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流,马广利
(安徽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马鞍山,243032)
美国印第安诗人乔伊·哈荷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蜚声美国诗坛。从其早期作品开始,哈荷就一直关注印第安土著传统与当代美国社会价值观念的冲突,尤其是美国现代工业文明的扩散,在彻底破坏了传统土著文化赖以为存的外部环境后,使得印第安人在失去家园的同时,又面临着失去文化传统和身份认同的威胁。哈荷她继承了印第安部落中万物相互联系的传统和灵性思想,以西部景观作为媒介,对土地、非人类生命和传统回归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提出“世间岂有单向桥”[1]38。她把人与自然万物,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起来,认为人类和非人类之间并非只是单向单行,而是共生于同一个生命之网。诗人的这一观点为当代都市印第安人提供了一种新的生存意识。
对美国印第安人来说,土地非常重要。它承载着印第安人的一切:“他们的(土著人)的文化、精神和身份都连接到土地。……当印第安部落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时,他们被抢走的不止是土地,被夺走的是一种神秘的风景,那里的每一座山、每一座湖都有意义……迁移是对土著文化、身份和人格的攻击。”[2]正如莫马迪所说,只有在祖先的土地上 ,传统印第安人“才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认识自我 ,认识自我与土地的关系 ,才能为自己界定出一种地方感 ,一种归属。”[3]91
哈荷对土地的关注始见于她的早期诗集《最后的歌》和《什么月亮使我成为这样》。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乌鸦、风、天空、季节和俄克拉荷马州的风景构成了她对故乡持久的美好回忆。诗人虽然主要成长在城市,但她一直保持着对故土的那份情感:“在心里,一遍遍地歌唱着俄克拉荷马的红土地。没有人曾经离开过。”[4]
对哈荷来说,大地是人类出生的子宫,是物种生存的依仗,因此诗人的诗歌中随处可见的是对俄克拉荷马及其他州自然环境的赞美,与动物、植物的交流以及大地流传下来的传说和神话。按照土著人对人类生存的看法,自然界、个体、部落、民族乃至整个人类都包孕在一个流动的、循环的和互动的整体中。对他们来说,个人、土地和宇宙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生命体。个体与现实世界间的互动关系是“一种互惠占有,人在投入到景观的同时也把景观结合到自己最重要的体验中来。”[3] 80如此,周围的土地被看作是自我的一部分,只是与个体的身体在形态上有所不同,所以照顾人类自身便是照顾人类周围的世界了。
在哈荷的诗歌中,“自然不是仅仅作为背景或思考的对象,而是对话者、见证人和慰藉之源。”[5]587个体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表现为作为同一宇宙之一部分的存在物之间的对话:“她一定熟悉群山的声音/她一定看出了蓝天的永恒/她一定是随着夜风/那不可捉摸的身体流动/风把她揽入自己的体中。”[6]25没有这种亲密关系,个体的身、心和精神将会支离破碎,无法保持完整。而要真正能够战胜令人沮丧的不完整性和精神的空虚以及由此造成的置换感和自我分裂,则必须与自然构成和谐一致并把自身的精神世界映现在美国景观中:“看着我/我不是孤立的女性/我是蓝色天空的/延伸/我是群山的/咽喉/夜风/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燃烧着。”[6]25通过与自然的对话,人类女性与非人类景观间的边界消失,女性主体得以重塑,女性的力量得以彰显。
“对印第安人,无论男女,过去就镶嵌于大地的一切表征中——在峡谷河泊、山脉小溪、岩石和空地中。
这一切赋予了他们的土地多种有意义的外表,深入到他们的生活,影响着他们的思想。因此,了解位置与了解自我、在更大的物质体系中获得自己的位置(包括自己所处的社会)和获取个人的自信都密切相关。”[7]
