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1
这阵子那欢无所事事,地王商城的档口关了,商城停业进行经营业态调整,有说商城被某集团收购,搞大动作,再开放也许由商城变成了夜总会。
她是商城里的一个小业户,有个十多平方米的铺子,卖运动装,5个年头,前两三年还不错,运动装来自广州的品牌高仿,质量不比正宗的差,顾客中有个日本人,每次来都买走几套带回日本,男装女装都买。别当他傻,知假买假,心里有数。带人来过,韩国人,他们在同一家国际酒店当厨师,看他们凑一块嘀嘀咕咕像娘们儿,翻看衣服的标签,扒衣缝检查针脚,又拉又拽试面料弹性,想找出缺点。听不懂他们的话,不知道说的是日语还是朝鲜话,日语和朝鲜话有时挺接近。
她由着他们,拿着计算器等,他们也砍价,最初不是,她讲多少日本人给多少,入乡随了俗了,但砍得有节度,不像别的顾客无底线,砍得令人心惊肉跳,能把人砍愤怒。后来日本人和韩国人打架,动了刀子,被遣回国。她听台湾人说的,台湾人请她吃过饭,过了一夜,再没见,倒是那个日本厨师给她留过一个地址,等她有机会去日本时招待她。地址上日文夹着汉字,有横滨两个字。
生意不大好了,不光是她不好,实体服装店受淘宝冲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被吸引到屏幕方寸的“大卖场”去了,这大概也是地王城要调整业态的原因吧。她只是猜猜。
她在街上东看看,西瞧瞧,因为奥运会,街上能看到不少横幅和标语,欢迎庆贺之类用语,有人跟她打招呼,看着眼熟,大概是她的顾客,琢磨着别浪费了攒的顾客资源。换个地儿卖运动装?地王城那个地块已经非常好了,换了地儿不可知,又如何让攒下的顾客找到她?要么干脆就此别过,到网上开个店?只是,她得从头学起,也不知道电脑上的那些东西好学不好学,提到学习她就头疼。一时茫然,有个家就好了,不是父母家,这个家指的是有男人的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用时眼前无。
走着,想着,离二姐的棋牌室就不远了,她其实也是奔着这儿来的。二姐开了间棋牌室,连带一个小卖部,有时晚上她去那里玩会儿。她叫二姐爸爸四伯,四伯跟她爸爸不是亲兄弟,连表兄弟都算不上,老家在一个堡子,同一个姓,追根溯源,大概是一个老祖宗。二姐住书香苑,棋牌室是她家和邻居家的车库合并改造而成,小卖部卖些烟酒和日常用品,牌桌由屏风隔断,有水有电有空调,没有日光,太阳照不进来。几个附近住着的退休老年人和闲来无事的家庭妇女是常客,买袋盐或酱油什么的,打打“小”牌,输赢百十块。有真正的“耍”家,大阵势,桌面平静,外人也瞅不出名堂,实则暗流涌动,每次翻牌都意味着几万或几十万桌下面的交易。二姐的大进项靠的就是这些主儿,说白了,棋牌室,没有棋,只有牌,就一赌窝。她去玩儿也是跟大爷大妈们玩小牌,输赢百十来块,赢了发不了家,输了不影响生活质量。玩玩儿。
“欢欢,你来得巧,三缺一。”二姐见了她就嚷,一张牌桌上坐了仨人,马阿姨和刘叔认识,对面是生面孔。马阿姨和刘叔跟二姐楼上楼下住着,有故事的老知青。马阿姨19岁下乡到昭乌达蒙,现在叫赤峰,那是个天苍苍野茫茫的好地界,牧业为主,马阿姨和青年点的三十几个知青放牛放羊,挤牛奶挤羊奶,剪马鬃薅羊毛,冬天卧羊肉,过年能带回家好大一块半干的羊肉。在青年点待了两年,养得白胖白胖,大概那地方是当时全国最好的知青点。
“你们不认识王冬梅吧?”马阿姨总这样开始讲她的知青往事,“王冬梅就等于现在的明星,红透了半边天,知青典型,扎根农村就是她最先喊出的口号,她要在昭乌达蒙扎根60年,她是俺们点长,说实话,真没待够那地方,男的女的睡一个炕上都不带邪念的。”
