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以降本草书写与地道药材建构探论
——以肉苁蓉和锁阳的入药史为例

2018-12-30 05:23汪燕平余新忠
关键词:锁阳肉苁蓉本草

汪燕平,余新忠

我国西北和北部农牧交错地带,生长有一种成效显著的先锋治沙植物——梭梭,其根部寄生有被称作“沙漠人参”的药用植物肉苁蓉,现代药理意义上具有改善性功能障碍、抗衰老、抗疲劳、抗阿尔茨海默病等效用*参阅屠鹏飞、郭玉海等《荒漠植物肉苁蓉及其寄主梭梭栽培技术》,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40~41页、59~61页。。目前,肉苁蓉在科学化研究、人工培植和开发利用方面,均有非常出色的成果,但它何以能成为医患疗疾和日常养生用物的药物知识形成史尚待厘清。肉苁蓉早在《神农本草经》时代就已成为诸多医患认可的颐养佳药,承传至清末乃至当下而不衰。肉苁蓉的药效如何被发现,以及怎样纳入医患的日常用药均缺乏相关文字记载。而与肉苁蓉产地、效用相似,晚至元代才作为代用药物的锁阳,为理解这一问题提供了路径。锁阳同样是寄生植株,主要以白刺为寄主,也有益于沙化治理和生态改善*许文君:《阿拉善引领农牧民发展肉苁蓉和锁阳产业》,《内蒙古林业》2016年第4期,第14页;罗燕燕等:《锁阳的研究进展》,《中医研究》2017年第5期,第77~80页。。

相较这两种北部边疆药物,人们更熟悉的补益药物当属人参。或许是为了更好地借助由人参等物构建的温补文化*蒋竹山:《人参帝国——清代人参的生产、消费与医疗》,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影响下的公众认可,在肉苁蓉有“沙漠人参”之称外,锁阳也有“三九锁阳赛人参”的譬喻。锁阳自元代作为医患的日常用药之后,元以降的本草记述中往往与肉苁蓉比邻见载,西北所在是两种药材的地道产区。地道药材宁夏枸杞的形成史业已明晰了地道药材内涵的部分面向,环境变化、商业贸易和社会文化等都会作用于新地道药材的形成,医家记述的地道药材名录是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医药高下并非新地道药材形成的决定性因素*汪燕平:《清以来宁夏枸杞作为地道药材的形成史》,《史林》2017年第3期,第67~76页。。当然,这也与古代医药分业的境况密切相关*边和:《谁主药室:中国古代医药分业历程的再探讨》,余新忠主编:《新史学》(第九卷),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38~72页。。而对肉苁蓉替代药物锁阳入药历程的梳理,又可从药物知识本身更新的角度来理解既有地道药材名录的含义。

肉苁蓉和锁阳两种药物相关史实的厘清,除与现实需要、地道药材意涵等关系密切之外,还会对当下的药物史研究有所增益。明代集本草学大成的《本草纲目》,所载药物至少十倍于《神农本草经》,药物种类和产地均有极大的扩展。新增药物的来源中,带有殊异医学文化的域外药物获得了更多研究者的青睐,成果丰硕*例如,外来药物大量传入相对集中的中古时期就有五代李珣的《海药本草》,大量记录了自域外舶来的药物[李珣原著,尚志钧辑校:《海药本草(辑校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7年]。相关研究方面,陈明、薛爱华关于中古外来药物的述论颇为细致(陈明:《中古医疗与外来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美] 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第十三章《药物》,吴玉贵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439~480页)。。但为医患常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国产药物,相关研究多着力于传统药物药理方面的科学化研究,如何融入医患日常生活的相关研究并不多见*例如,[美]高家龙的药商研究(《中华药商:中国和东南亚的消费文化》,褚艳红等译,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余欣、翟旻昊对本土药物郁金的研究[《中古的郁金与郁金香》,《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46~56页],以及前述蒋竹山对东北人参的研究。。再与中草药深刻嵌入的社会文化生活图景及全球药物史的研究相较,国内相关药物史的研究相对有限*全球药物史的研究参见蒋竹山《“全球转向”:全球视野下的医疗史研究初探》(《人文杂志》2013年第10期,第84~92页)、边和《西方医疗史研究的药物转向》(《历史研究》2015年第2期,第27~33页);国内药物史研究概貌参阅余新忠、陈思言《医学与社会文化之间——百年来清代医疗史研究述评》[《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第121~122页],以及芦笛《中国近代医药史研究及相关问题评述》(《史林》2017年第1期,第195~209页)。。故而本文以肉苁蓉及代用药物锁阳为例,探究药物知识自身的更新和疆域变动、华夏边缘变迁*疆域变动与华夏边缘变动对历史的影响,参阅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本文主要着力于疆域变动对地道药材叙事及新地道药材形成影响的探讨。等因素对地道药材形成的影响,以及边疆物产如何参与到更为广阔的药物消费日常之中的历史。

一、汉宋间肉苁蓉药物知识的流变

肉苁蓉早在《神农本草经》时代就已作为医患的常用药物见诸记载,而产地、效用相似的锁阳则要晚至元代才被纳入医患认可的本草叙事。锁阳最初记录在册的药物知识,都自本草书写已相对丰富且早已获得医患普遍认可的肉苁蓉承继而来,元以降的本草书写中两者也往往比邻记载。因而要厘清替代药物锁阳何以成为医患常用的药物,须从肉苁蓉的本草知识谱系说起。另外,在人工成功培植之前,两种药物产量和生境都十分有限,并未能像人参、枸杞等北方药物那样为人们所熟知,故而两种药物参与的社会生活境况主要从本草书籍中来。这些包含有医家临床经验和已有药物知识的书籍本身,即是医家与患者、社会医药文化互动的知识载体。因而本草医籍并非仅仅是医家所掌握的药物知识的书写,而且可以体现当时的社会医药文化生活状貌。以下论述也以本草医籍为主,兼及其他能够丰富两种药物社会文化图景的史籍。

肉苁蓉最早记载在作为本草学嚆矢的《神农本草经》之中,当时是作为应天养命、不老延年的上药记载*马继兴主编:《神农本草经辑注》卷1《序录·序》,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页。,同时还有“治五劳七伤,补中,除茎中寒热痛,养五脏,强阴,益精气,多子。妇人症瘕。久服轻身”*马继兴主编:《神农本草经辑注》卷2《上药(上品)》,第95页。的效用。此时本草书写侧重于肉苁蓉能缓解患者的病痛,产地与所载的其他诸多药物一样尚无明确的记录,仅模糊记述为“山谷”*300多种药物中,只有生于东海的9种、南海5种、渤海1种、北地1种例外(马继兴主编:《神农本草经辑注》,第98页、161页、190页、234页、277页、294页、309页、323~325页、353页、416页、430页、435页、460页)。。此外,与《神农本草经》差不多同一时期成书的医家陪葬简牍中*《神农本草经》的成书年代有诸多不同观点,笔者较为赞同成书于两汉的说法。主要参阅的研究有尚志钧《本草人生——尚志钧本草论文集》第五章《神农本草经》,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0年,第36~43页;王家葵《〈神农本草经〉成书年代新证——兼与贾以仁先生商榷》,《中医药学报》1990年第3期,第48~51页。,也有肉苁蓉与防风、远志等许多药物一道治疗男子“七伤”之疾的记录*张延昌主编:《武威汉代医简注解》第三章第一节《武威汉代医简简牍文注解》,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4~135页。出土该简牍的汉墓,墓主为年长的男性医者(武威地区博物馆:《甘肃武威旱滩坡东汉墓》,《文物》1993年第10期)。。并且此方是由东汉东海王刘疆和中水侯李忠共同奏报的民间智慧,广为流布之后又为武威医家抄录*陈直:《武威旱滩坡汉墓出土医药方汇考》,《文史考古论丛》,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00~302页。。可以推知,此方在刻入简牍之前,就已作为民间通行的治疾验方传播。肉苁蓉也并非新近入药,入药和为医患认可的时间要早于汉简记录和《神农本草经》成书之时。

