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就是随时听写世界的人

2018-12-30 06:01:06
星星·散文诗 2018年29期
关键词:陈超蓝蓝诗人

寒寒/俞妍:您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著有大量的诗集、童诗集、散文集、随笔集,长篇童话和短篇童话集,且您的经历也很独特,能谈谈您的成长和创作历程吗?

蓝蓝:我祖籍在河南,出生在山东烟台的一个小村庄大沙埠。我母亲就是那里人,我父亲当时是那里的驻军军人。我是姥姥家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所以很受家里人宠爱,童年比较幸福,没经历过饥饿与贫苦,但我的长辈们都对饥饿有深刻的记忆。年龄稍长,我和母亲随军跟父亲回到河南。上学也很顺利,毕业后当过工人,后又去上大学。我个人的经历比较简单。幸福的童年保护了我一生,不管之后遇到什么挫折,我都相信人间有爱。童年的乡村生活让我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大自然,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庄稼怎么从泥土中长出来,也了解农民的喜怒哀乐。因为父母爱看书,受他们影响,我也爱读书,十四岁时一组诗歌公开发表在《芳草》杂志上。此后,与诗歌相伴,一直没离开,至今已写了三十多年诗歌。

寒寒/俞妍:您的诗集《唱吧,悲伤》集结了您写于1983一2014年间不同阶段的抒情诗。但同时我们又注意到,2004年由梁晓明、刘翔、南野三位诗人主编的《中国先锋诗歌档案》一书中也选入了您写于90年代的3首诗作,分别为《在小店》《我的村庄》《我喜欢你》,其中前两首也能在这本抒情诗集中读到。不知这是否矛盾?您是否认可自己是一名历经朦胧诗、后朦胧诗(或曰第三代)及90年代个人写作等整个先锋诗歌进程的见证者或亲历者,您又如何定义“先锋”二字?

蓝蓝:我觉得这个并不矛盾。因为抒情诗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诗经》时代的抒情诗、18世纪浪漫主义的抒情诗和现代主义包括后现代主义的抒情诗在形式上都不太一样。抒情诗外在形式的不断变化跟先锋诗对先锋性的实验要求相吻合。当然先锋诗在表达方式上走得更为极端,它们也会在抒情诗上生长,比如说印象派,现代的深度印象派(如罗伯特·勃莱),还有其他的表达形式,只要去创新就有先锋形式。我没有经历朦胧诗,因为那时候年纪还小。在后朦胧诗流行时,我已开始写诗。其实,我跟这些流派没有太多联系,我没有参加过一些诗歌运动,这跟我简单的经历有关。我只希望自己多看书。我也在一些民间同仁刊物里发作品,比如河南的《阵地》,浙江的《北回归线》。

寒寒/俞妍:王家新先生在他的诗学文集《在一颗名叫哈姆莱特的星下》中曾撰文《永远里有……》评论您的诗歌,“蓝蓝的写作之所以值得信赖,就在于它是一种真实而‘完整’的写作,是一种立足于自身的存在而又向诗歌的所有精神维度和艺术可能性敞开的写作”,“她在众声喧哗中发出了她那不可混淆的声音,她达到了她的坚定。”我们认为这应是一位诗评家对诗人的最高褒奖和肯定,请问您是如何达到这种境界的,一个诗人该如何经受诗艺和真诚的双重考验?

蓝蓝:说我达到某种境界,真是不敢当。人类对精神的探索是无限的,不可能有一个边界。事实上,我对天才的说法有警惕之心。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打着天才、天之骄子的幌子自我神化,而且还利用别人的盲目崇拜制造人间的不平等。所以,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平常人。我会写诗跟农民会种庄稼一样,没有什么境界之分。一个诗人该如何经受诗艺和真诚的双重考验?我认为言由心生,诗歌本身就是传达自己的感受,你若说假话,言行不一,那就是不真诚。作为一位诗人就应该诚实地表达感受到的生活,这是很自然的事。对我来说,几乎谈不上是考验,而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寒寒/俞妍:刚才提到“一种真实而‘完整’的写作”,那不得不提一下您写于2007 年的《真实》一诗,“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林间的鸟知道风”“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前几天我们一起聊起这首诗,当时太震惊于您这个深刻而精准的表述了。语言在这里已经灼痛了我们生活中最无以言说的秘密!它有个副标题是“献给石漫滩75·8垮坝数十万死难者”。可“真实”是什么?想起帕斯也有一首同题,其中的一句:“是真的,那注视着文字的眼睛”。同年您还写有另一首《在石漫滩》,“风把一座水库慢慢推到岸边。/风把一盏灯吹向二郎山峰顶……”,请问您是如何做到在诗写中抵达“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哲人阿甘本语),或者说回到一种诗的现场?