刘叔没马阿姨幸运,插队北大荒11年,从16岁到27岁,开荒种地,修渠挖沟,什么活儿都干了,回城分配到铅笔厂,十多年后厂子就黄了,但曾经跟一个名人是工友。“孙楠,认识吧?歌星,那是咱小老弟。”刘叔为之自豪。
她坐下来时对家正讲着一个什么笑话,引得马阿姨和刘叔哈哈大笑,二姐介绍说:“小纪,我妹那欢,以后常来啊。”
她看被称作小纪的男子,干干净净,穿件黑色的潮装,脖子上系一条花花绿绿的围巾,头发理得不长不短,打眼瞅,20多岁。不过男人的相貌有欺骗性,她从小纪某一瞬间频顾的眼神中看出些不同于年轻男孩子的老道和狡黠。二姐说:“小纪再大几岁,倒跟我妹子般配,我妹子也单身。”
她笑笑,“二姐从来都不分场合和地点推销我。”
这是她第一次见纪正培,他人活泛,讲笑话说段子,也爱卖弄,问桌上人知道不知道世上什么东西最短寿,三个人猜一气,连二姐也凑过来,“蚊子啊,人一巴掌就讓它哏屁。”
“错,是一种叫湖蝇的飞虫,湖蝇嘛,肯定是在湖上生的,它一出生,在湖面上飞上一圈,这辈子就过完了。”话锋又一转,“其实,人还不如湖蝇呢,听说过吧?人生苍茫,如同白驹过隙。”马阿姨说:“人活的年头不短,我公公那老爷子都快100岁了。”
“那得看用什么长度比较,外国科学家说的,人在世纪的光年里,只有5秒钟的生命,你说,是不是还不如湖蝇?”随即将牌推倒,“长寿也好,短寿也罢,不能避免的就是意外。瞧,我胡了,就这把烂牌,哈哈!”说说笑笑,几圈牌过了,她这天觉得挺开心。
隔几天,地王商城通知业户们开大会,调整基本定局,汤姆熊进驻,占了商城内大片地儿,相当一部分的业户得离开。她没想好辙,有点闷闷不乐,出了商城,在街上走走,一抬头,纪正培笑嘻嘻出现在前面,夸张道:“咦?这么巧啊!”
她说:“是巧。”
“在二姐那儿没见着你,过来转转,不知道这儿什么时候关门了。”
她似乎听出了些意思。
“转转?找我?”
“想请你吃个饭,没好意思问二姐你的电话。”
她看看手表,“离吃晚饭还早。”
“你现在要是没别的事儿,我们就走走吧。”
走走就走走,两个人顺着马路一路走下去,走到海韵广场,里面有没有水的喷水池,雕像,一大群鸽子。她和他站那儿看鸽子,有人上前兜售玉米,他买了两小袋,两个人一人一袋玉米,喂起鸽子。不多会儿两个小孩儿冲进鸽群,惊飞了鸽子,几百只鸽子飞向空中,有的落到广场群雕上。他把手中剩下的几粒玉米朝空中的鸽子抛去,说:“以前我养鸽子,十多只,在阳台上,邻居说有味儿,我妈还跟邻居吵架。”又低着声音说,“我爸妈活着时护犊子,没少跟邻居口角。”他把头仰起来,去看那些落在高处的鸽子。她看看天,“天阴得这么快,今天下雨吗?”
“你当我是气象台?”两个人笑起来。
“走,吃饭去。”
在一个小馆子里,他说:“你得尝尝这里的蜜制五花肉,你吃猪肉吧?”
“我什么肉都吃。”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他给她讲自己的婚姻,他实际年龄没看上去那么年轻,比她小4岁,前妻家境好,结婚时跟她父母一起生活,岳父岳母一直都有点瞧不起他,让他感觉是在寄人篱下,前妻又强势,一来二去,龃龉多了,离了。说完了自己,问她是怎么离的。她说好像没什么大的原则性问题,别人的婚姻是过着过着就没意思了,她觉得跟前夫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意思,那是个让人总忍不住想踹上他几脚的人,拧得跟锈死的水龙头似的。是她妈先看上的,小伙子老老实实,不喝酒不抽烟,老年人的婚姻观念真够可以的,不抽烟不喝酒就好,她被催了又催,就结了,过了两年离的。
他说:“你看,我们之前都没找对人,我觉得咱们俩挺合适。”
“合适?”
