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枝新
(安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安庆246000)
《论语》既是反映儒家思想的哲学性典籍,也是风格独到的文学作品[1]133,是哲学性、宗教性和文学性极致统一的体现[2]。《论语》讲究炼字用词与谋篇布局,深刻的哲理思辨之中不乏诗意与美感,不论在内容方面,还是在形式上,都为后世的文学创作及其语言运用树立了典范。《论语》对外译介研究,一直备受国人的关注,并多聚焦于如何传达原文的人文宗教情怀与哲学思辨魅力,即如何凸显《论语》的思想性与哲学性。对于《论语》文本文学性的承继与宣扬,研究者们往往置于次末,未曾将之纳入探讨的核心范围。我国晚清翻译家辜鸿铭是一位在跨文化传播中将《论语》文学性与思想性置于同等重要地位的先驱者。他在向西方世界译介《论语》之时,不同于先前的儒经译者,首次发出了对《论语》文学性建构的诉求,译文中对原作的文学表达手段力图加以识别、再现,无论是遣词用语还是谋篇布局,都用心地展示儒家典籍的文学性,使西方读者在认同儒家思想的同时,也能领略中国文学所带来的审美享受与艺术魅力。
文学性的术语最早是由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雅各布森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文学性是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本质特性,关于其定义,迄今尚无定论。从语言层面来看,文学作品应具有形象性、生动性、突现性、多义性等特征,具体表现在韵律、结构、修辞等表达手段上。
《论语》是一部阐发“仁爱”学说的语录体古典散文,但并不具有经文说教式的枯燥感。它词约义丰,结构严谨,句式工整,修辞精妙,抒情性强,语句中处处散发着自然清爽的诗性美,具有丰富的文艺思想与生动的艺术表达手段。如第九章中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通过对松柏耐寒的赞美,来歌颂坚贞不屈的人格,意境高远,鲜明生动;感慨光阴流逝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蕴涵无穷,文采盎然,语言精妙,如同散文诗。这种文学性存在的根源,首先可从孔子的自身角度进行掘析。孔子一贯主张“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但他渊博的思想与丰厚的学识,又常常让他妙语连珠,出口成章,其表达多以富有美感的形式表现出来,文学色彩十分浓厚。再者,《论语》的编撰者们极具文学素养,为了记叙的准确生动,他们也怀着一种自觉的文学态度和文学追求,有意识地运用了大量的文学笔法,增添了文本的文学性[3]。总之,《论语》善于用形象的文学语言来表现抽象的哲理,在言简意赅、质朴无华、寓意深远的同时,却又言辞生动、形象鲜明,做到韵散结合。
对于《论语》这样极具文学性的文本,在跨文化译介时,若简单地被当作一般的信息性文本,只停留在译出原文信息的层面上,是远远不够的。许渊冲先生认为,对于文学翻译,如只求真,说明译者还在翻译的必然王国中奋斗挣扎,如能求美,则说明译者已超越必然王国,在翻译的自由王国中得心应手,并寻求享受了[4]。罗新璋也主张,如同文艺作品的生命力取决于文本之中是否充盈激荡着“作”的生气,翻译作品的质量同样也取决于译文的“作”及其含金量[5]。这种求“美”求“作”,就是要再现原文的文学性。
文学性的丢失,则意味着文学翻译的失败。文学文本有着信息性和文学性的双重属性,决定了文学翻译的实质就是在传递原作意义的基础上对译文进行文学性的建构。译者应善于发现源语文本潜在的文学价值,清楚原作文学性表达的用意,对寄托原作内容的译语语言形式进行恰当的艺术加工,从而在译文中建构源语文本的文学性特征。
辜鸿铭指出,儒家典籍作品被视作经典,主要缘于其蕴含的内容价值,而不是因为它们的文学形式,但是,西方人却习惯于仅依据与孔子学说相关的作品,就肆意对中国文学进行评判[6]123。鉴于此,儒家经典文本文学性的构建,对于树立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的光辉形象至关重要。
辜鸿铭着手《论语》翻译活动之前,近代西方汉学家已将儒经译本进行了译介,但辜鸿铭深感已有译本未能传达出中国典籍的文学价值。他对英国著名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的儒经译本毫不客气地进行了批判。辜鸿铭虽肯定了理雅各是一位严谨的译者,但他认为理雅各的文学训练很不足,缺乏评判洞察力和文学感知力,以至于他的儒经译文难以令人满意[7]vii。理雅各在《论语》译本中采用了太多的翻译术语,而这些术语不仅“harsh,crude,inadequate”,有些地方还“almost unidiomatic”[6]116,除此之外,理雅各按照中文逐字译出孔子的教义,翻译时生怕遗漏每一个词句,造成译文生涩、费解。在当时所有的西方汉学家中,辜鸿铭置德国汉学家花之安(Ernst Faber)于首位,就在于花之安的译文中展示出他能理解文学和哲学原则,而同时代其他汉学家无人能做到[6]118。西方汉学家在中国典籍文学性传达方面的种种忽视与不足,促使辜鸿铭决心亲自投身于《论语》英译活动之中,向西方读者呈现一部思想内涵与文学价值兼备的儒家典籍。
