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黎
(淮海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5)
流散(diaspora)指离开母体文化去另一文化环境中生存,由此引起文化冲突与定位,文化身份缺失与追寻等问题。这些流离失所的经历、情感和问题被异国他乡的作家用文学作品表达出来,成为流散文学。从空间文化的角度看,流散作家在地理空间上产生位移,文化空间上处于混杂状态,因而在文学作品中,他们会主动建构文化之间和之外的第三空间,来支持自己的主体性,并对抗和调和种族、性别、阶级、民族等差异。
空间起初只是地理学上的概念,从20世纪开始,许多学者把空间理论和社会学、历史学、文化研究融合起来。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了三度空间理论,即历史、社会、空间。从空间的角度考察历史和社会,空间不仅是物质的存在,也是社会关系的容器。福柯在《空间·知识·权利》一书的访谈中强调空间的社会性,从政治和权力的角度来看,空间是种种关系和权力斗争的场所。哈维在《地理学中的解释》中提出空间概念是多维的,空间和社会是相互塑造的动态关系。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认为空间有其文化内涵,如文化定位、文化归属、民族历史等。这些理论打破空间的纯地理学属性,突出了空间的社会学和文化批评意义。
到20世纪后半叶,空间文化理论开始进入文学研究领域。菲利普·韦格纳在《空间批评:批评的地理、空间、场所与文本性》中指出,“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小说具有内在的地理学属性。小说的世界由位置和背景、场所与边界、视野与地平线组成。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朗读时的听众占据着不同的地点和空间”[1]43-44。不仅是小说,任何国家与民族的文学,甚至任何作家的作品,都存在一个空间的问题,因为任何作品都不可能在真空中产生出来,不可能离开空间而存在。菲利普·韦格纳提出文学作品“不只是简单地对客观地理进行深情的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关注空间问题如何改变我们思考文学史的方式,……对空间关系的关注进一步引发了对文学经典之构成的质疑”[2]14。空间文化的深入研究必定会为文学作品的分析另辟蹊径。
在全球化语境中,大量的移民,包括移民的后代,成为流散文学创作的主体。但是,并不是所有移民作家的创作都可以称为流散文学,这是由作家的边缘文化定位以及作品的流散主题表现所决定。流散文学,是流散作家历经不同空间所形成的产物,也折射出不同空间内部和外部各种力量冲突、融合的过程。“在全球化视野下,空间突出地成为国家、民族、阶级、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等各种力量彼此冲突、较量、交汇的异质性场所。”[3]流散文学赋予了空间文化更复杂的含义,并且更多地关注文学对空间的表现。
流散首先涉及的是空间地域的位移和变迁,历史上有几次较大的人口迁移活动,也是流散文学的创作背景。如波兰裔英国作家康拉德创作的《黑暗的心》和《吉姆老爷》涉及到白人从欧洲来到非洲成为殖民者的历史,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叙述了欧洲人迁往拉丁美洲的过往。这些作品讲述的是19世纪以前的主要人口迁移,为了积累原始资本,早期殖民国家西班牙、葡萄牙,及后来的英国、法国、荷兰移民到非洲和美洲,进行殖民扩张,作家在作品中不只是简单地对客观空间环境进行描写,也展现他们对于不同空间的认知。白人作家把非洲描绘成恐怖的黑大陆,是与光明截然不同的黑暗、无知和没有理性的地方,是罪恶的中心,而殖民者为非洲带去光明和文明,解救了非洲大陆。同样,欧洲殖民者把美洲当成从未开垦过的处女地,土著居民算不上是土地的主人,殖民者却成为美洲文明的创造者和形成者,是新世界的缔造者。“地理景观不是一种个体特征,它们反映了一种社会的——或者说是一种文化的——信仰、实践和技术。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地理景观就像文化一样,是这些因素的集中体现。”[2]15因此,我们不能仅仅将作品中的地理空间当作是单纯的客观存在的,而应该把它们视作可解读的文本,能告诉读者某个故事、观念信仰和文化特征。