“合适,你比我大4岁,姐弟恋,其实这最科学。有研究专家说,婚姻当中不是男大女好,而是女大男好,因为男人比女人衰老得更快,女人的生命力和那个能力都强过男人,是吧?吃得了,跟我走吧。”
“跟你走?去哪儿?”
“去我家呀,不敢去呀?”
“没有我不敢的事。”她喝得有点多,这会儿看东西重影,被他拉着一脚浅一脚深地走,三拐两拐就到了他家。她说:“小样儿,离你家这么近,你有预谋哇。”她兀自呵呵地笑,身子东倒西歪,他若不拉着她,能摔倒。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想起了昨晚的事。以前这种情况的发生,比如跟某个男人开房,事后总是等一个人睡着,或假装睡着了,另一个悄悄走掉,一夜情,一夜不到,情分不候。昨天夜里她不知不觉睡了,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
她起身穿衣服,边打量着老房子。这应该是朝北的屋子,没有客厅,还有间屋向南,床和柜子老旧,屋顶扯了根电线,吊一个白炽灯泡,地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仿佛发了霉似的。她听到厨房里的声音,炝锅的咝咝声,一股葱香飘进来,饿了,真的饿了。吃饭在另一间屋,饭菜都摆在一张八仙桌上,冒着热气,他系一条围裙,大概是他妈用过的。“我做了芸豆焖面,保证是你吃过的最好吃的面。”他神态正常,语气自如,仿佛两人在一起很久了的样子。她低头想,还好,没想象得那么难堪。
除了焖面,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豆腐拌皮蛋,她说:“你还会做饭呢。”
“你以为我除了可以预报天气,别的什么都不会了?”又说,“黄瓜特新鲜,顶着花呢,我刚从早市买回来的,我不睡懒觉,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她看到墙上的旧照片,他父母,妹妹,还有他跟女儿的合影,他女儿一两岁的样子,照片有几年了,到这会儿他女儿应该上小学了。
“那么,我们就不做饭前祷告吧,开动,不用表扬我。”
“你总这样油嘴滑舌?”
“看跟谁,别人我还懒得张嘴呢。好吃吧?我从五谷不分,到现在精湛的厨艺,拜前妻一家人所赐。”
“你的后任会感谢他们的。”
“后任,谁?你?你提醒了我,我有个建议,不然,你就搬过来一起住,我天天给你做饭,为人民服务,你就是我的人民。”
她“切”了一声,耸耸肩。
“你没当真是不是?我是认真的,人海茫茫,遇见对的人不容易,我们应该在一起。”
她瞪眼看他。
“你眼睛瞪起来很好看。听我说,我们都单身,奔着中年去了,相互不反感,甚至是好感,那个,就是在床上,也挺合拍,对吧?你不是还要憋着谈几年恋爱吧?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人生苦短,生活有很多意外,我现在活蹦乱跳,明天可能你就看不见我了。生命对人都是公平的,我有意外,你也可能有。我不是咒你,你明天看不见我了不会觉得遗憾,可我要就看不见你了,我就遗憾。再一说,谈恋爱,谈呀,有多种谈法,同居也可能谈呀,小年轻时谁没谈过恋爱?谈出来什么了?照样离了呀。我们这把年纪,重要的是感觉,一个感觉,胜似几年的恋情。我说得还有些道理吧?”
他头头是道,条条是理,她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你看,我说得你有点动心了。”
“切,我们还不了解呢。”
“我猜这是你要说的话,这容易啊,你想了解什么就问吧,我毫无保留告诉你,绝对不撒谎,撒谎累得慌,还要被揭穿,何苦?当然,你也别急着搬过来,我需要时间准备准备,这个家得变个样子,怎么着也得装修一下,不精装,简装,说不定哪天这老楼就拆迁了,铺张就不值得了。我昨天就想好了,地板要换,红色老土,要本色的,现在的合成板很漂亮。墙面呢,贴壁纸。窗户得改造,换铝合金的,吊个顶。咱说干就干,吃完饭一起去材料市场,看看材料的行情,不然,那些搞装修的能蒙死你。不,不找装修公司,马路上有些游兵散勇,让他们来干会省不少钱,钱得花到对的地方,是吧?”
她没说话,低头吃面。不结婚,同居?她没想过,跟男人一夜情或发生性关系是一回事,一起住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说话代表着默认,我就当你同意了。”
“……我发现你擅长的一面,知道什么话会打动人。”
“因为我研究呀。”
“研究怎么跟女人讲话?”