蓝蓝:1975年的石漫滩垮坝事件被称为20世纪人类十大科技灾难之首,比切尔诺贝利造成的死难者还要多,但很多人不知道这个事件。在那个时代,很多地方一窝蜂地造这种有严重问题的小水库。那年,河南驻马店连降暴雨,水库就垮坝了。2011年,我参加了一个在石漫滩的诗会。那里有一个很高的大坝,下面长着郁郁葱葱的杨树。当地一位老人介绍说,这里就是当年垮坝的地方,曾经漂满尸体。很多人在睡梦中就被洪水冲走了。那位老人是幸存者。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父亲匆匆回家,跟家里交代他们部队要去驻马店抗洪救灾。那年河南粮食歉收,连军队吃的粮食都是发霉的。我家就整整吃了一年发霉的面,我吃了总要吐。那时,我年纪虽小,但这种痛苦的记忆很深刻。所以,那天我站在大坝上,就突然想起了这段往事。后来,我回去查了相关资料,这个灾难让我非常震惊,而且与我有关系。我就想着要写下来。我看到这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时心想,这得有多少血肉之躯滋养着。死人不会说话,但这些树木会说话,人的记忆会说话。这首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那次诗会,很多诗人写了石漫滩。我觉得诗人的天职是,要把那些没有写诗的人想表达的话写出来。尽管我对代言人这种说法很警惕,但诗歌的确也是写给无限的少数人。未曾在场的当下指的是想象力,有些事不一定要亲身去经历,比如战争,比如集中营,但我们的想象力却能够抵达。今年三月,我去柏林参加首届儿童诗歌节。活动后,我和朋友去看了柏林犹太人纪念馆,非常震惊。我知道了人可以有组织地去杀害另外一批人。又去了西班牙和法国边境的本雅明墓地。我之所以要去这个地方,就是想象力在引导,就是未曾在场的当下。这样的想象力,让我想知道人类为什么会这样,不只是跟我有关,这是跟所有人都有关的事情。

寒寒/俞妍:您能否聊聊90年代的代表作《野葵花》,以及新世纪以来写的更多关注底层、日常、小人物作品?诸如《矿工》《教育》《火车,火车》《疯人歌》《在艾滋病村》等等。您是怎样表达这些“朴素、卑微的事物”的?

蓝蓝:1992年参加青春诗会时,我曾经带着《野葵花》去修改,成了那年青春诗会专号里我组诗的第一首诗,后来进入各个选本。我小时候自己种过葵花,北方的山野经常会看到这样的葵花。葵花在中国的语境里有别的涵义,我就想摆脱以前的象征,表达出我自己感受到的那种涵义。作为一名诗人,我没有特别强调自己是关注底层的人,我更愿意承认自己是关注日常生活的人。因为我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有的在生活中进入我的日常,有的是可以抵达的想象力进入我的生活。我不是为了特意写这个而写,我不是类型化题材型的诗人。所有触动我的,我都想表达出来。

《矿工》一诗中,呈现的是2004年我去鹤壁煤矿时的真实事情。当时,我们去那里采风,我和吴思敬先生想下矿井去,被婉拒了。记得当时矿井有罐笼上来,出来一个矿工,除了牙齿和眼白是白的,整个人全是黑的。我去跟他握手,他下意识地把手缩回去。那一刹那,我看到他的眼神很复杂。他缩手回去,或许他认为自己的手很黑很脏,但我也能看出一种社会身份带来的不平等。我有一丝心酸。后来,这个年轻人冲我笑,很温暖的样子。我很感慨。我想到我们每天用的电,就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在八百米以下劳作才会有的。《教育》一诗,也是我深有感触。我们这边的孩子每天卖命一样读书,就是为了分数,可是有些地方的孩子连书都读不起,这就是良心双重的折磨。我曾以公民的身份给教育部写了一封公开信,我觉得作为家长有权利给孩子要求最起码的休息时间。所以,我写的很多诗,都是生命感受到的现实,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诗人。

寒寒/俞妍:每个诗人都有他的来路。您是否能谈一谈,您受到哪些诗人的巨大影响,吸收了哪些西方诗学的营养?