由于受到源语与译语迥异的语言结构、诗学规范等方面影响,译文文学性与原文文学性完全吻合的情况并不存在。《论语》是一部汉语古典散文,讲究形散而神聚,块状结构突出,深厚内涵常蕴于简练之形,英语散文却讲究行文紧凑严谨,句子结构等级分明,多为显性衔接。所以,若刻意追求译文与原文的语言形式对等,过于强调译文语言的异质性,会使译文诘屈聱牙,让读者毫无审美体验可言,更无从谈起再现原文的风格与文学性。因此,在译文文学性的建构过程中,译者应通过自身的知识结构和审美能力,在认知并掌握原文整体意义的前提下,用译文语言对原文所表现的文学性特征,进行适当的转换。
一部作品的文学性,首先离不开语言结构的自然与和谐。辜鸿铭对文学作品的语言形式很重视,在《中国学》中,他曾引用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观点来论证这一点,即“…the matter always comes out of the manner”[6]123。在译序中,辜鸿铭坦言他会在忠实传达中国先贤思想观点的前提下,“make Confucius and his disciples speak in the same way as an educated Englishman would speak”[7]viii,这一方面体现了他对译文读者的关照,另一方面可以看出他将文学性以语言表达为依托的理念付诸于翻译实践中。辜鸿铭的《论语》译文流畅、自然,采用了典型的英文语句架构,其顺畅通达之程度完全符合英语读者对于文学作品的审美期待,也让理雅各等西方汉学家别扭生硬、晦涩难懂的译本难以望其项背。
例如,《论语》第九章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既形式工整、言简意赅,又平仄交错、富有节奏,辜译:“The more I have looked up to it the higher it appears. The more I have tried to penetrate into it the more impenetrable it seems to be. When I have thought I have laid hold of it here, lo! It is there.”[7]69译文不仅行文流畅,表达地道,而且读起来轻重起伏,朗朗上口。辜鸿铭根据英文文法表达的需要,一方面增添了原句中略去的主语“I”,另一方面重复运用“the more + the 比较级”的句法结构,还原了原文的句型特色。此外,他还增加了“When I have thought”,以与前句衔接,同时也让句意表述更具完整性,体现了他对原文融会贯通。在措词方面,辜鸿铭为了充分传达出原文意欲表达的深邃莫测、难以掌握之意蕴,基于对原文全局性解读,用“lay hold of”去译“瞻”,用“here”与“there”分别去译“前”“后”,没有拘泥于原文与译文之间字词对译,用词自然地道,生动地传达了颜回对孔子高深教学之赞叹。值得注意的是,此处辜鸿铭还增添了语气词“lo”,活化了整个对话的场景。
在文学世界,修辞认知是作品文学性的重要生成机制,是作品文学性的集中体现[8]。在《论语》一书中,修辞手法多样,随处可见比喻、夸张、对偶、排比、顶真、设问、反问等辞格,这些修辞不仅能生动鲜明地传旨达意,而且使文本文采叠现,充满活力与感染力。辜译对原文的修辞手段都尽量作了保留。如“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论语》第九章)通过感叹有的禾苗成长后不吐穗开花,有的吐穗开花却不结果实,孔子以庄稼的生长来勉励人们应该精进不懈。辜译:“Confucius once, speaking of the career of his many disciples, remarked: ‘Some only sprout up, but do not flower; some only flower, but do not ripen into fruit.’”[7]72借助“speaking of the career of his many disciples”的补充性说明,辜鸿铭在确保译文读者理解原文丰富内涵的前提下,保留了原文的隐喻意象,再现了原文的修辞手法,留给西方读者充足的想象空间和回味余地。除了展示原文语言表达的生动性和形象性,辜译也体现了原文句式工整的形式特征,前后两句结构对称、首尾相接、轻重相间、起伏有致,在语言气势和表达效果上毫不逊色于原文,显示了辜鸿铭为保持原作文学韵味所做的种种努力。
童庆斌指出,在一部文学作品中,文学性存在的首要条件是其鲜活的生命力[9]。纵观辜译全篇,辜鸿铭一直都在用心地追求译文与原作之间的辞气相副,非常善于描摹原文对话体的语气,把孔子与弟子之间的对话译成自然、流畅的问答,展现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为增强原文对话体的生动性,辜鸿铭还会有意地增添一些口语化表达,譬如他在译文中经常适时地增添“my friend”这样的称呼词,以凸显孔子在与学生对话时态度十分平易近人,塑造了一位可亲可近的良师形象,使之完全不同于西方汉学家笔下那种僵化刻板的道德说教家,拉近了孔子与英语读者之间的距离,人物鲜活,跃然纸上。
对外译介行为作为一种主动的文化交流,若想避免自说自话,须符合译语读者的认知范式与审美需求,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传播上的效度[10]。翻译《论语》时,辜鸿铭除了努力再现原文的风格,他还将原文的文学性特征进行了创造性的重构,体现了本土化的语言审美特色。