流散文学不会停留在一个固定不变的空间,往往会设置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空间,依靠空间的转换与迁移来推动故事情节。如作家勒克莱齐奥出生于法国,居住过尼日尼亚、美国和墨西哥等,拥有法国和毛里求斯双重国籍,在他的小说《金鱼》中,莱拉和作者一样,经历了太多的逃离: 从莱拉出生的非洲毛里求斯,到被拐卖到的法国,然后转到美国波士顿以及后来的巴拿马,莱拉几乎跑遍了世界各地。流散文学中人物活动的场所和空间总是处于不停的变动中,流散作家不仅仅是再现流散经历,更多的是记录空间位移过程中人类的生存状态和对不同空间的认知情况。华裔美国作家谭恩美在《喜福会》中提及中国人为躲避国内战争和饥荒开始到海外谋生的过程,那时旧中国战火连绵、饥荒不断,充满迷信、封建和野蛮的思想,老一辈的移民历经千辛万苦离开故土来到他们心目中和平自由的美国,开始他们向往的生活,他们的儿女出生成长在美国,想当然地认为西方是进步、富裕的象征,中国则是神秘、落后的东方国家。
流散文学中母国和居住国是两个对立的地理概念,讲述着不同的故事。在母国的环境中,人们熟悉这儿的生活状态、物质条件、社会文化等,环境相对来说是一个可预知的空间,而在居住国里,流散人群在陌生环境里行走着和观看着,经历着各种遭遇但永远不能融入进去,陌生的生活环境使他们激动也令他们孤独。荷兰裔南非作家库切,在自传三部曲之一《男孩》中,描述农场一直是他年少时的心灵绿洲,“他爱那儿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丛灌木,每一片草叶”[4]。在种族冲突最严重的时候,乡村无疑就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在自传三部曲之二《青春》中,库切为了摆脱南非的种族隔离,跑到伦敦寻梦,结果那里的“办公楼是一个无特色的玻璃水泥大厦”“霓虹灯炫目的没有阴影的强光”“他通常能够设法控制的寂寞感会传遍全身,和伦敦的阴沉多雨的灰色的天气或者和冰冷铁硬的人行道很难分清的寂寞”[5]。在大都市里,库切只是不入流的前殖民地青年,是个隐形的边缘人。但母国和居住国不是绝对固定的意象和表征,在不同的背景中意味着不同的含义。如德裔罗马利亚作家米勒笔下的故乡就是贫穷、扭曲、偏执、仇恨和暴力的,可当她成功地来到德国时,却发现德国的城市也同样不是温暖的乐园。
由于流散作家或多或少有过自愿或强制的流散经历,如出生于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定居伦敦的印度裔作家奈保尔,生于伊朗,长于津巴布韦;现定居英国的莱辛,旅居过欧洲;现居住在美国的秘鲁作家略萨等。他们的作品中不可避免会出现空间的迁移,跨国跨区域的位移,还有母国和居住国之间的流动。流散身份使这些作家经历着国家与国家、地区和地区之间空间上的改变,体验到生存状况、文化差异、精神寄托、心灵家园等变化,他们的作品自然而然会涵盖他们对空间变化的亲身体验,独特的观察角度以及对不同环境的认识。
空间不仅仅是地球上的一些地方,也代表的是一整套的文化。“人们并不单纯地给自己划一个地方范围,人们总是通过一种地区的意识来定义自己。……这些地方不仅仅是地球上的一些地点,每一个地方代表的是一整套的文化。它不仅表明你住在哪儿,你来自何方,而且说明你是谁。”[6]36文化空间不仅仅告知读者在不同地域空间文化的分布情况,也讲述文化如何赋予空间以意义。文化把人与某一特定空间和地理位置紧密相连,空间地点发生位移,文化也随之变动,且随着人口流动,文化的冲击碰撞,会导致迁移扩展。流散文学的文化空间,不是在任何一个文化的中心地带形成,更多的是在不同文化相互作用之间形成的。
