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现实”的两种书写倾向

一如别林斯基所言：“诗歌是生活的表现”，2018年第7期《星星·诗歌原创》的“新现实”栏目所刊登的诗歌在关注现实、聚焦现实的同时，打开了日常生活的万花筒，展现出多种不同且复杂的面相。面对生活真实与生存真相，诗人们将心灵与现实世界沟通、融合，进而有感而发、一吐为快。一方面，不论是在命运、时间面前的苦难、挫败与无奈，抑或是较之城市他者定位的农村及农村人生存困境的揭示，都是一种苦痛、悲悯的情感展示。另一方面，对于生活欣欣向荣般美好的点滴细节的刻画，带来了另一种温暖人心的情感流露。这两种书写倾向的交织，是本期诗歌的一个特点。

孟松的诗最有冲击力。“而尘世这片园子里/你我又何尝不是，一棵棵韭菜？/得忍受命运这把刀子/一次次加身而多无所藏”（孟松《像棵韭菜我有痛哭一场的冲动》），诗人以“生而有九条贱命”“苟活于乡村的田边、地角”的韭菜作为喻体，点出了在世间、在命运的笼罩下，高级的人类个体与一花一草并无二致，同样是深深的无力感，悲痛而沉重。同样在元业的诗中，“——‘命运不可更改’，有人说出这句话就哭了”（元业《魔术师之死》）。命运俨然如此，不可抗拒也无法逆转。组诗《他已学会替凋谢命名》中的一首《撤退》，诗人们看似是从城市撤到了村寨，落叶归根般地回到了乡土深处，而如果从第二、三小节中的历史维度和生命尺度来看，少娥寨的“残垣与断壁”与老年白头、“节节败退的”诗人们一样，显示着时间的不可逆与无情，背后是无尽的喟叹与唏嘘。霍竹山的组诗《农历的村庄》则将目光转向乡村的人和事，展现更多生存真相的可能。“十四亩的萝卜只卖了八百元/而投入的一万多元和一天天的汗珠子/像这个秋天的一片落叶/在弟弟的一声咳嗽声里飘落了”，“一片”“一声”的轻和淡与弟弟背后投入的金钱、心血形成巨大的反差，产生的张力犹如一击重拳闷在胸口。“他是想叫城里人都变成兔子/那样他今年的萝卜一定不会悲伤”（霍竹山《萝卜萝卜》），变成兔子的想象大胆而真切，以萝卜拟人加深质朴、单纯的弟弟心底的忧伤之余，也不难窥探出作者对弟弟的同情以及对现实深深的诘问。而将霍竹山的《老井》与陈亮的《北平原》对比阅读，我们感受到的无疑是对城市建设招致环境破坏的一种赤裸裸的讽刺。《北平原》中“所有的工厂都找不到这里/这里只生产男人女人动物和植物”，展现的是一派安定祥和的原生态气息，而《老井》中小侄女的发问振聋发聩，“天然气输给北京上海了/油让汽车拉走了/那老井谁也没动/怎就没水了”，敏感的诗人也在提醒着我们，以牺牲环境作为发展的代价是值得警惕的。《打工的侄子回家了》中的侄子是千千万万辛苦劳作、建设美丽新城市的农民工的一个缩影，他怀揣着简单的梦想——打工脱贫“挣婆媳”，但一年到头，“大婶知道工钱没要上……侄子的右手也让搅拌机咬了指头/侄子晒焦的脸/侄子浆满水泥衣服/比大嫂的想象还要黑还要旧”，最真实的生存现状折射出的是打工者内心最真实的“苦痛”与“煎熬”。诗后段大嫂的“骂言”粗砺而尖锐，“鲜菜上来你先吃/新米下来你先吃/侄子一年血汗钱你也吃/没良心的城市还不靠咱农村人养活/不就比咱多俩臭钱/下辈子让你妈生在农村看看”，带给读者的是另一种猛烈而直接的精神震撼和情感触动。

然而，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虽然在如此嘈杂、混沌、破碎的现代社会，我们被琐事缠身、身心俱疲，但诗歌仍是我们贴近生活细节，与美好共舞的最佳载体。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诗的见证》中曾这样谈到：“我是充满希望的，而我毕竟还要用某种方式证明这一点。首先我把诗歌定义为‘对真实的热情追求’……即诗人站在现实面前，这现实每日新鲜，奇迹般复杂，源源不绝，而他试图尽可能用文字围住它”（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黄灿然译，广西师范大学2011年版，第78页），毫无疑问诗人胖荣热爱生活，“热情追求”着生活的点滴真实，组诗《幸福书》在展现另一种生存面向的同时，汩汩幸福的暖流也从字里行间淌进了读者内心。如“妻子拿了一个鸡蛋/在桌角敲一下，剥开/放进儿子碗里/再拿起第二个鸡蛋/在桌角敲一下，剥开/放进我碗里/这个清晨/地平线上的太阳/也刚刚剥好”（胖荣《幸福书》），一幕普通的家庭生活场景在诗人笔下变成了诗意的瞬间，诗人并不刻意运用技巧来美化，而是以平淡的口语和巧妙的比喻，带出了一家三口充满爱的温馨画面。又如“我轻声地哼着歌儿/燕子们也停在高压线上/绿灯亮起来的时候/它们纷纷张开了翅膀/我爱人间，这片刻的宽容”（胖荣《短暂》），短暂的美好与完美的和谐转瞬即逝，诗人善于以独到的观察力和细腻的感知力，捕捉点滴片刻、容易被忽视的生活表象，在不动声色的刻绘中形成一种诗化的充盈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