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艳
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每每有人问及老家何在,总有种不知如何作答的迟疑。出生在上海,籍贯河南或者更远一辈的山西,于我,没有多少记忆。不更事时的离开,半生中偶尔的到访,终究因为缺乏共鸣体验,没能成为故乡印象的一部分。剥离了好吃的、好玩的以及值得思念珍惜的人,哪还有什么故乡?也许,我应该算是一个福州人吧,毕竟在这儿生活工作了几十年。可是,即使是认识了十几二十年的朋友,也不认同我是福州人,偶尔开口说一句福州话,都会被他们怼:“郞阿俩(两家音)。”我缺乏说自己是福州人的勇气,福州似乎也从来没有满足过我关于“故乡”的想象。南方人说我是北方人,北方人说我是南方人,我便很自觉地把自己夹放其中,不尴不尬地支吾而过。没有根,也不走心。
一
从小生活在部队大院,那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生活环境。左邻右舍的叔伯阿姨来自五湖四海,大都是外地人。或者夹带着各自的方言口音,但普通话始终是居于主流的交流工具,倒是院墙之外“鸟语一样难懂”的福州话、那穿着人字拖的光脚丫、那散发着虾油味的菜肴以及那挟着本土香火气息的门楣……成了有别于此的标配。那个时候,福州的外地人很少,大都是因为各种需要调来“支援前线”的,本身就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再加上与原乡不同的习俗、语境乃至心态,让他们与福州这个本该最熟悉的地方保持着一种生分的距离感。
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福州,属于“解放台湾”的一线城市,市政建设总有点赶不上趟。放眼而望,大都是些破旧低矮的房屋,街道狭小脏乱,物资缺乏,买粮油肉蛋布,什么都要凭票证,最繁华的东街口也不过就是一个百货大楼热闹些。热闹,不是缘于商业,而是一場运动的尾声。
我们的大院就在西湖边的教育学院里,里面住着其他的住户,没有刻意隔离,私下里也没有过密的交往。那时有限接触的本地人总给人点苦大仇深的感觉,让人觉得脾气不大好。不仅仅是说话大声常带脏字,还总喜欢弯弯地竖着中指左右比画,看在异乡人的眼里,就会生出被排斥的感觉。当时流行一首歌,叫《战士的第二故乡》,但自愿扎根此地成为福州人的外乡人,恐怕为数并不多。
二
可是,肩负着的使命是没有地域之分的。人说,房子是安身立命之所。作为外迁来的一批人,内心里越是充斥着漂泊感,对房子的要求就越低。那时候,不论职位高低,住的都是楼上楼下分别各一间的旧木板房,公用楼梯;厨房单独建在屋后,一家家紧挨着;唯一的公厕是百米之外,倒个痰盂要横穿院子的西东。走进谁家,都能看到上面刻着“**部队”字样的桌椅床铺,是公家安置借用的。没有人对这样简陋的生活环境提出过什么异议,他们对自己的工作一往情深,甚至超越了亲情的牵系和对故乡的付出。
那时候,军人们不管驻地远近,至多是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周六傍晚回来,周日下午归队。遇上紧急的任务,就是说走就走,半年一年地见不到也是正常。爸爸去哪儿了?干什么?他不说,我们也不问。除了军人,我对占据他们人生大部分时间的工作一无所知。以前,我一直不理解爸爸为什么从来不吃鱼,后来才知道,金门炮战时,他在福建沿海岛屿长时间执行任务,顿顿鱼当饭,吃伤了。
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们就会特别辛苦,既要工作劳动又要带孩子。因为缺少亲戚朋友帮忙,买米面、拉煤球这些男人们做的活都落在了她们的身上,一个个练得就像无所不能的女超人。连我这样的小孩子也要帮家里干活:打扫、倒垃圾、生火劈柴(那时的炉子烧煤烧柴一体两用)、挖蚯蚓给鸡鸭改善膳食……忙碌的大人无暇管理,烦起来还少不了简单粗暴。相当长一段时间,妈妈一上班就把我锁在楼上的房间里,没有玩具没有玩伴,我只能通过窗户玻璃的反光看看上下楼梯的人们。妈妈的早教让四五岁的我已经能看《儿童时代》《十万个为什么》,这似乎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除了亲近文字,没有更好的办法排解孤独。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我从书里感受到了一点点关于故乡、关于生命意义的启蒙。
有时,我会从周遭大人们的话语里感受到他们的故乡。院里的军人大都娶了来自家乡的女人,她们保留浓重的原生地口音,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传承,坚守着各自身份的标识。他们谈到的故乡,永远都是最美丽的风景和人情,他们的厨房里时常飘出的是故乡特有的气息。这个大院,同乡成了最小的家族单位,逢年过节都要聚上一聚。而那山西的河漏、山东的煎饼、浙江的泥螺、天津的麻花、北京的艾窝窝、上海的梨膏糖……也就在来来往往中成为孩童们最美好的回忆。到了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些分享对于每一位异乡游子的意义,才能够品味得出其中的珍贵。