在《来自世界中心的秘密》的前言中,哈荷强调了认识位置关系的重要性:“任何一道景观都有其历史就如同生活在某些文化甚至部落中的人一样。每一特定的地区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和语言。岩石,浅水湾,变幻不定的天空,都有自己的声音;他们并不沉默。它们是运动的,……只要你能使体内运动停止片刻,它们就能进入你体内的某个地方映射出一道相似的景观;你也能看见它,感觉它,听见它,了解它。”[8]1
哈荷的文字包含了这样一种诗学宣言:她的诗歌不该是为了看或是为了描述,而是在召唤。生活在大地上的生物不是被显示出来而是本就存在于其中,他们就是大地,就像马是粉红的沙堆[8]42,乌鸦是怪柳[8]20,哈荷甚至在冬天的土地里看到了自己死后的模样[8]34,也看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中被重新塑造:“我在这个世界上多次迷路,但终于又回到微光闪烁的圆形丘陵,看到自己被再造的如此美丽,简直难以置信。”[8]52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片具有自传意义的土地,因为这片土地中存留着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和神话构架。诗歌和图片的对话关系构思出的不再是当前的某个地理学意义上的地方而是一个神话的、历史的和想象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中,孤立的“我”这个主体已然消失而是作为土地的一部分出现了。风景讲述故事和历史,联系着生活在其中和生活在一起的生物,造就了这些生物,也被它们造就,评论这生命的意义。因此,土地与人不仅可以交流也可以互动结合达到精神相通。
“所有部落人的一个共同信仰就是世界是有生命的,一切都是联系的。”[9]134在印第安人看来,一切生命包括石头、山河都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没有等级之分,他们都作为一个整体,和谐平衡地生活在印第安神话中思想女人编织的生命之网中。如果说人在这个系统中有什么重要作用的话,那就是去维护这个微妙的平衡,因为人类也只是宇宙系统中的一份子:“我们都是天体,与地球,太阳,其他星球和几乎所有的生命处于动态交流中。所有星球都具有能量,相互交谈并与人类相互作用……我们是一个共同体,共同呼吸。”[1]67换言之,所有的生命和非生命物质都是同一个身体、同一个思想和同一个宇宙意识的一部分[10]。个体的身体就像是岩石、河水和吃草的动物一样,共享着自然:“圆石附近是两颗红色星星间的平衡点。你可以伪装成沙涡,从这进入星系的记忆,从而发现你是与水混合而成的纯粹的事件,就发生在时间和空间中,附近有羊,几只山羊在吃草,在警惕地守望着。”[8]6不仅如此,人与自然间的亲密互动还能改变彼此的属性,于是人可以变成大地——“记住大地,这是你的肤色:红色的、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褐色的大地,我们就是大地。”[11]40动植物也获得了人的属性——“记住那些植物、树木和动物,他们都有/自己的部落、家族,也有他们的历史。”[11]40
人与自然元素间的这种双向互通产生了一个分区空间,即相互依赖,从而完全可以产生理解和交融:“记住,你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你。/记住,一切都在运动,在生长,就是你。”[11]40与宇宙片刻的交融无论对人还是对自然的元素都是值得的。通过共生,能量得到交换,身体和精神、世俗和圣洁、人类与自然,一切都结合在一起,从而创造了和谐。
与万物的联系之所以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因为“这种治愈联系着另外一种治愈,就像女性之于土地,鸟儿之于水。我们都聚在其中,所有的人,热爱彼此,热爱人类、动物和土地是我们的责任,就像大海热爱海岸,海岸热爱和需要海洋,即便他们是不同的要素。”[12]29这种联系发生在包括所有的动物、昆虫、植物、石头水、风、阳光、天气形式、空气本身、祖先以及所有活着的人之间,无一例外。宇宙就是一个整体,一个完整的、包孕的相互依赖的有感觉的生物。哈荷说: “世间没有单向桥”,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割裂的而是一个整体。所有的人虽然可以保留自己的特质但无法与其他一切事物孤立开来。