《神农本草经》以简而要的撰述方式综述了两汉乃至更早历史时期生民治疗疾病的药物知识,诸多医家为了更好领会《神农本草经》的经义和切于当时医药利用的实际,开始为其作注。以陶弘景的编著存世最多,对后世药物知识发展的影响也更为显著,记述有肉苁蓉药物知识的本草尚有辑佚本的《本草经集注》和《名医别录》存世,于肉苁蓉的药物知识有不少增益,其中关于产地的述论颇有意味:

肉苁蓉 味酸、咸,无毒。除膀胱邪气、腰痛,止痢。生河西及代郡雁门。五月五日采,阴干。*陶弘景集,尚志钧辑校:《名医别录(辑校本)》卷1《上品》,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6年,第51页。

肉苁蓉……强阴,益精气,多子,治妇人症瘕,除膀胱邪气,腰痛,止痢,久服轻身,生河西山谷及代郡雁门。五月五日采,阴干。

代郡雁门属并州,多马处便有,言是野马精落地所生。生时似肉,以作羊肉羹,补虚乏极佳,亦可生啖,芮芮河南间至多。今第一出陇西,形扁广,柔润,多花而味甘。次出北国者,形短而少花。巴东、建平间亦有,而不如也。*陶弘景编,尚志钧、尚元胜辑校:《本草经集注(辑校本)》卷3《草部上品》,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年,第239页。

从引文可见,在适用病症的记述上两书均较《神农本草经》有申发和增加。《名医别录》集两汉魏晋以来多位名医的用药经验而成,重在增加药物的五味分别和适应证的叙写。《本草经集注》对肉苁蓉产地的论述,不同程度地带有与游牧边民颇为相关的意象:河西所在,水草丰茂,牛马众多;代郡、雁门本就处于马背族群鲜卑的辖区,出产肉苁蓉最多的芮芮、河南(即柔然、吐谷浑别称)*《南齐书》卷59《芮芮虏河南氐羌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23~1033页。亦为羌胡所居之地。河西山谷和陇西具体指代的范围多有重叠,再加上“马多处便有”的生境描述,当时的肉苁蓉可以视为一种与边疆、马匹有关的药产。

由两书呈现的这一时期药物知识的总体状况之外,再以撰写于这一时期、出土于敦煌的《本草经集注序录》残卷佐证,摘录部分文字如下:

今之所存,有此四卷,是其本经。所出郡县,乃后汉时制,疑仲景、元化等所记,又云有《桐君采药录》说其花叶形色。《药对》四卷,论其佐使相须。魏、晋以来,吴普、李当之等,更复损益。……或三品混糅……医家不能备见,则智识有浅深。今辄苞综诸经,研括烦省。……精粗皆取,无复遗落,分别科条,区畛物类,兼注明世用土地所出,及仙经道术所须,并此序录,合为三卷。*马继兴:《中国出土古医书考释与研究(中卷)·〈本草经集注〉甲本》,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634页。

陶弘景所在的时代,桐君、徐之才、吴普、李当之等医家从不同的角度对《神农本草经》进行申发。记载的药物数量、产地、状貌和适用症等方面都有不少进益,但仍有性味讹误、基原未辨等不足。陶著“精粗皆取”、条陈分明地综述了这一时期诸多医家的本草知识,重在“苞综诸经”。从《神农本草经》的概述到《名医别录》和《本草经集注》的丰富,肉苁蓉本草知识的增益与这一过程相适宜。此外,肉苁蓉仍旧作为上品药物见载,上药之所以能不老延年的医理在这一时期又有申发,以其“势力和厚,不为仓促之效,然而岁月将服,必获大益”*马继兴:《中国出土古医书考释与研究(中卷)·〈本草经集注〉甲本》,第636页。,所以是应天养命的上药。

六朝纷乱结束,隋唐混一,肉苁蓉的药物知识又有增加,开始有草苁蓉、肉苁蓉之分的记述。新增的本草知识中,与马匹、边疆有关的意象淡化,开始作为域内方物进行描述和书写。唐代疆域辽阔,加上实证纂修方式的采用——绘制药图、撰写图经,使得官方《新修本草》在药物状貌和生境的叙写方面,与六朝时期相比颇有新见。还弥补了陶弘景写书之年“时钟鼎峙,闻见阙于殊方;事非佥议,诠释拘于独学”——多政权分立,陶氏囿于南梁一隅的不足,以“摭陶氏之乖违,辨俗用之纰紊”*苏敬等撰,尚志钧辑校:《新修本草(辑复本)》卷1《孔志约序》,合肥: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81年,第12页。为指归来叙写本草。而具体到肉苁蓉本草知识的增益则有,唐本草以为陶弘景所叙写的苁蓉是草苁蓉刮去花序后所得,药力不及肉苁蓉*苏敬等撰,尚志钧辑校:《新修本草(辑复本)》卷7《草部上品》,第177页。。纂修是书的同时,绘有颇为实证的药图和解说性文字——图经。药图为精美的彩绘,很难复制流传,因而散佚较早*郑金生:《药林外史》第六章《本草插图的演变》,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98~200页。,部分图经幸得《蜀本草》《图经本草》抄录,得以保存在《证类本草》中*尚志钧:《关于〈唐·新修本草〉的几个问题——辑复前记》,苏敬等撰,尚志钧辑校:《新修本草(辑复本)》,第9页。。肉苁蓉即是个例之一,其文曰:

[蜀本图经云]出肃州福禄县沙中,三月、四月掘根,切取中央好者三四寸,绳穿阴干。八月始好,皮如松子鳞甲,根长尺余,其草苁蓉,四月中旬采,长五六寸至一尺已来,茎圆紫色,采取压令扁,日干。原州、秦州、灵州皆有之。*韩保昇撰,尚志钧辑复:《蜀本草(辑复本)》卷7《草部上品之下》,《日华子本草 蜀本草(合刊本)》,合肥: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5年,第370页。根据尚志钧研究,《蜀本草》辑佚本中“图经云”的内容引自《新修本草》(尚志钧:《本草人生——尚志钧本草论文集》第十七章《〈蜀本草〉的考察》,第277页),图经中的“肉苁蓉”条得以在《蜀本草》中保留,故而此处从《蜀本草》中引述。