在多种不同文化共存时,语言作为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能体现出强势文化和弱势文化的区别。流散族群遇到强势文化时,他们的语言很难长期保存下去,往往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就被当地的语言所取代。以移居美国的华人来说,往往第一代移民以汉语为主要语言,第二代是汉语与英语混用,到第三代则主要是使用英语。许多美国华裔流散作家不仅不用汉语写作,甚至已经看不出中国优秀文化的痕迹,而且作品中对中国的描述也是道听途说,或臆想揣测。尽管他们选择英文从事写作,客观上在全世界传播了中国文化,但是语言是一种文化最外在的品格,当一个人不再使用自己的语言时,便意味着对自己所属的文化产生怀疑,甚至失去信心。
语言是人类思想交流的媒介,在特定环境中为了需要而产生,所以环境会打上语言的烙印。当某一民族在某个地区政治影响很小时,它的语言往往会被忽略。在拉丁美洲,尽管说印第安语的人数超过一半,但说西班牙语的人的地位更高。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诗人和散文家帕斯、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秘鲁作家略萨都是用西班牙语创作。略萨是西班牙殖民者后代,他讲到,“我们这些特权阶层的孩子从来见不到穷苦的孩子们,甚至连他们的存在都没发觉过。……我们如果不离开利马,一生都可能认为,自己住在一个只讲西班牙语的国家里,……根本不知道还有几百万印第安人讲克楚亚语,过完全两样的生活”[7]7。获诺贝尔文学奖后,略萨用西班牙语表示,这个奖项不仅是“对我作为一个作家以及我的作品的认可,也更是对我写作所使用的语言的认可——西班牙语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种语言,是现代世界里最有活力、最富创造性的一种语言,也是使至少五亿拉丁美洲人紧密相联的一个象征”[7]2。语言能把文化一代代传下去,没有语言可能就没有文化传承,印第安土著人没有话语权,如何能传扬自己的文化,叙述自己的民族历史,表达自己的文化诉求呢?
流散作家的写作既有原民族的本土文化,又有移居国的民族文化,因而文化空间会呈现多样化、碎片化。文化确定民族、身份等概念的意义,民族依靠特有的文化象征凝聚起来,民族情感常常会固定在某些事物上,如一些特定的地点,会成为整个民族的记忆场景,而变得有意义。随着全球化的人口流动,流散族群来到新的国度,对移居地的认识会打上原民族特定地点的烙印,但是他们已经远离记忆中特定的地点,原民族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移居文化的陌生感和排斥感,既不能完全接受新的移居文化,又无法完全脱离原民族文化。印度裔英国作家奈保尔《效颦者》的主人公拉尔夫·辛格,他因为崇拜英国文化而来到伦敦,却发现伦敦宏伟的石墙并没有特别的质地和感人之处,上面的石头和所有地方的石头一样,而他的故乡伊莎贝拉岛的石头和贝壳,如此亲切却只能存在他的记忆中了。流散族群的文化空间不再是某个民族文化的容器,而是由原民族文化和移居国的民族文化交织组成的。这种融合的文化空间“使我们忘记了我们的彼此分离和这个世界的冷漠。更广泛地说,是文化使人们得以产生这样的健忘。文化用共同的语言、习俗、行为和思维习惯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维系在一起”[1]112。
有些流散作家在面临多种民族文化时,会选择轻视自己的民族文化,而把注意力转向所谓优等民族的文化。如一些华裔作家牺牲自己的民族形象来迎合西方读者的口味,有意识地在作品中出现麻将、鸦片、姨太太等中国文化中落后腐朽的陋习,把中国变成一个充满异国情调、落后、怪异、野蛮、粗俗的他者形象,而美国则是安全、自由、民主、先进的。这些流散作家已经被所谓优等民族的文化同化,在感情上脱离自己的民族,甚至在与自己的民族交往中,都会流露出优越的心态。但是大多数流散作家在文化空间的迁移和融合时,会得到新的自由、新的机遇和兴奋点,会跨越母国文化和居住国文化,在民族文化和他者文化之间审视自我和世界。
