很健,而且满身书卷气,说话慢条斯理,从容不迫”[18]。与丹麦女孩尤娜短如朝露般的性爱关系并非是负面的,而是自然人性的真情流露。小说不再纠结于华族传统道德层面的伦理批判,东方式的价值观始终没有介入叙事,也未干扰情节的展开,而是在平静的叙述中彰显人性的美好光华。阿五的散文《黑白之间》中,赴美留学的儿子找了“黄发碧眼白肌肤的姑娘”[19],华人父亲开明幽默,毫无种族歧视的排斥心态。印尼白放情的小说《最后的天堂》中,善良的日本夫妇对情场失意的白兰悉心照顾,关爱有加,让她再次感受到人间温情[20]141-155。这种包容心态同样也体现在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后殖民书写当中,马来西亚李永平的长篇巨著《大河尽头》塑造了神秘的荷兰女人克莉丝汀娜。既是华裔少年的父亲的情妇,又与情人的儿子保持着暧昧关系。“她是个殖民者的女儿,也是被殖民者的情妇;是风情万种的尤物,也是生不出孩子的母亲;是被侮辱和损害的女性,也是观音菩萨、妈祖娘娘或圣母马利亚。”[21]这种复杂含混的形象建构,在天花纷呈的魔幻叙事与诗意表述中,极大地拓展了东南亚华文文学中殖民者的单维形象。究其原因,不仅缘于作家成长于英属婆罗洲的独特情感经历,“正是在‘联马和华压拉’的殖民地背景中,获得了具体的历史性内涵”[22]。同时也与后殖民书写刻意寻求的暧昧混杂性密切相关,从而使东南亚华文文学的殖民者形象建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面相。
综上所述,东南亚华文文学的殖民者形象建构呈现出多维的向度。这些形象并非是殖民者客观真确的照相式简单摹写,由于华文作家主体意识的强力介入,成为浸透特定的族群观念与审美价值的文化影像。其复杂的多样性也准确反映出华人身份认同、族群认同与国族认同之间的相互缠绕与纠葛。对于东南亚华文文学而言,建构殖民者的负面形象,不仅是华文作家个人经历与华族集体经验的文学再现,无疑也契合了反帝反殖的宏大时代主题,同时也热切呼应了新兴国家建构“想象的共同体”国族认同的神圣召唤。正是基于抵御外敌的总体目标,东南亚的主体族群与包括华族在内的弱势族群方能密切结盟,凝成了同患难、共命运的历史情谊。在此意义上,这一殖民者形象的建构模式有效整合了华文作家的个体认同、族群认同与国族认同,无形中暂时消弥了主体族群与弱势族群之间的身份差异,基于国民立场的想象性建构获得国家层面的认可与鼓励,成为国族话语集体言说的必要组成。而富有人性的殖民者形象的建构,更多得益于华文作家的悲悯情怀及个性化审美趣味层面的艺术寻求。全球化时代的降临,族群交流与融合为东南亚华文文学殖民者及其后裔形象的建构提供了更多的美学选择,也导致后殖民书写充满暧昧混杂的异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