哈荷非常珍惜大地上的一切生物,因为一切事物都至关重要,即便是最细微的事物,包括风的气味和树的飒飒声。在诗人笔下,一切生物都有聪明才智:“蜘蛛教人如何编织粘性的图案”[13]71;云能够给人“温柔的指导,”[14]63因为它们深爱着我们。甚至于狼也不再是危险的动物而是有着超常的智慧和机敏,人类可以与狼进行心灵感应式的交谈:“他(猎人)知道这次相遇非同寻常,她(狼)也表示赞同,并又讲述了她们所熟悉的世界已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再也无法支撑她们实现生活中神圣的目标了。食物稀少,狼仔生下来就是畸形。家族的迁徙原本是再生仪式,现在由于无处不在的篱笆墙而无法进行。地球生命过去都熟悉的那个世界就要结束了。”[14]46猎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并最终答应去和其他人谈谈。
在西方世界,这样的故事可能会被认为荒诞不经。但在美国印第安人看来,人类、动物和植物间的这种交流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因为即便是非生物也一样可以具有生命。最富想象的例子可见于哈荷的诗集《来自世界中心的秘密》。沙漠中的两个土丘,一个(朝西)面向柴尔(Tsaile),一个(朝东)面向圆石,两者不可思议地成为马背上的两个堂亲,讲述各自家庭发生的事情[8]42;星星成了牧羊人照看着石头羊群[8]14;大地成了讲故事的人,吸引着听众[8]54。于是,生命和无生命的物质彼此产生了联系。诗人将我们带入了星星,风,植物,动物,部落和民族这一万物相连的圆中,让我们有机会去思考他们怎样看待世界以及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十九世纪,美国印第安人成为无数条约的受害者,饱受暴力和种族灭绝之痛。特别是随着白人移民与印第安人在土地、资源等问题上的矛盾不断激化,杰克逊政府于1830年颁布了《印第安人迁移法》。随后大批美国印第安人被迫背井离乡,踏上了泪水之路。这一事件对土著人有着长久的影响。由于家园被白人夺占,这些“残余的印第安人”被迫来到“石头、血和鱼建起的城市”,聚集在“心灰意冷的幸存者酒吧里,被枪杀者、受刀伤者和被文化毒害者的夜总会里,”[6]67进而成为白人殖民者眼里“不该活下来的人。”[6]32
哈荷诗中的当代世界充满了暴力、压迫,失去了人性。而要解决现代都市社会存在的令人不安又令人迷惑的问题 ,就要“重新肯定传统的部落身份和价值观念”。[9]108为此,诗人将眼光投向了印第安部落的传统文化,因为即便是在城市中长大的或是混血儿的大多数土著人,都觉得他们生活的地方并不是自己的家,他们的骨子里依然没有脱离他们的历史和集体记忆。过去已经深深地嵌在幸存者的脑海里,回归的思想深深地印在每个人的心里。基于印第安人万物相连的观点,哈荷不仅把古代神话与现代印第安人的经历重新联系起来,还试图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起来。她认为祖先从未离开,过去也从不曾消失:“一切重要的东西就在这儿。一切在今后几千年后仍将是重要的东西还会继续在这儿。”[6]59通过部落和过去的联系,诗人坚信自己最终能回归到“自我的中心”和“世界的中心”。诗人为此提出的策略就是通过记忆回归“神话世界”, 回归到从前人类与非人类共生的世界。
在诗人看来,“记忆是个重要的词语(word), 就是“世界”(world)。……记忆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知识和历史宝库。”[9]138哈荷在其作品中反复暗示,现代社会的裂痕可以通过记忆来弥合,因为记忆从来不是沉默的内省和回顾。记忆能够重组支离破碎的过去,将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以诠释现时的创伤。要了解现在,我们就必须了解过去。由于时间的无限性,一切都是未决,都在变化中,目前的任何一个局面或境况都来自产生它的过去,并继续使之活跃。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会再现,而且意义会时时发生变化。这就是为什么过去总是在帮助我们。
值得注意的是,哈荷宣称的回归,是要证明部落中历史上的事物和思想今天依然在发挥作用。“我用姐妹的火焰中的煤/点燃了一团火,顺着我的脊椎燃烧向上帝。这就是/以我的人民的方式决定我的身份的,他们在呼唤我回家。”[15]29对现代印第安人来说,“这些记忆就是使他们在冰一般寒冷的街上感到温暖的衣服。”[14]35