《新修本草》图经已经就草苁蓉与肉苁蓉的外形、采收时节、干燥方式的不同有清晰的分别,肉苁蓉的产地又从“河西山谷及代郡雁门”进一步明晰到肃州福禄县(今甘肃酒泉东南)。虽未直接辩驳马精落地而生苁蓉的生长方式,但长于“沙中”的生境叙写即是实际生长状况的部分描述,较陶氏的叙写更贴近肉苁蓉生长的实际。另外三处产地中,灵州属于河西,秦州(今平凉)、原州(今固原)虽然不属,但与灵州邻近,也可视作肉苁蓉本草知识谱系中更为明确的新增产地。另外,唐代相关地志和方书中也有两种苁蓉的记录,比如灵州产草苁蓉,肃州产肉苁蓉*《千金翼方》中,原州、灵州产苁蓉,兰州产苁蓉,肃州产肉苁蓉(孙思邈著,李景荣等校释:《千金翼方校释》卷1《药录纂要·药出州土》,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8年,第11页、14页);《元和郡县图志》中,灵州产花苁蓉,肃州产肉苁蓉(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4《关内道四》、卷40《陇右道下》,贺次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3页、1023页),没有兰州、原州产出苁蓉的记载。再有,花苁蓉为草苁蓉别称,本文引纂修时间更早的《唐本草》图经“草苁蓉”在先,因而此处也作草苁蓉。。此外,不论是官方《新修本草》,还是民间孙思邈的《千金翼方》于肉苁蓉知识的损益,不再与马精落地所生相关*《千金翼方》:“肉苁蓉 味甘酸咸微温,无毒。主五劳七伤,补中,除去茎中热痛,养五脏,强阴,益精气,多子,妇人症瘕,除膀胱邪气,腰痛,止痢,久服轻身。生河西山谷及代郡雁门,五月五日采,阴干。”(孙思邈著,李景荣等校释:《千金翼方校释》卷2《本草上·草部上品》,第36页)《新修本草》除摘录《神农本草经》和《本草经集注》的相关内容之外,新增部分即为前述正文提到的草苁蓉和真肉苁蓉的叙述。两者均与马匹没有关联。。

五代迄宋,肉苁蓉本草知识中“马精落地而生”之说渐除,但仍旧留有前代遗绪的影响。这一时期新增加的肉苁蓉本草知识,已经与“马精落地而生”鲜有关联,到吴越日华子撰述时,则依据“采访人”的陈述直指陶说“肉苁蓉马精落地而生”为误*日华子集,尚志钧辑释:《日华子本草(辑释本)》卷6《草部上品》,《日华子本草 蜀本草(合刊本)》,第45页。。之后参与编修《嘉祐本草》的宋人苏颂,仿照唐代《新修本草》撰写图经的故事,奉敕采访,并绘制药图兼写图经*苏颂编撰,尚志钧辑校:《本草图经》卷首《本草图经奏敕》,合肥: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第3页。,在肉苁蓉的本草知识上又有丰富:

肉苁蓉,生河西山谷及代郡雁门,今陕西州郡多有之,然不及西羌界中来者,肉厚而力紧。旧说是野马遗沥落地所生。今西人云大木间及土堑垣中多生,此非游牝之所乃有,则知自有种类耳。或疑其初生于马沥,后乃滋殖,如茜根生于人血之类是也。皮如松子有鳞甲,苗下有一细扁根,长尺余。三月采根,采时掘取中央好者,以绳穿,阴干。至八月乃堪用。《本经》云:五月五日采。五月恐已老不堪,故多三月采之,西人多用作食品啖之。刮去鳞甲,以酒净洗去黑汁,薄切,合山芋、羊肉作羹,极美好,益人,食之胜服补药。又有一种草苁蓉,极相类,但根短,茎圆,紫色。比来人多取,刮去花,压令扁,以代肉者,功力殊劣耳。又下品有列当条,云生山南岩石上,如藕根,初生掘取,阴干,亦名草苁蓉。性温,补男子,疑即是此物。今人鲜用,故少有辨之者,因附见于此。*苏颂编撰,尚志钧辑校:《本草图经》卷5《草部上品之下》,第118页。

虽从搜集的药物标本中得益颇多,也相信西人讲述的“大木间及土堑垣中多生”——肉苁蓉自有种类的说法,但没有直指陶说为非,而是以“茜根生于人血”来类比,将两种认识进行调和。这一时期,西羌所产的肉苁蓉优于陕西州郡所产,成为“河西山谷及代郡雁门”范围内的优质产地。并且兼带记述了肉苁蓉在“西人”日常生活中作为食品,而非既有本草知识谱系中仅仅作为疗疾药物的利用方式。开始以食疗类药物进入传统的本草医药体系,于之后肉苁蓉纳入更为广远的药物消费地的日常补益和保健有颇为重要的意义。此外,还记述了药效劣于肉苁蓉、状貌却与肉苁蓉相似的两种代用药物草苁蓉与列当。

宋时肉苁蓉的产地知识虽沿袭《本草经集注》以来惯用的产地描述——“生河西山谷及代郡雁门”,但也记录有宋朝自身能够获得肉苁蓉的产地所在——“陕西州郡多有之”,同时指出“不及西羌界中来者”的局促境况。在宋陕西州郡地处兵燹纷争的边疆,作为优质肉苁蓉产地的西羌,则是与边疆战事息息相关的“四裔”所居之地*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校订本)》卷956《外臣部一·种族》,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1072~11073页。。相较唐时的肉苁蓉产地叙述——肃州福禄县而言,是时这些地区均属西夏,而西夏也以肉苁蓉在同赵宋的搉场贸易中获益颇丰*董立顺:《史载党项人对肉苁蓉的认识与利用——兼论它在西夏王朝社会生活中的价值》,《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2年第4期,第20~27页。。疆域更迭亦体现在这一时期药物产地的话语叙述之中,河西肉苁蓉也从唐代域内的寻常土贡变更为“四裔”居地或是边疆州郡产出的药物。

二、肉苁蓉代用药物锁阳从元至清的入药史

至晚从元代朱丹溪开始,锁阳作为肉苁蓉的代用药物开始见诸本草记载,但药理内容的阐释远比同时期已经为医患广泛认可的肉苁蓉要少,与地道药材宁夏枸杞形成初期的状况类似*参阅前揭汪燕平《清以来宁夏枸杞作为地道药材的形成史》。。医家之外的士人对代用药物锁阳的记录远早于朱丹溪,并对锁阳生境、状貌的描述颇为详细。与肉苁蓉相关的本草知识中,同样也少有药物生境、状貌、采收时节等内容的摘录,治疗前述诸多病症的药理阐释多有增加。宋代集合诸多本草论著的《重修政和经史证类本草》刊刻之后,又受医药分业渐趋深化的影响*参阅前揭边和《谁主药室:中国古代医药分业历程的再探讨》。,此前本草论著中颇为详细的药物状貌、产地知识开始约简不见。朱丹溪与王好古记述的相关药物知识可视为这一时期医家看法的代表。朱丹溪记曰:

肉苁蓉 属土,而有水与火,峻补精血,骤用反致动火便滑。河西自从混一之后,人方知其真形,何曾有所谓鳞甲者。以酒洗净去黑汁,作羹,黑汁既去,气味皆尽。然嫩者方可作羹,老者苦,入药少则不效。……

