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武汉大学出版社出过一本诗集,书名是《我是有背景的人》,有些耸人听闻,其实我的意思是,人的成长是一个不断自我建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的出生地、你的父母,也包括帮助过你的人、你去过的地方都对个人的成长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我经常跟人说,我骄傲我是湖南人。我到武汉大学读书的时候出版了第一本诗集。那个时候的诗集,是一种油印的诗集。当时在油印诗集的封面上是“李少君自选集”,接着是“湖南人李少君”。当时我这本诗集在武汉大学里引起了一些小小的轰动,就是因为我这个签字叫“湖南人李少君”。
我在上小学之前,就接受了很多的诗歌的教育。我是在冷水江长大的,那时叫新化,我在一个叫铎山的乡下长到七岁。很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唐诗三百首》和《千家诗》。后来又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在《文汇报》上看到《少年文艺》的目录,上面发表了我的一篇作文,我完全记不得是我自己寄出去的还是我爸或者我的老师寄的。那时候发表作品会引起很大轰动的,特别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当时我在湘乡的很多很多学校里面变成了一个传奇,之后又在《小溪流》杂志得了一个全国奖。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自己跟文学跟诗歌有缘,要把它作为一个目标。
湖南包括湘乡的氛围使人从小志向就很大,因为身边都是一些伟人、名人,比如曾国藩、毛泽东、齐白石等。我小时候就抱定要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当时只有记者能走万里路,我当时就想,我要走万里路我就必须去当记者,所以我是为了文学去读新闻系。小时候也对身体特别注意,毛泽东有句话叫做“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所以我从小就坚持跑步,经常是长跑冠军。我的身体一直都比较健康,从海南到北京也没有什么不适应,这个可能是小时候打下的基础。像我妈妈基本是没读过太多书的一个女工,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都牢牢记住了,我当时觉得这对我没有什么影响,但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觉得父亲母亲教育我们的都是真理,这就是人类延续几千年的真正的秘密。我的个性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很固执倔强的人,不怎么圆融,我之前觉得我是一个比较宽厚大度的人,但随着年龄增大,我发现我骨子里也是一根筋,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这一点,越来越像我的父亲。
我把影响我创作的背景概括为湖和海。我是湖南人,在湖北武汉大学求学,这两个地方是在洞庭湖的两边。大学毕业之后,又去了海南,在海边上。北京有个北海,所以我是从湖南到湖北,从海南到海北,到北海。湖和海把我人生的背景勾勒出来。所以我认为人生其实是一个不断自我肯定、自我建构、自我成长的过程。不管你站在哪里,过去的那些地方、那些人,对你构成了一个深远的影响,使你成为了今天的你。所以你应该对这些,心怀感激,心怀感恩。
二
我在武汉大学的时候经常参加一些文学活动,我是新闻系的,但是我们的诗社和文学社永远是被中文系的霸着,他们老是把社长的位置让给他们自己的小兄弟,我很不服气,我说你们办个诗社算什么,我要办个诗派。我就拉了新闻系三个人和中文系几个人,联合起来称“珞珈诗派”。当时完全是出于赌气的心理,后来发现整个八十年代,大学生敢叫诗派的还只有我们,因为别的经常都叫“诗社”或者“诗群”。有意思的是过了三十年,这个诗派又重新流行起来,而当时的那些诗社早没了,没想到这个诗派生命力还是最强的,而且诗派还有一个好处,可以把所有跟珞珈山有关的诗人全部囊括起来,往上一直延伸到闻一多,再后面一点就是王家新他们这些诗人。所以诗派的概括性很广,往后还可以延伸到00后,90后也可以加入,诗派这个东西是没有什么限制的。所以现在想起来,当时是很好玩的一个举动,现在变得非常有意思。
三
诗歌可以抵抗死亡,抵抗遗忘。我觉得这个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文字的记忆是最久的。江弱水前段时间在《诗刊》发表的文章中说说“凡是没有记下来的,就是相当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布罗茨基有一个更加奇特的观点,他说“其实诗歌就是人类的目的”。我们都没去过唐代,但是我们为什么知道那是一个盛唐,而那个盛唐就保留在盛唐的诗歌之中,保留在李白、杜甫、王维、王之涣、高适他们的诗歌中,所以我们就能感觉到那个盛唐。那么布罗茨基更进一步地说诗是人类的一个目的。现代社会喜欢以有钱作为标准,但谁又记得唐代最有钱的人是谁?不要说唐代,谁又记得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最有钱的人是谁?除非文字曾记下他们的故事。但是诗歌保留的那些东西,文字保留的那些东西,会非常的长久。
布罗茨基说诗歌是人类的目的,其实也道明了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要追求文明,追求美,那么你怎么来追求文明,追求美呢?诗,是文字的最高形式,美,是人类生存的最高形式。所以人生的目的其实就是追求诗,追求美,在这个意义上,诗是代表人类文明的最高形式。
四
我被评论家称为“自然诗人”,我想可能有几个原因吧!