诗歌讲究音韵美、形式美和意境美,是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最能体现一部作品的文学性与审美价值。对于《论语》中出现的所有古诗片段,辜鸿铭都力图以诗译诗,把握住原文文学性存在的灵魂。在“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论语》第九章)的译文“How they are waving, waving,/ The blossoming myrtles gay;Do I not think of you, love? Your home is far away.”[7]74中,辜鸿铭再造了原诗的意象之美,将花的意象进行了置换。他没有将原文“唐棣”(属于蔷薇科,是一种中国的落叶小乔木)直接移植到译文中,而是考虑到英语读者的审美文化差异,采用了寓有圣洁、喜悦之意的“myrtles”(一种桃金娘科植物),保证了西方读者对诗文整体艺术美感的体验与感受。辜鸿铭还利用英语语言的特点,灵活地重现了原诗的节奏与声韵。译诗中他转换了原文中“华”的词性,用形容词“gay”去传达名词“华”的意蕴,以便与下句的“away”构成元音重复的尾韵,达到音韵和谐的审美效果。为了押韵,他进而打破了原句的陈述顺序,将“唐棣之华”与“偏其反而”调换了位置,并对“waving”一词进行了反复咏叹,以抒发诗人强烈的情感,也使诗文回环起伏。此外,“Do I not think of you, love?”一句中,不仅保留了原句的疑问形式,而“love”一词的添加,更是直接点明了诗人的情思切切,突出了诗歌的情感性特征。借助词语重复、意象置换、增词、押韵等翻译手段,辜译灵活地再现了原诗的审美要素和文学性特点。
辜鸿铭一贯主张理解文学作品的方式,是“有机整体性”。他借用马修·阿诺德的话语指出,只有将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当作一个有机体来理解,文学的力量才能显现出来[6]104。在辜鸿铭看来,《论语》原文部分章节之间的内容不够连贯,不能构成系统的话语体系,因而不符合西方大众的阅读习惯和审美标准。为了彰显孔子学说前后的连贯性和有机性,使译文成为一个哲理性与文学性有机统一的整体,辜鸿铭在译文中重新调整了若干章节的顺序。他将《论语》原文第六章第六节与第五节的位置进行了对调。第五节是孔子对其得意门生颜回“仁”的赞赏,而第六节“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和第四节“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却都是有关用人之道,因而出自意义连贯性的角度考虑,辜鸿铭将这两节放在一起。对章节之间的衔接性,辜鸿铭同样很重视。如《论语》第二章关于问孝的三节(“孟武问孝”“子游问孝”“子夏问孝”)中,辜鸿铭分别译为“A son of the noble mentioned above put the same question to Confucius as his father did”、“A disciple of Confucius asked him the same question as the above”和“Another disciple asked the same question”[7]8-9。辜鸿铭一方面为了译文读者的阅读便利,略译了所有的人名,另一方面借助“above”、“the same”、“as”、 “another”等语义衔接手段,在上下节间建立起了联系,使整章显得更具连贯性和系统性。此外,比起直译,辜译在文辞上也更富变化,更具生气。同时,辜鸿铭对少数小节采取了简单概括的翻译手法。在《论语》第十八章中,第九节介绍了孔子时期几位有名乐师的去向,辜鸿铭对此只是简单作了概述与评论,没有按照原文进行完整的翻译;第十一节介绍了周代的八位贤士,辜鸿铭也同样用一句“This section merely gives the names of eight famous gentlemen of the time”[7]168进行了概括,略译了所有的人名。辜鸿铭如此处理方式,不仅没有对西方读者在孔子学说的理解方面造成任何妨碍,反而因为省略了细枝末节的琐碎内容,使得主题变得鲜明、突出,某种程度上也使译文体现出一种简洁美与直观美。
总而言之,辜鸿铭对《论语》的部分章节费心费神地进行调整与重构,从文本的连贯性和条理性来说,有其合理之处,一定程度上能使原本言论零散简约的孔子学说,转变成内容连贯、衔接自然的有机整体[11],符合辜鸿铭对文学作品文学性与艺术性的理解原则和审美期待。
《论语》不仅有丰富的哲学思想,同时也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是一部洋溢着文学匠心与艺术追求的文学作品。对外译介《论语》时,除了展现儒家经义内容之外,文学性也应是译者们关注的重点。辜鸿铭的《论语》英译本不拘泥于原文的句法结构,在译出原作丰富意蕴的前提下,遣词用语灵活生动、优美准确,不见丝毫斧凿生硬的痕迹,从章节、句法、修辞、音韵等对原文的文学性进行了既忠实又有创造性的传达,显示出令人赞叹的英语文学修养,凸显了《论语》作为文学作品该具有的文学性特征。辜译对《论语》文学性的追求,对中国典籍之作如何成功地走出国门,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引作用与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