锁阳 味甘,可啖,煮粥弥佳。补阴气,治虚而大便燥结者用,虚而大便不燥结者勿用,亦可代苁蓉也。*朱震亨:《丹溪医集·本草衍义补遗》,浙江省中医药研究院文献研究室编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1年,第58页、69页。

王好古写道:

苁蓉,气温,味甘咸酸,无毒。《本草》云:主五劳七伤,补中,除茎中寒热痛,养五脏,强阴,益精气,多子,妇人症瘕,除膀胱邪气,腰痛,止痢。久服轻身。《液》云:命门相火不足,以此补之。*王好古:《汤液本草》卷4《草部》,崔扫尘等点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7年,第109页。

肉苁蓉在这一时期为医家归入补命门相火类药物,五行归经也得以明晰。王好古受其师张洁古、李东垣的影响颇深,《汤液本草》可以认为是集成了三位医家的用药智识,将肉苁蓉归入补命门相火类药物的做法,也影响了之后肉苁蓉本草知识的叙写。朱丹溪载录肉苁蓉的《本草衍义补遗》,是宋人寇宗奭《本草衍义》的续写,因而在内容上也多有重叠*“以酒洗净去黑汁”至该句结束,抄录自寇宗奭的《本草衍义》。见寇宗奭《本草衍义》,颜正华等点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0年,第52页。,增益的新论是明晰了肉苁蓉的五行归经。此外,朱丹溪将锁阳归入补命门类药物*朱震亨:《丹溪医集·丹溪心法》卷3《补损五十一》,浙江省中医药研究院文献研究室编校,第235页。,功用、归经已与肉苁蓉颇为相像,并且增补了用药宜忌。再有,锁阳最先在朱丹溪的叙写下纳入本草书写,并对后世本草书写中的锁阳药物知识影响深远,但锁阳为医患熟知的时间则要早于宋元之际。翻检朱丹溪其他论著可见,锁阳已经与诸多药物相互配伍,行“补损”之功效*补损类用药龙虎丸、虎潜丸、补虚丸、补阴丸、锁阳丸、五补丸中都有锁阳的利用(朱震亨:《丹溪医集·丹溪心法》卷3《补损五十一》,浙江省中医药研究院文献研究室编校,第233~236页)。,且与肉苁蓉一道作为治疗血虚的辅助药物在方书的总论部分出现*“辅佐之属,若桃仁、红花、苏子、血竭、牡丹皮者,血滞所宜……苁蓉、锁阳、牛膝、枸杞子、益母草、夏枯草、败龟板者,血虚所宜……以其触类而长,可谓无穷之应变矣。”朱震亨:《丹溪医集·金匮钩玄》卷3《血属阴难成易亏论》,浙江省中医药研究院文献研究室编校,第129页。。此外,再以宋元之际文士周密《癸辛杂识》记录颇为详细的锁阳相佐:

鞑靼野地有野马与蛟龙合,所遗精于地,遇春时则勃然如笋出地中。大者如猫儿头,笋上丰下俭,其形不与,亦有鳞甲筋脉,其名曰“锁阳”,即所谓肉苁蓉之类也。或谓鞑靼妇人之淫者,亦从而好合之,其物得阴气,则怒而长。土人收之,以薄刀去皮毛,洗涤令净,日干之为药。其力百倍于苁蓉,其价亦百倍于常品也。五峰云:“亦尝得少许。”*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吴企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53~154页。

《癸辛杂识》是浙江吴兴(今湖州)士人周密与“野人畸士”交流闻见后的叙写*周密:《癸辛杂识》序,吴企明点校,第1页。。再有自“或谓”处的听闻,还记有因战乱流寓两湖衡山五峰一带的胡宏(号五峰)也曾获得少许锁阳的追述*翻检现今汇集胡宏论著最为全面的《胡宏集》(吴仁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不见与锁阳有关的记载。但两宋间以地名“五峰”为号且为世人认可的学者不大可能有第二个,周密距胡宏生活的年代不远,极有可能阅读过今已亡佚的胡宏其他论著。但可以确信的是,“五峰”于锁阳的闻见,确实增益了周密与“或谓”的看法,同时也可说明锁阳在其时较为难得。,又有朱丹溪世居浙江义乌行医的经历相佐。那么可以推知,在朱丹溪将锁阳纳入本草书写之前,锁阳已经在距离原产地遥远的浙江、两湖一带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认可,是一种可以替代肉苁蓉且药效卓著的药物,在当时医患的用药中较为通行。但《癸辛杂识》成书后,仅有零星抄本流传,首次刊刻要晚至《本草纲目》已经梨枣的万历年间*周密:《癸辛杂识》,吴企明“点校说明”,第1~4页。,并且《本草纲目》的锁阳状貌叙写是来自元明之际文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的记述。陶著曰:

鞑靼田地野马或与蛟龙交,遗精入地,久之发起如笋,上丰下俭,鳞甲栉比,筋脉连络,其形绝类男阴,名曰锁阳,即肉从(苁)蓉之类。或谓里妇之淫者就合之,一得阴气,勃然怒长。土人掘取,洗涤去皮,薄切晒干,以充药货,功力百倍于从容也。*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10《锁阳》,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27~128页。

随着李著的广为传布,后世本草几乎都会征引陶著中的文字来描述锁阳的状貌及生境。而校读《癸辛杂识》与《南村辍耕录》的锁阳叙写可以看到,陶著的相关内容几乎由周著简化而来。这也与其读书随笔、摘录的著述指归相符。再有,两书都是朝代更迭之际不愿出仕新朝的士人隐居后所著,又同在江浙一带,惺惺相惜,约简抄录前贤之作也在情理之中。即便《癸辛杂识》和《本草纲目》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刊刻,但周密在医界的影响力远不及李时珍。故而本草书写体系内的锁阳状貌与生境描述,则要晚至《本草纲目》征引《南村辍耕录》时开始,后世对锁阳“马精落地而生”说法的批驳也直指陶宗仪而非周密。

蒙元结束了分裂局面,疆域远比之前辽阔,肉苁蓉的产地叙述不再为西羌,转而用类似唐代形容域内方物的话语描述。药物知识的书写更为重视既有见载药物的药理阐释,而非尚有不足的产地和状貌的叙写。朱丹溪众多方书中以肉苁蓉配伍其他药物的处方极多,描述肉苁蓉生境和状貌的措辞也十分肯定,当为其临床用药经验的总结。但无论是唐宋本草还是《本草纲目》的肉苁蓉修治,或者是炮制前的实际药物形态,都有鳞甲。若朱丹溪所用为真肉苁蓉,以所用所闻记述,极有可能是其从医经历中用以入药的肉苁蓉并非采挖晾晒后的药物干品,而是经过刮除鳞甲修治之后的肉苁蓉,可见药物的转运贸易和炮制分工可能较唐宋时期有不少进步。这一时期锁阳的性味首次见载本草,虽然已有与诸多药物配伍治病的记录,但产地和状貌仍旧阙如,与肉苁蓉本草书写早期的状况类似。另外,参照周密《癸辛杂识》的叙写,其所在的药物消费地并非对锁阳生境和状貌茫然不知。再观检《本草衍义补遗》所载的其他药物,鲜有药物产地及状貌的叙写,与《本草衍义》一脉相承,重在既有药物书写的辨伪和药效阐发*寇宗奭:《本草衍义》卷1《序例上·衍义总叙》,颜正华等点校,第2~3页。,而非补写新近纳入本草书写的新药物知识。