更多的时候,我会觉得身边是一群没有故乡的人,因为他们对故乡的告别是那样决绝,那样无怨无悔。爸爸是20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之后就离开了家乡,从此开启了奉命辗转的军旅生涯。那原本占据了半条街的老宅子和慈祥的奶奶都没能牵绊住他的脚步。在福州待了那么多年,我只记得1976年曾跟父母回过一次老家,还因为战备任务,假没有休完就被召回了。之后,我们再也没能一起回到那里。在那个连婚姻都需要政审批准的年代,那个温和儒雅的爸爸是一个公家人。
三
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的新老交替是很快的,每年都有熟悉的邻居离开,陌生的邻居搬来,我们也很快搬离了最初的院子,从木板房迁到了水泥砖房,家的感觉似乎也变得坚实。
1979年,《告台湾同胞书》发表,海峡上空多年沉积的阴霾仿佛一下子消散而去,爸爸的工作似乎变得不那么紧张,终于可以每天回家了。生活也变得多彩缤纷了,各式各样新出现在市面上的电器也先后进入左邻右舍,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随着我上学脚步的延伸,我也慢慢感受到了福州这个城市对自己的意义和显山露水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在这个改革开放的时代来到了福州,在各行各业开启了和本地人一起打拼的新时代,福州的面貌为之舒展、大气。
当邓丽君、凤飞飞的歌在福州的大街小巷里飘荡的时候,人们还很难想象这座城市明天的惊艳。1984年,福州成为全国首批14个对外开放的沿海港口城市之一,原先阡陌纵横的田地变成了商贸大楼林立的五四路;环城路更名为白马路,随后有了二环、三环,不仅和高速公路联成了网,还有了地铁;那摆满了香炉花圈棺椁灯笼的南后街现在是国家5A级景区三坊七巷的组成部分;各种各样的步道、栈道将公园绿地与人们的休闲生活连在了一起;福州软件园、长乐东湖VR小镇,一个个科技创新开发区拔地而起……2016年,福州入选中国科学院发布的《中国宜居城市研究报告》最具幸福感的城市;2018年,首届数字中国建设峰会在福州举办。
今天的福州就像吾家有女初长成,一朝出得厅堂外,一顾粉黛无颜色。行走在外地,总有些陌生的朋友会问我从哪里来,我说:福州。和以前略带防范的神情不同,现在大家都会由衷地说一句:“福州,很好啊。”
四
百万大裁军前夕,爸爸离开了部队,没有回到他的故乡,留在了福州,进入了外贸系统,并探索性地和同事们开始了福建对外贸易信息数据分析的工作。没过多久,我大学毕业,也回到了福州,走上了与爸爸或不相同却一脉相承的对台研究、宣传的工作岗位。冥冥之中,命运的轮回,把我送到了父亲出发的起点。后来,我结婚生子,孩子的户口本上的出生地是福州。我们一家三代就这样与福州结下了不解之缘,福州这片土地见证了我人生中许多重要的时刻。
2018年初,母親居住了几十年的旧房子拆迁,我去帮忙整理收拾。我想象不到,一个居住了几十年的房子里可以藏纳那么多岁月的痕迹,就像一个尘封了半个世纪之后的珍宝,被一层一层剥去了斑驳的牛皮纸,重见天日。妈妈整理出的宝贝里,有一摞本子,巴掌大的小本子是爸爸的旧笔记,上面记载的全是当时电子计算机机房建设、专用设备的使用及优缺点,以及各国领先产品的数据指标,包括“实映象方式”的打印机。尤其让我吃惊的是,爸爸学的是俄语,原本对英语一窍不通,可是在这里,他对很多专有名词的记录用的就是英文,还是按照国际通用的大写方式分门别类,行文之流畅根本不像才学了不过半年时间的人,可以想见,他私下里花了多少功夫。16开大小的,是两本绸面印花黑衬的旧相册,看上去完好精致,一打开,骑缝处便断开了。时光风化了绸面封皮,蛀书虫在里面筑了窝。密密麻麻的洞眼却没有伤及相片,那黑白的影像记录着爸爸的风华正茂、英挺军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爸爸原来是学雷达的,在我所不知的时间里,他出国了。此时,我终于知道,爸爸之前所从事的是怎样的一份工作,也终于理解了爸爸曾作为军人的真正含义。此时,爸爸已经去世整整26年了。
“回不去的也是故乡。”我相信,爸爸这一代,心里是有故乡的,这个故乡或许不是福州,可是,从21岁到58岁,他把一生之中最美好青春留在了这里,他的骨灰就安放在这里,难道能说这里不是他的故乡吗?和二三十年前相比,今天的福州已今非昔比。有人说,这是一个故乡沦陷的时代,可是,这飞速疾驶的时代,就像是平行空间里穿梭的时光机,上上下下,总要带走些什么,扔下点什么。看看这花团锦簇,看看这盛世繁华,何尝不是一个故乡再生的时代?
无意中看到一个消息:福州的外来人口已经达到了总人口的三分之二。心里便想:这座有着2020年历史的城市,曾孕育过多少精英人才到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又有多少外省人离开了原乡来到了这里?那一代代、一批批的人来了、走了、留了下来,不管他们来自何方,归于何处,他们留下的足印都成为一座城市无法泯灭的印迹。我相信,每一片土地上都会聚着这样的精灵,在邃远的星空,永远凝视、永远守护。
苍穹之下,福州,就这样成为我的故乡。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