我原来生活过的地方,都是环境比较好的地方,比如我成长的涟水河、读书的武汉大学以及后来工作生活的海南。环境不知不觉会影响到你的创作,因为一直生活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对自然会形成一种认同,因此对自然的书写也会非常的多,当然更重要的是后来也开始有意识地追求。
其次,可能与我写诗的习惯有关。我如果是坐在办公室,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但只要一出门,在路上我都可以写。以前会带着一个小本子,边坐在车上边写。那么现在有了手机,就在手机上写诗。
此外,我很早就关注到了中国的生态环境问题。当时我在国内最早关注生态的杂志——《天涯》杂志工作,当时我们生活在海南,觉得内地的污染特别严重,我们经常会召开各种研讨会。1999年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办了“生态与文学”的国际研讨会,来自国内外的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文学家、评论家都参与了此次讨论,那时大家已经意识到生态开始出现问题了。当时研讨会的重要文章《南山纪要——我们为什么谈环境生态》发表在2000年《天涯》第1期,这篇纪要后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人称它为是新千年的第一声绿色呐喊。此文被翻译成十多种文字,一直到前年,在国家环保局的官网的首页上都还有。这篇文章是最早对中国的生态问题提出了深刻反省、批判和思考的一篇文章。
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对西方的生态学关注起来。欧洲文学和美国文学有很大的区别,在某种意义上,美国文学的主流就是自然文学,或者是生态文学,美国第一个大诗人惠特曼、思想家爱默生,都特别关注自然。爱默生是一个自然思想家,他当时已经看到了欧洲资本主义出现的环境污染的问题,爱默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就是“欧洲已经腐朽了,我们要让新大陆的自然之风来吹拂这个世界”,他当时就提出了一些很有现代生态思想的观点。爱默生的学生——《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也是生态文学家。所以美国的文学实际上很多是一些自然文学,除了惠特曼、梭罗,还有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写的《寂静的春天》、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以及诗人加里·施耐德等,他们不仅有生活和文学的实践,也提出了重要的生态思想。美国文学的主流是自然文学,欧洲的现代文学和美国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而这个却是被我们忽略的。
当时我们在《天涯》上比较有意识地输入现代的生态思想和生态文学,自然而然地也影响到了我的创作,还有就是一些评论家的评论。
第一个把我称为“自然诗人”的是湖南评论家易彬,他写过一篇《自然诗人李少君》的文章,发表在2009年的《文艺争鸣》上,影响是比较大的。所以后来很多人写评论文章,会把他这篇作为参考。接着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吴晓东教授从生态主义角度写我的诗歌创作,这篇评论发表在《南方文坛》上面。因为他注意到了《天涯》是国内最早关注现代生态思想,并提出很多生态观点和主张的一份杂志。他从这个角度来讨论我的诗歌,就是认为我的诗歌也可以放在现代生态主义的背景下来讨论。这两篇评论也对后来为我写评论的作者产生了影响,大家都会从这个角度来写。反过来,这样也使我产生了一种有意识地自然写作的意图,后来这方面的诗歌我也写得越来越多,有时候讨论问题和观点也会从这个方面来进行,所以最后大家都称我为“自然诗人”。
五
如何读书,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先博览群书。想要读的书就去读。像我们八十年代的这代人,中国古典文学、唐诗宋词都读过、背过,后来八十年代整个风气就是读翻译的文学,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基本上也都读过,就是囫囵吞枣读了一遍吧!当时是没有明确的目的,随着年龄的增大,阅读可能会越来越选择自己的兴趣,会有意识地读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这些年因为对中国古典美学很有兴趣,我就会找跟这个相关的一些书来读,像当代的李泽厚、北京大学的朱良志、华东师大的胡晓明,我会比较注意读他们的一些作品。当然随着阅历的增加,你也会保持一种相对开放的心理,我也会读西方的现代哲学,像巴迪欧、阿甘本等。我对巴迪欧的关于主体性的一些思想,关于世界关于真理和事件的一些讨论很感兴趣。
说到这里,读西方当代哲学有时会有一些新的启发。以前我不太同意有人说没有批判性就不是文学。因为如果以这个为标准的话,那么中国古代的很多诗人像李白、王维、白居易、李商隐、李贺、杜牧等人的诗就没有什么价值了。我比较赞成中国古代的超越观念,但是一直找不到当代哲学的一个理论依据。前段时间我读巴迪欧,我觉得他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他说“否定可以摧毁旧事物,但并不能创造什么”,他这话对我有很大的启示,所以最近我就集中读他的书,我希望找到一个现代的根据,或现代的一个分析,比如关于超越的观点,是跟整个中国的背景有关系的,超越性是高于批判性的,超越本身包含了一种否定,但不限于否定。
又比如说对境界的追求,其实境界就是不断的自我超越自我提升,所谓的境界,其实就是一个认识水平,一个精神等级。你境界越高,就越有一个大的诗的格局。最早的那个“境”字实际上是指音乐的停止与意韵。音乐最终会有个停的地方,就是这个意思。后来用来指边境、边界、国境。到了唐代,在佛教里面,境界就变成了人的内在的精神空间。到了王国维这里,就变成了精神水平或者认知水平、思想水平,这个思想水平可以用一句话理解就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你只有不断地提高境界,才能看得更远,自己的胸怀才能更开阔。但这种关于境界、关于超越的理论,是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我觉得用巴迪欧现代的这个话来讨论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可以说我现在的读书,都是在一种问题意识的引导下进行的,你碰到什么问题,就会去找相关的书来阅读。所以我不能准确地说有一个具体的老师,但我是一个不断地学习,希望自己不断进步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