延续至明代,肉苁蓉的本草叙写更侧重结合撰者的临床经验,甄别和整理已有的本草知识,炮制、辨伪和用药宜忌三个方面内容的增加较为突出。《本草纲目》接续《重修政和经史证类本草》集合多种本草论著的著述方式,总结已有的本草知识,还在“集解”部分补充了前代本草论著不具的锁阳生境、产地等本草知识。但《本草纲目》之后的历史时期,集合式的巨著书写不再能满足医患的日常需要,以“十剂”“七方”等医理来契领的约简化本草书写,成为当时医家撰述本草的主要呈现方式。药物的生境、状貌等早期本草论著具备的本草知识,不再是医家本草书写的主题。

锁阳在这一时期已作为肉苁蓉颇为适宜的代用药物,没有类似草苁蓉功效劣于肉苁蓉的忧虑。适用病症和用药宜忌的记录相较元代又有增加,也有较为明确的产地记录,但其生境和生发方式又蒙上肉苁蓉入药初期“马精落地而生”的色彩。《本草纲目》的内容在这一时期的诸多论述中,对肉苁蓉本草知识的整理最为丰富,特别是以药性“补而不峻”解释了肉苁蓉“从容”之名的由来*钱超尘等校:《金陵本〈本草纲目〉新校正》卷12《草部》,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第487页。。整理已有的本草知识之外,肉苁蓉新增的药物知识较少,但大都源自撰书者的临床用药经验,可以呈现这一时期本草知识书写的新变化,例如肉苁蓉的炮制中增加了忌铁器、宜酒蒸的内容*陈嘉谟:《本草蒙筌》卷1《草部上》,王淑民等点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8年,第53页。。又由于真肉苁蓉比较难以获得,时人多会以嫩松、金莲根、草苁蓉来伪饰*陈嘉谟:《本草蒙筌》卷1《草部上》,王淑民等点校,第54页;李中立:《本草原始》卷1《草部上》,张卫等校注,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43页。,并以为肉苁蓉在补肾方面于年长者颇有效用*薛己:《本草约言》卷1《草部》,臧守虎等校注,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5年,第13页;包来发主编:《李中梓医学全书·(镌补)雷公炮制药性解》卷3《草部中》,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年,第593页。。锁阳本草知识叙写较以往大为增加,《本草纲目》所记最为丰富:

【集解】[时珍曰]锁阳出肃州。按陶九成《辍耕录》云:锁阳生鞑靼田地,野马或与蛟龙遗精入地,久之发起如笋,上丰下俭,鳞甲栉比,筋脉连络,绝类男阳,即肉苁蓉之类。或谓里之淫妇,就而合之,一得阴气,勃然怒长。土人掘取洗涤,去皮薄切晒干,以充药货,功力百倍于苁蓉也。时珍疑此自有种类,如肉苁蓉、列当,亦未必尽是遗精所生此。【气味】甘,温,无毒。【主治】大补阴气,益精血,利大便。虚人大便燥结者,啖之可代苁蓉,煮粥弥佳。不燥结者勿用。(震亨)润燥养筋,治痿弱。(时珍)*钱超尘等校:《金陵本〈本草纲目〉新校正》卷12《草部》,第488页。按,引文中“所生此”亦有他本作“所生也”。

从产地肃州,再到性温无毒、养筋、治痿弱,都是这一时期李时珍对锁阳本草知识书写的增益。此外,陈嘉谟颇为重视药物的产地,所记录的锁阳产地陕西*陈嘉谟:《本草蒙筌》“总论”《出产择地土》、卷1《草部上》,王淑民等点校,第1~2页、53页。,较李时珍记述的肃州更为广阔,与锁阳的实际产地更为贴近。再有,与前述朱丹溪着重锁阳药物配伍的叙写不同,李时珍更重视锁阳药理的阐释,往往与有着相似功用的肉苁蓉在同一个类目下相邻记载。例如同为补血、疗阴痿及虚寒之药*钱超尘等校:《金陵本〈本草纲目〉新校正》卷1《序例上·脏腑虚实标本用药式》,第50页;卷3《主治·百病主治药上》,第158页;卷3《主治·百病主治药上》,第161页。,治疗“痛风”则是锁阳有而肉苁蓉无的效用*钱超尘等校:《金陵本〈本草纲目〉新校正》卷4《主治·百病主治药下》,第181页。。此外,李时珍引述陶宗仪对锁阳的描述,用以补足此前本草书写不具的锁阳的生境和状貌,却使得锁阳的入药蒙上类似肉苁蓉见载早期“马精落地而生”的边地色彩,并对明以降的锁阳本草知识叙写多有影响。到明代,类似锁阳生境、状貌尚不甚明确的常用药物已不多见,有者如茜草生自人血、海蛤自雁屎而得、苏合香即狮子矢的传言都得以辨伪*钱超尘等校:《金陵本〈本草纲目〉新校正》卷18《草部》,第842页;卷34《木部》,第1243页;卷46《介部》,第1593页。,《本草纲目》之后的本草著述中,锁阳自野马精而生的说法也逐渐委弃。

本草知识承继至明代,内容较以往大为丰富,这一时期医家的本草著述大都有会通折中的旨趣,并且延续了自《本草图经》开始的墨线版刻药材插图的做法*关于苏颂《本草图经》为墨线版刻插图之肇始的相关内容,参见前揭郑金生《药林外史》,第200页。,不少本草论著都配有版刻药图。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尽可能全面整理和呈现已有本草知识,《本草品汇精要》和《本草纲目》是其例;第二,以医家自身之所学和临床经验,从已有的本草知识中理出能够牵引这类知识的线索,为掌握已有的本草知识找寻可行的路径,《本草蒙筌》《本草原始》《本草约言》等均属其列。《本草蒙筌》旨在考校会通诸家本草用以启蒙初学*陈嘉谟:《本草蒙筌·图像本草蒙筌序》,王淑民等点校,第10~11页。,《本草约言》意在解决卷帙繁多之苦*薛己:《本草约言》序,臧守虎等校注,第1~2页。,《神农本草经疏》更在于疏通常用药物的古今之变,以“广来学”*缪希雍:《神农本草经疏》自序,郑金生校注,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6页。,《重订本草征要》更是“酌删其剧毒之品”以防止初学者出现用药偏差,误伤性命*李中梓原著,丁甘仁等增撰,耿鉴庭重订:《重订本草征要》序言,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年,第2页。。因而在会通折中和正本清源指归影响下的明代本草叙事,锁阳以肉苁蓉等药物的既有书写为模本,增加和剔除了入药早期本草书写不够完备的内容。