记忆能够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搭建一座自由连通、往返自如的桥梁,也因为“我们(印第安民族)体验世界的方式是很不相同的。对我们来说,并不只有这一个世界,还有多个世界的层叠。时间不是以分钟和小时来划分,在这道永恒的风景中一切都可以存在,一切都有意义。”[9]38-39
在这道有多个世界层叠的“永恒的风景”中,时间不再是界线分明彼此割裂,过去已悄然闯入现在并驱使我们走向未来。于是,“我们再次听懂了动物的谈话”,并能与动物——“我们的祖先”——进行对话。从根本上说,哈荷致力于消除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包括精神、身体和时间上的各种障碍,并借此回到非二分的世界。
但我们必须清楚的是,哈荷所言的回归并不是字面的或对历史的简单回复。它既不是倒退到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的那个前伊甸园世界也不是试图逃避现代异化社会的天真愿望,而是试图将过去的意识转化为理解现在和未来的智慧和洞察力,在回归过程中力图恢复一种既注重位置又注重空间的意识。
神话故事就是诗人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对美国土著人来说,故事/神话,无论是书面的还是口述的,无论是当代的还是传统的,依然是文化生存和个人成长的强大的工具。故事/神话通过把认识论的领悟用于本体论未知的 事物并进而指点迷津,从而帮助个体认知表面混沌中的秩序,因此塑造现实。诗人在诗歌中借助鹿的意象成功地创造出了一种神秘的空间。在“鹿舞者”中,诗人注意到鹿舞者女性出场时的疲惫无力,看出了她“是美的终结”。然而,诗人及其同伴需要我们看到的是鹿舞者的神奇:“没有人认识她,但我们看的出这个陌生人所属的部落,她与鹿同族,如果这就是过去的她,那她的民族就该是习惯于聆听松树的歌声,为松树塑造心灵。”[6]67
在诗人的想象世界中,这个美丽的女性实际上是鹿的同族,她的人类亲戚能够以某种方式与松树进行交流,而她自己“是梦想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她)冲破了天罚的重重劫难找到了我们”,给我们带来了和平、美和生命。[6]69无论是诗人还是读者都不难进入这个想象世界并接受这样的事实,但哈荷并不仅仅满足于我们对其想象的真实性不再抱有任何怀疑,而是要我们把她想象的世界看作像我们感官能感知的世界一样真实,并把它看作吸引人的位置,为我们提供井然有序、安全可靠的的生存。事实上,当诗人想象出鹿舞者女人这样一个神秘人物时,她也感觉到了祖先的在场,并学会了在下一个更糟糕的季节中活下去,那就是,她能够凭借跨时空的回忆在神话般的故事中创造出位置,去对抗现代异化世界。
在 “鹿魂”和“召唤鹿和我自己回家的歌”中,诗人则通过鹿的意象把现代城市生活和过去的生活联系起来。生活在城市的诗人寻找和鹿一样神奇的东西;鹿已不再是虚幻的故事,它也在城市里四处寻找诗人,呼唤她重新获取传统,因为鹿角中就贮藏这大地的传统:“能够将屠杀化为金子。”鹿“从未忘记那首歌曲”[15]29,她甚至和诗人一起“尝试着谱写一首歌/呼唤它们回家,呼唤我们回家。”[15]30于是“我”和鹿合二为一。
鲁博特称,哈荷认识到跨越(尘世和神话空间之间的)那段距离的问题,同时又提出了对于转变尘世现实所必需的连接和联系的观念[16]31。通过神话女性的出场,哈荷成功地穿梭于神话世界和现实世界,串连过去和现在,使不同时空相互交融叠合。诗人也借此穿越时空将错位的叙述者和故事中的印第安人重新定位到祖先的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中,从而在空间中创造了位置。她对传统中的神话世界这种形而上的精神回归为生活在异化世界中的当代印第安人提供了一道精神港湾和庇护。
哈荷的诗作汲取了许多印第安部落传统的元素和信仰,深刻揭示了土地对印第安人传统的延续和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性,阐述了宇宙万物相连共生于同一个生命之网的整体论思想。诗人回归部落神话中的非二分世界和拥抱传统价值观念和思维模式的主张为失去文化之根的都市印第安人提供了新的生存理念,从而也展现一种让弱势文化延续并保持文化完整性的独特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