蓝蓝:那可太多了。我书架上那些古今中外的诗人,我几乎都受到他们的影响,列个名单会很长。我想说,我最早受到的是中国古体诗的教育。我记得很小时,我用零花钱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一句句抄在本子上。小时候,我还偷偷地看《红楼梦》,模仿写古体诗,感觉自己就像那个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上小学高年级时,我突然看到泰戈尔的诗,很惊讶。从这个意义上讲,泰戈尔是我当代诗歌形式上的启蒙人。这时,我就开始写现代诗。当时每逢节日,学校墙报上都写满了我幼稚的小诗。那时开始,我就很自觉地学习,感受着文字神奇的魔力。等到上高中,我就接触到北岛、多多、韩东等诗人的作品,上大学后才开始大量阅读西方诗学的作品。此后,西方的,中国古典的,什么都读,它们在很多方面塑造了我精神上的面貌。跟我的很多闺蜜相比,我是个很无趣很枯燥的人,天天在家读书,过一种很安静很单纯的书斋生活。

寒寒/俞妍:您平时是否会关注您的“同龄人”的写作?关注谁会比较多一些?我们读到这本诗集中您的最后一首诗《在安菲萨的老咖啡馆》(2014.11.19)是写给已故诗人评论家陈超先生的。说到中国诗坛,陈超先生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一位大家,他的离世是当代汉语诗学界的一大损失,前几天他三周年忌日之际我们也读到很多诗人缅怀他的文字,甚是动容。请蓝蓝老师谈谈诗人之间的友谊吧。

蓝蓝:我很关注同龄人的写作。其实不仅仅是同龄人,还有当下国内外有实力的诗人。我还会关注一些非同行的作品,比如我会读一些天文学的新发现。诗人想知道的东西很多,他想知道世界为什么会这样,人为什么会这样。所以我关注的范围很广。我们前辈的东西,我会读,我想知道我们的传统是怎么来的。那些有创新勇气的诗人,我也会关注,他们给我们提供了表达的可能性。我向他们的勇气致敬。

我很早就认识陈超老师,他是一位非常严谨充满正直和良知的诗人诗评家,曾经给我写过诗评。我很敬重他。我跟他近距离接触是在2011年,去韩国参加亚洲诗歌节,我们一起呆了好几天。

2014年,我参加完陈超老师的追悼会后,很快去了希腊。有一天来到叫“安菲萨”的小村庄。那里有一个古老的咖啡馆,曾经有个著名导演安哲洛普洛斯来那里拍电影。我进去后,感觉好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像陈超老师。而那一天刚好是他的头七。我就开始写这一首诗。诗歌比较复杂,是由三条线并着写的,有一条线写陈超先生的生活史和写作历程,有一条线写安哲洛普洛斯和希腊的联系,还有一条线写咖啡馆主人的人生。这首诗里可以看到很多年份,我有意识地把不同的时间编在一起,呈现出在这个时间段内,希腊、中国发生着什么。我想表达的是,通过这段历史,我们可以看出艺术的命运、诗歌的命运、诗人的命运。第二年,在陈超老师的骨灰安葬仪式上,大家让我读了这首诗,送给陈超老师的亡灵。

诗人大多重感情。我也有很好的诗友,有河南的,也有其他省份的,都有深厚的友谊。有些虽然几年不见面,但彼此心中都会惦念,看到他们的作品都像看到他们一样。诗人的友谊很重要。一个真正有要求的诗人,他(她)的标准一方面来自经典阅读,另一方面,同时代诗人的友谊也可以提供一个坐标。他们有激励,也有批评和争论,都是必要的。这种诗人的友谊到最后都会化成对诗歌的贡献,我很看重这一点。

寒寒/俞妍:您近些年来为什么倾心于儿童诗的写作与传播?您是否还会为孩子们写下去?