清代,锁阳已成为与肉苁蓉并列记述的常用药物,配伍和适用症多有申发。虽已剔除了“马精落地而生”的叙述,但药物生境和状貌的描写,仍旧停留在李时珍引述陶说的条陈内,鲜有增益。就锁阳药效而言,从《本草纲目》的“可代苁蓉”,到清代诸多论著中的部分药效或禁忌“与苁蓉同”*汪讱庵:《本草易读》卷3,吕广振等点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1987年,第129页;严西亭 、施澹宁、洪缉菴同纂:《得配本草》卷2《草部》,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第85页;黄元御:《玉楸药解》卷1《草部》,《黄元御医书十一种》(下),麻瑞亭等点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0年,第475页;黄宫绣:《本草求真》卷1《补剂》,席与民等点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7年,第44页;沈文彬:《药论·补剂》,童舜华点校,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第7页。,并与肉苁蓉通常相邻见载,锁阳俨然从替代品成为与肉苁蓉比肩的常用药物。李时珍的书写对这一进程的推进有着颇为重要的意义。《本草品汇精要》成书于弘治十八年(1505),早《本草纲目》73年,书成后藏于内府,康熙年间增补续集十卷成为校正本,但仍旧未得传布,直至民国年间才正式刊行*曹晖:《〈本草品汇精要〉版本考察补遗》,《中华医史杂志》2006年第4期,第211~214页。。而正是康熙间增补的内容才记录了锁阳*刘文泰:《本草品汇精要》续卷2《草部》,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年,第1003页。,并且增补的锁阳药物知识悉从“兼众美以集成”的《本草纲目》而来*王道纯、江兆元:《进本草品汇精要绪集表》,刘文泰:《本草品汇精要》,第965~966页。。是书之外,清代尚有许多本草论著受到李时珍征引陶说叙写锁阳状貌的影响*依成书时间之先后依次为刘若金《本草述》、汪昂《本草备要》、王翃《握灵本草》、黄宫绣《本草求真》、张山雷《本草正义》(刘若金原著,郑怀林等校注:《本草述校注》卷7《山草部上》,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08~109页;汪昂:《本草备要·草部》,余力等校注,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8年,第107页;王翃:《握灵本草》卷2《草部》,叶新苗校注,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2年,第45页;黄宫绣:《本草求真》卷1《补剂》,第44页;李安民编校:《张山雷医集·本草正义》卷1《草部》,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5年,第192页)。。这类本草论著多为结合医者本身的临床经验而写,确为当时用药经验的叙写。锁阳的配伍及用药禁忌等方面都较之前有不少进益,例如胃气虚者、泄泻者忌服即是*分别见载于张璐《本经逢原》(张民庆等主编:《张璐医学全书·本经逢原》卷1《山草部》,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年,第803~804页)和吴仪洛《本草从新》卷1《草部》(朱建平等点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0年,第19页)。。

明清相继,本草知识大为丰富的状况延续至清代,数量众多且翻刻不断的本草论著留存颇多。《本草纲目》之后,会通之作鲜能切用实际,而类似《本草衍义》《本草蒙筌》的著述不断出现,各执能够牵引已有本草知识面相之一的内容——比如十剂、四气、归经——来撰写切于这一时期医学知识普及化需要的本草论著。《本草述》《本草备要》《本经逢原》《本草从新》《本草纲目拾遗》等均是其例。以复刻、改编本较多的《本草述》为例,从该书成书的康熙三年(1664),到所阅成书时间最晚的《萃金裘本草述录》(同治九年,1870),两百多年间至少改编五次*另四部改编本是:道光九年(1829)成书的张琦《本草述录》、道光二十二年(1842)成书的杨时泰《本草述钩元》、光绪十二年(1886)成书的陈蕙亭《本草撮要》、道光二十年(1840)成书的包诚《十剂表》。改编本之外,有清一代尚有嘉庆十五年(1810)还读山房校刻本、道光二十二年壬寅(1842)刻本、光绪二年(1876)还读山房刻本三种原书刻本存世。复刻本存世状况参见郑怀林等《本草述校注·前言》所梳理的版本统计(第2页)。,其中至少四部为当时享誉一方的医家编著。一方面是因为耗时三十年成书的《本草述》确有见地,另一方面也满足了这一时代的学术和现实需要。刘著没有自序,尚存的七篇他序都有这样一种共识,即是书精研并会通了自《神农本草经》以来诸多医家的本草论著,着力折中和约简瑕瑜并存的已有本草知识书写,于医家生民之术卓有贡献*七篇序言中,康熙年间有五篇,嘉庆间两篇。见刘若金原著、郑怀林等校注《本草述校注》卷首,第6~12页。。五种改编本就删繁约简之旨再行推进,卷帙更少,更为简易适用*蒋溶《萃金裘本草述录》笔者尚未得见,其余四部均为医者编著,篇幅均较《本草述》大为缩减。《本草述录》,“中国本草全书”第114卷,北京:华夏出版社,1990年;《本草述钩元》,上海:科技卫生出版社,1958年;《本草撮要》,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十剂表 本草纲目别录》,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82年。。因而在约简化的本草书写环境下,晚近入药的锁阳在生境和状貌的叙写上仍旧停留在《本草纲目》的叙事方式之内,药物适应证、归经等药理方面的内容多有阐发。早期本草书写具备的药物状貌、生境、商贸等内容已然在医药分业的影响下,不再出现在当时医家的本草书写中。药物状貌、生境,乃至向所认为受医界影响深刻的地道药材的形成,主要由医家之外的社会群体参与完成和书写。

三、本草知识更新与新地道药材名录的形成

《本草纲目》之后,医药分业更加成熟,医、药的分离和专业化程度更加显著*参阅前揭边和《谁主药室:中国古代医药分业历程的再探讨》。,药物状貌、生境乃至新地道药材的形成受医家之外群体的影响越发突出,地志和商贸记录等载体接替了早期本草书写具备的相关内容。

药图是产地叙事在本草叙事中的另外一种表达形式,但伴随着医药分业和本草自身约简化书写中产地叙事的淡化,图文不符的问题仍旧未能厘清。诸多旨在让草木书写与插图更为相符的论著中,李中立的《本草原始》和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可为代表。《本草原始》是李中立在梳理已有记述和考察药材市场之后亲自绘制的药图*参见该书校注者张卫的《前言》及罗文英《本草原始叙》, 李中立:《本草原始》,张卫等校注,第Ⅰ~XIV页、第4页。,吴其濬更是以宦迹所至的“耳治目验”来撰写《植物名实图考》*陆应谷:《植物名实图考叙》,吴其濬原著,张瑞贤等校注:《植物名实图考校释》卷首,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页。。但从两书初刻本所绘制的肉苁蓉和锁阳药图来看,明代李中立所绘几与药物的实际状貌相同,晚至清代后期的吴其濬所绘与药物实际状貌则相去甚远*分别见文物出版社1993年据山西浚文书局初刻本重印的《植物名实图考》(第1函第1册第17页,第1函第2册第63页),以及《续修四库全书》(第992册)影印的浙江图书馆万历初刻本《本草原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90页上、655页下)。,图文不符的状况仍旧未能辨明。