爱德华·索亚在《第三空间》中提出空间是由物质化的第一空间、概念性的第二空间和实践性与想象性相结合的第三空间构成,第三空间是“一个被边缘化的、沉默的、目不可见的多元空间”[6]19,可以为对立、异质、边缘提供容纳之所。迈克·迪尔在《第三空间:文化杂交》中也使用“第三空间”这一概念表述文化的差异性,来探讨边境空间作为第三空间如何构筑杂交文化;印裔英国作家拉什迪从“边界写作”入手,指出第三空间是一个模糊的临界状态,其间的文化符号处在不断的对话、谈判和调和中;后殖民主义理论家霍米·巴巴谈到那些生活在西方社会中的来自非西方国家的人们的文化处境,用第三空间来描绘不同民族文化碰撞所形成的“罅隙性空间”。“所有流散的族裔(包括身处多元文化社会中的移民),只能处于一个文化之间的世界,即第三空间,在矛盾的冲突和传统中创造自己的身份认同。”[8]
第三空间是超越文化、种族、阶级和性别等二元对立的空间,化解差异性的对立矛盾,产生一个融合的空间,流散文学作品正是在不同力量的共存、对抗和交流的第三空间中产生。流散作家处于对立的力量之间,面临强势文化和弱势文化,既处于冲突中心,又处于文化边缘,既能纵览全局,又能冷眼旁观。印裔英国作家拉什迪曾说过,“有时,我们会感觉到我们身处两种文化之间。有时,我们又有两头落空的感觉,但是不管我们这种处境如何含混、游移,对一个作家来说,我们拥有的与概念相比不过是一块不毛之地。如果说文学一定程度上是发现进入现实的新视角的话,那么,我们的距离、我们在地理差别上的观察点,可能正好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视角。”[9]15
流散作家也会有意进入到第三空间中,既可以深入到力量的中心,也可以选择置身局外,来跨越各种界限。如南非白人作家戈迪默和库切面对种族仇恨时,对黑人和白人的种族境遇同等关注,在作品中试图寻找一种调和的途径达到民族融合。印度裔英国作家奈保尔的作品背景延伸到非洲、美洲和亚洲,延伸到那些深受殖民主义影响的人们,关注他们内心深处的不安、暴力和绝望。流散作家因种族、阶级、性别、性取向、年龄、民族、地域以及殖民状态而被迫边缘化,他们在二元对立之外建构了第三空间,这个空间肯定并支持他们的主体性,给予他们一个包容而非排斥的新位置。
印裔英国作家拉什迪说过:“肉体的疏离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找回失去的东西。‘家’不只是真实的村庄和城市,还永远存在我们的想象中。”[9]9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给奈保尔的授奖辞中写道:“维·苏·奈保尔是一个文学世界的漂泊者,只有在他自己的内心,在他独一无二的话语里,他才真正找到自己的家。”[10]袁筱一在评论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中写道:“我能够相信,也许出走、离开、流浪是回家的一种方式,至少,在出走、离开、流浪的背后,藏着回家的愿望。勒克莱齐奥的好,是他在流浪的过程中真的发现了自己的家,并且用文字一砖一瓦地搭建起了这个家。”[11]想象中的家、作品中的家,在某种程度都是第三空间,流散作家在这里建立一个彼此包容、互不排斥、反抗对立的社会,并保留自己游移不定的文化身份,利用空间提供的独特视角,眺望、创造、想象着自己的家园。
“在空间理论的启发和影响下,文学与文化中的空间被视为一个连贯性、指涉性的象征景观和隐喻系统,人们由此开始更加重视空间的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属性。”[12]流散文学的空间不是故事发生的单一背景,而是蕴含多重文化意义的场域,是地理空间的变换,是文化空间的混合,是不断流动扩张,成为一种居无定所、总是处于迁徙状态中的文化。因此流散作家不只局限于出生地、生长地和居住地等地理空间,还会跨越原民族文化的空间和居住国的民族文化空间,构筑起二元对立之间的第三空间,来调整和重构自我身份。这些空间不只是作品中所涉及的背景和环境,而是与其他文学元素一起参与文本的叙事以及主题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