蓝蓝:因为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可以说我是跟她们一起成长的。在这样的过程中,我给她们讲故事,有时给她们编故事。后来,我把这些故事写出来,出了书。那时,我接触了很多儿童文学,发现中国的儿童文学历史很短。国外,从安徒生开始,有专门的作家写儿童文学,而我们起步比较晚。我们的孩子没有自己的话语权,要大人给她们争取话语权。与欧美的儿童文学相比,我们的儿童文学,尤其是童话写作实在太少了,因为我们人口基数是很大的。所以,我想为孩子们做点事。前年,我出版了一本《童话里的世界》,销量很好。读者群大多是从事教育的,还有平时比较重视孩子思维训练的家长。这本书不仅给孩子们看,也给家长看。里面有一些童话不像我们平时看到的那么简单,我的解读想把下面的意思一层一层揭示出来。很多读者,包括一些大学老师,读后惊讶地说,天哪,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要做的就是这个工作。我花了十年时间收集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童话,作者有达芬奇、托尔斯泰、高尔基。我自己也写童话。我的这项工作能影响到几个人,我已经很满足了。

最近,我在“喜马拉雅有声书”推出了《诗人蓝蓝讲童诗》。我不是读,我是讲。网上有声书很多都是读诗,几乎没有讲现代童诗的,我算是第一个。我就是一首一首给孩子们讲。作者是什么样的人,诗歌好在哪里,用了什么样的手法。关于这个节目,一开始是暴风科技做一档节目,请我和北岛给留守儿童读诗。他们觉得我的声音不错,也写童诗,就鼓励我推出这样一个节目。我答应以后,投入很多精力,非常辛苦。我要从很多书籍中找这一百首诗,每一首我都要写三千字左右的文案。然后由暴风科技给我录制。可以说,我选的一百首诗多数能称得上经典。里面也有大人写的,也有儿童写的童诗。比如有一首叫《挑妈妈》,一个八岁小男孩写他在天上挑妈妈。诗歌是这样写的:“你问我出生前在做什么/我答 我在天上挑妈妈/看见你了/觉得你特别好/想做你的儿子/又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个运气/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已经在你肚子里。”这诗歌特别动人特别好。我问了几个家长,这诗好在哪里。家长说,把小孩的天真和对妈妈的爱都写出来了。我说这首诗的好,远远不止这些,它还原了人与人之间爱的本质。爱的原初是不管有什么样的血缘关系,我们本来就是两个陌生的生命。血缘是个假命题,因为爱是一种选择。这个孩子选择了妈妈,妈妈选择了孩子,爱才开始。爱是建立起来的,不是生下来就有的。明白了这点,人才会对我们的父母,对爱我们的人心怀感激。我就是要把这样的诗歌挑出来,给孩子讲。因为这是个收费节目,现在只有一百二十多人订阅。北大的一位老师跟孩子天天听这个节目,称赞说真好;还有一个剧作家,说他孩子对此节目也非常着迷。我就知道什么人在听这个节目。因为现在很多人还没有为知识付费的观念,但我觉得哪怕只有一个听众,我也会把这100首诗录完。就这样,我给孩子们写一本童话的解读,一本童诗的解读,我希望可以做得更好。

寒寒/俞妍:作为“袁可嘉诗歌奖”得主,您一定比较了解袁可嘉先生。您怎样评价他的诗歌?

蓝蓝:我曾经在大学里给学生讲过袁可嘉先生的诗,主要讲《九叶集》里的诗。我手上的一本《九叶集》是九叶诗人辛笛签名送给河南的老诗人苏金伞,当时他已经快九十岁了。后来河南老诗人又签上自己的名字送给我。所以,这本诗集非常珍贵。这本诗集中的九位诗人,我都讲过。那时,九叶诗人中,还有两三个还在世,现在只剩下郑敏先生了。前几年,我还跟童蔚女士(郑敏老师的女儿)陪着郑敏老师去北京大觉寺游玩。“九叶诗派”的老诗人中,有很多翻译家,有些诗人有留学经历,直接把国外的诗,现代派的一些理念,以及诗歌的技巧介绍给了中国的读者。五四时期之后的现代文学,跟中国古典文学是两套系统。现代汉语的组成非常复杂,有民间的白话,还有很多外来词语。它是各种文化多种因素融合的一种语言系统。在这样一个不断丰富形成的过程中,翻译家功不可没。袁可嘉先生不仅是著名翻译家,也是位优秀诗人。在那个时代,他的诗歌已写得非常前卫,不仅有形式的探索,也有精神的启蒙。袁可嘉先生编写的《欧美十大流派诗选》《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等书籍,我都读过。袁可嘉先生作为诗人翻译诗歌,更加出彩。当然也有一些翻译家自己不写诗,但如果他对语言很敏感,也会翻译得很好。显然,袁可嘉这两种优势都具备。这次来到慈溪,我很想去看看他的故居,对这位文学前辈,表达我的敬意。我们这一代诗人都受惠于像袁可嘉先生们这些翻译家的付出,给我们提供了西方诗学的滋养,使我们开阔了视野,可谓功德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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