《本草原始》文字部分本草知识的增益在前文已经梳理,此处不再重复。《植物名实图考》中肉苁蓉和锁阳生境状貌的描述与之前的本草书写几乎无异*吴其濬原著,张瑞贤等校注:《植物名实图考校释》卷7《山草》,第119页;卷8《山草》,第152页。,但用来撰写书的资料长编摘录了一段颇为有益的记述:

二酉委谭:甘州多锁阳肉苁蓉,锁阳形甚不雅,茎上生,肉苁蓉生土中,掘得之,形甚大,色红鲜如肉,助(甫)欲一识之,令卒之田间,掘得舁来,俨如一大人臂。因悟苏子所烹肉苁蓉耳,宜其不能仙也。*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6《山草》,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336页。

《二酉委谭》是曾任陕西学政的王世懋所撰。由记述可知,王世懋是从“助甫人”处听闻甘州多锁阳、肉苁蓉的*王世懋《二酉委谭》的部分内容,参见佚名《明人百家短篇小说》(第16帙),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115~116页。《植物名实图考长编》的抄录,少了这段文字开头的“助甫人为予言”,以及后文“助欲”之间的“甫”字。,差遣“助甫”从田野间掘来,得见肉苁蓉的实际状貌。甘州多产和鲜品颜色的记录均能补以往本草叙写的锁阳药物知识之阙。就吴其濬的宦迹履历*参见《〈植物名实图考〉研究》中吴其濬生平世系的梳理(吴其濬原著,张瑞贤等校注:《植物名实图考校释》,第643~646页)。来看,距肉苁蓉产地最近时是在山西,且任职不满两年竟病逝于山西节署。他很有可能未得亲见肉苁蓉,尚不能甄别王世懋记述的真伪,所以存而不论,仍旧承继前人未加辨明的药物知识。

而究本草书写约简化趋势影响下产地和边疆叙事淡化的缘由,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医药知识自身的发展,从开始数量相对较少的药物,到明清至少十倍于《神农本草经》时代的药物,需要用类似五味、四气、十剂等以医理牵引和归类现有药物的整理方式,以提纲挈领的本草书写和更少的卷帙来满足日常医疗实践的现实需要。第二,在这一时期广阔多源的药物产地和长久兴盛的药物贸易的作用下,医药间的分离更加明显。医患能够接触到的药物更多由商贸贩运而来,最先接触的是药物的品质及疗效,产地在此时的作用更像是一种社会文化标签,尤其是距离药物消费地相对更为遥远的边疆药物。比如医家以河西枸杞、肉苁蓉为最佳*刘若金原著,郑怀林等校注:《本草述校注》卷7《山草部上》,第108页。,其他诸如陕西、山西等地也有品相不错的两药产出,但河西药物本身的品相和已有的医药社会文化标签,使得这一地区枸杞和肉苁蓉的优越仍旧留存在当时的药物贸易记录和医家本草书写的溯源追念之中。

与医家本草书写淡化产地叙写并不注重地道药材产地的叙事相比,当时的商业贸易和药物产地的地志书写相对更多的留有这一时期地道药材的生境和状貌叙写,接替了早期本草书写具备的叙事内容。

商业贸易记录在反映当时地道药物产地信息方面最为灵敏,但所记录的药物产地又带有当时药材贸易兴盛、医药分离已久的痕迹,药物加工转运之地甚至也跻身药物产地之列。以海关贸易统计资料中汉口、宁波、广州三关记录的锁阳和肉苁蓉的产地为例,汉口的肉苁蓉和锁阳为四川、湖北*“Port of Hankow List of Medicine of Chinese Origin Passed Inwards or Outwards,from 1st November 1884 to 31st October 1885”, The Inspector General of Customs Imperial Maritime Customs, Ⅲ.—Miscellaneous Series No.17, Shanghai:The Statistical Department of the Inspectorate General of Customs,1889, pp.70-71.,宁波的苁蓉记为陕西、锁阳为山西*“Port of Ningpo List of Medicine of Chinese Origin Passed Inwards or Outwards,from 1st November 1884 to 31st October 1885”,同前揭书,第190~191页。,广州的肉苁蓉记为四川、山东、直隶*“Port of Canton List of Medicine of Chinese Origin Passed Inwards or Outwards,from 1st November 1884 to 31st October 1885”,同前揭书,第280~281页。。见录的六处肉苁蓉、锁阳产地中实际只有陕西、山西出产,其余四川、直隶、山东、湖北四地均无两药产出的记录,但又的确记为药物产地,与当时颇为繁荣的药物贸易相关。是时在锁阳、肉苁蓉的重要产地之一甘肃的对外贸易路线中,北向托运至宁夏,沿黄河到包头转运京津,直隶的祁州是当时北方重要的药材加工集散地;而京津至广东的水陆交通又相对便利,甘肃南向自文县碧口镇转运至四川,再沿长江东向转运湖北汉口*甘肃商路的相关内容,参见武沐《甘肃通史》(明清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00~301页;祁州药材的加工集散参见马兆民《祁州中药志·药史篇》,石家庄: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年,第3~19页。。再有,即便是医者的药物产地记述也深受当时药材贸易兴盛的影响。陈仁山自清末开始撰写《药物出产辨》,是访问药商及同好后而作*参见陈仁山《药物出产辨》,陈任枚序、陈仁山自序,《药物学讲义 药物出产辨 方剂学讲义》,“民国广东中医药专门学校中医讲义系列·药物方剂类”,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第175页、177页。,锁阳与肉苁蓉的产地记载为陕西、山西、河南*陈仁山:《药物出产辨》第三类《草类·山草类》,《药物学讲义 药物出产辨 方剂学讲义》,第189页。。其中河南也并非两种药物的产地,这当与河南禹州是北方另一处重要的药物加工集散地所在密切相关。

地道药材肉苁蓉和锁阳产地的地志记述,与本草书写早期药物产地的清晰描述更为相像。疆域内部产出两药的地区均位于北部、西北部,其中记录有肉苁蓉、锁阳出产的陕西、山西、甘肃、宁夏四处地志的叙写中,陕西、山西和宁夏只载列名称,鲜有名称之外的描述*仅民国《朔方道志》卷4《地理·物产》(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169页)、乾隆《大同府志》卷7《风土·物产附》(“中国地方志集成·山西府县志辑”第4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134页)、光绪《代州志》卷3《地理志·物产》(“中国地方志集成·山西府县志辑”第11册,第312页)在药名之外有说明性文字,但都未能增补三本地志撰写之前已有的本草书写。。而甘肃河西及其邻近地区的地志中,肉苁蓉和锁阳的生境、状貌描述颇为丰富,确能补相关本草书写之阙。以确有新知的靖远、镇番、肃州三处地志为例:

康熙《重纂靖远卫志》:锁阳,生近道田野中,三月间未出土时,土人能识之,掘取状如山药,粗细长短不等,皮带赤黑色,肉白可生啖,但味甘而涩耳。切片晒干,克药用,功力十倍肉苁蓉,出土则不堪用矣。陶九乘《辍耕录》所说大谬。*康熙《重纂靖远卫志》卷2《乐部·财货志·物产》,“中国地方志集成·甘肃府县志辑”第15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126页。

民国《靖远县新志》:锁阳 生沙土中,以九头者为上。制锁阳者用竹子刀切剥,砂锅蒸煮,最忌铁器。采掘时需三九三日冬令,积雪满地,惟生锁阳地,雪落即消。*民国《靖远县新志》第三编《物产考》,白银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靖远旧志集校》,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4年,第464页。

乾隆《镇番县志》:苁蓉伏于地中,通体有鳞,似龙形,梭梭柴根所发……锁阳,三九者佳,和面作饼,味甘可食,入春尚可用,入夏则取以喂豕,质老而味苦也,盛夏则枯。茅茨柴所发,发处地当冬而不冻。*乾隆《镇番县志·地理志·物产》,“中国地方志集成·甘肃府县志辑”第43册,第31页。

光绪《肃州新志》:锁阳……出咸碱滩中,四月后萌芽,出土如槌如笔,红色,取之□常于严冬掘得□□□,味凝聚特良,至春后生叶,则气散无纹,故又云三九锁阳。*光绪《肃州新志·风俗·物产》,“中国地方志集成·甘肃府县志辑”第48册,第192~193页。

靖远地志除细述锁阳鲜品的状貌和味道之外,还指出陶说的讹误,并且叙写了锁阳生长之处雪落即消融,于农历三九寒天采收药效最佳的生长境况。镇番地志进一步记叙了两种药物赖以生发的寄主植物“梭梭柴”和“茅茨柴”。此外,以锁阳、肉苁蓉的生发物候标识当地时令的肃州*“孟夏之月,苁蓉出”,“仲冬之月,锁阳固其苞”(乾隆《重修肃州新志·时令》,“中国地方志集成·甘肃府县志辑”第48册,第187页)。,最先记录了锁阳的生境——“出咸碱滩中”,并且主要以尚未萌生出地面的嫩茎入药,过老则不堪药用。以上摘录的地志本草描述,在增益以往本草书写的同时,亦与而今植物学的描述*肉苁蓉和锁阳的描述,见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纂委员会《中国植物志》第69卷《被子植物门·列当科》、第53(2)卷《被子植物门·锁阳科》,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84~89页、152~154页。及当地生民的讲述颇为吻合,确为两种药物实际生境和状貌的叙写。此外,从相关本草书写来看,产于边疆一隅的地道药材肉苁蓉与锁阳,纳入主流医患用药的更多是抽离原有地方性药物利用知识之后的内容。边民作为时令蔬菜等更能反映药物产地的人、药与环境共存的智慧,转而与本草药物产地叙写等内容一道相继淡化乃至消失,与许多同类药物一样成为只是具备疗疾祛病单一意象的药物。

传统医学往往会以天人合一的理念来理解药物疗效与其状貌、生发方式间的关联。而随着产地生民对既有本草记录的辨伪和相关植物学知识的向外传布,本草书写中“马精落地而生”的说法逐渐委弃。随着医药分离的深化和本草学撰述主题的变更,早期本草书写具备的地道药材等药物知识,转而由医家以外的群体记述,产地的地志、药物运销过程中的贸易记录等载体最先反映了药材地道产区的变化。

四、结 语

医患用药中的锁阳,最初是因能“补阴气”和治疗“虚而大便燥结”的病症而作为肉苁蓉的代用药物见载。元以降,诸多医家再就两种药物的异同多方阐发,迄至清末,大抵两者的产地、形质、性味、功用、禁忌等几乎相同,业已成为当时医家本草书写的共识*张秉成:《本草便读·草部》,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58年,第12页。。并且就疗疾药效而言,锁阳与肉苁蓉功力相当甚至略有优长。同样作为代用药物之一但功效不及的草苁蓉,虽为本草书写的记载早于锁阳,但后世对其药理、配伍等内容的阐发远不及锁阳。荒漠野生的寄生植物肉苁蓉,分布和产出都十分有限,代用药或盐润嫩松、金莲根等伪药都曾作为替代药物出现。而类似肉苁蓉和锁阳用以“润燥养筋”的补益药物,本就相对多源,虽各有不同,但相互之间并非不可替代,比如腽肭脐就是与两种药物功效相类的补益药物*黄宫绣:《本草求真》卷1《补剂》,席与民等点校,第49页。。肉苁蓉和锁阳除状貌和寄主显著不同之外,药效上显著的不同在于病患若大便不燥结,便不能施用锁阳,相较肉苁蓉,锁阳有更多的禁忌。这或许也是肉苁蓉纳入本草书写至少早于锁阳十个世纪的原因之一。

本草书写早期的肉苁蓉本草知识中,产地所在的北部、西北部疆域尚处于变动之中,药物地道产区的本草知识书写也带有是时疆域变动的痕迹。元以来河西混一日久,本草知识不断丰富的同时,药物产地所在的疆域也鲜有变动。大型本草《重修政和经史证类本草》《本草纲目》纂修和广为流传之后,本草书写的撰述主题发生了明显变更:此之前药物知识不断增加,主要由大型的本草著述尽可能全面地呈现疆域内外各种可以疗疾的药物;此之后直至中西医会通之前,医药分业及两者的专业化程度不断深化,医家主要致力于对瑕瑜并存的大型本草进行约简整理,不断涌现更为简易切用的本草书籍,繁多的药物知识也用“十剂”“七方”等医理来契领和约简。代用药物锁阳入药之初的本草知识,已经较《神农本草经》的注解时代大为丰富。最早记录锁阳的《本草衍义补遗》,是以医理约简已有本草书写的早期实践之一。而是时医药分业日趋成熟,纳入主流医患用药的锁阳生境、状貌的描写也并非最先由医家记录,医家之外的士人等群体的记述,大量成为补充医界尚且阙如的药物知识的来源。

早期疆域变动影响了本草书写中地道药材产区的叙事。至晚在《本草纲目》之时,随着医药分业的深化和本草书写主题变更后药物知识的不断更新,地道药材的名录虽然由医家撰述,但名录的形成已非仅受医患药效评价影响的单一意象。由宋元以来的本草书写来看,疆域变动、环境变化、产地叙事、商业贸易等多种因素均会作用其中,而药物的商业贸易将诸多因素和更为广远的地域纳入同一网络之中。从肉苁蓉及替代药物锁阳,还有宁夏枸杞成为新道地药材的本草内外的药物知识书写来看,约简化的本草书写虽然淡化了地道药材的叙事,但在能敏锐反映一个时期优质药物来源的药物贸易记录中,地道药材的影响并未同本草书写的产地叙事淡化一样减退,医家之外的社会群体仍旧注重地道药材的采选和贩售流通。

此外,在医药知识谱系内部,本草是记录药物产地与状貌最为详细的书写体裁。但到本草知识大为丰富、河西混一已久的明清,本草书写主题的增益已非药物生境和状貌的描述。从肉苁蓉和锁阳两种药物最初入药,再到明清着力于约简的本草书写的整个历程,就本草书写反映的本草知识而言,当是其时已经十分通行的本草知识的总结。所呈现的新增药物知识,与前一个时代的本草书写相较是有进步,若与当时实际用于医患疗疾的药物知识相较,已不能视为进益。在明清以来医理约简化趋势影响下的本草书写中,新增但也烦冗的药物知识再难进入这一时代的本草书写,明清留存众多的医案应该更能体现这一时期实际的医药知识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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