“研究生活,人总得从过去的生活中吸取教训吧?今天不说這个,话题留待以后探讨,就说我们俩,我重申一次,我可是认真的。”
“……你靠什么生活?”
“有问题就好,其实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闲,工作性质决定的呀。”
他在开发区一家公司做机电销售,跑业务,时间自由支配,得承认,这行业不景气,他打算着换个工作,有朋友开4S店,他可能会去做汽车销售,这样的话,要想买辆车就很方便,以前混得不如他的同学有几个都开上车了。
“你不是怕我养不起你吧?”他问。
她说:“我不用你养,我养得起自己。”
“等我有了好想法,我们也许可以搞个夫妻店。”
装修材料市场在城市最西面,她和他倒两遍公共汽车,又走了一个大上坡。坡路是一块块的方砖铺就的,她一边走一边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七乘九多少来着,数学没学好。市场很有规模,从这头望不到另一头,还有些装修公司进驻。她目及之处,大到板材,小到一颗钉子,眼花缭乱,被他领着一家店进,一家店出,听他娴熟地跟各个店主讲价钱谈数量,她只有一言不发,心里忐忑,仿佛一眨眼事情就进行到这一步了,不该这样快吧。正愣神,他让她选喜歡的壁纸,店主已经把样品簿摊在她面前,一页页翻给她看,“这种贴卧室最好,你摸摸,毛面,手感特别舒服,而且,不易脏。这种可以用在客厅里,防水的,可以擦拭的。”
“你看吧,我不太懂……”她说。
他在她脸上察言观色,“那行,我们再走走看。”
出了店,他说:“我也该收拾一下房子了,没想给你心理负担。今天算了,我们去吃饭,带你去馆子里吃面。除了我的芸豆焖面,就数他家的好吃了。”
过两天,他打电话给她,让她去家里。刚走到楼下,就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三四个工人已经开工了,原来的木制窗已经打掉了,成了一个大洞,他和一个男人站那儿抽烟,招呼她,“这是对门王大哥,大哥,我女朋友。”王大哥五十上下,打量着她,“挺好,你小子早就该安稳成个家了。”又说,“大培我看着长大的,人聪明,脑瓜够用。”
他叫她过来是要交给她门钥匙,“我要有事,你来盯着,这帮干活儿的会糊弄人。我们两个都有事呢,王大哥能帮上忙。”
她接过时有些犹豫,转念想忙完了还他。到中午要吃饭了,她说:“这顿我请,不能总让你花钱。”
那家餐馆叫“不见不散”,特色菜是小龙虾。
“你感觉没感觉自己有点儿小资?”
“一点感觉都没有,小资去星巴克,品红酒,这两样我都不爱,小资还琴棋书画,我一样都不会。”
“小资打小麻将,吃小龙虾,背小九九。”
她大笑起来,“我们俩说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你发现没有?我总能让你笑出来,所以,我说,我们挺合适,我爱逗你,你又爱笑,多和谐呀。”
她心里承认,跟他一起自己的笑声比任何时候都多,也都响亮。
过几天,装修工人突然打电话给她,说纪先生不在家,电话关机,他们在门口等一个小时了,就只剩一点尾活儿,邻居大哥没有钥匙。她不知道他把自己的电话也留给了工人,奇怪他怎么会不在家,一大早他能去哪儿,如果他有事或必须去单位点卯也都提前告诉她。
她打辆出租车赶过去给工人开门。快中午时,他终于打来电话,“那欢。”一开口,她就听出了异样,他从来没正经叫过自己名字,叫欢欢,叫那那,也喊她大欢欢,她说过自己的名字被他叫得有点像宠物了。
“你在哪儿?”她问,忽然意识到,他不是一大早出去的,可能昨晚就没回家。
“我在机场,有紧急事,要外出,家里的事你照应着。”
“什么事这么急?”
“一两句说不清,以后告诉你。”
“几天回呀?”
他一顿,“我也不知道,我会打电话给你,我得走了,那欢……”他欲言又止,随即电话就断了。听他的话音不对劲,她把电话反打过去,他关机了,关得真快,一直到晚上,再没开机。工人们临走时,工头跟她商量,完活儿,明天来也就是来收拾一下,纪先生该付清余下的工钱,4000块,是今天给还是等明天?她想了下,“等几天吧,他人出差了。”工头面露难色,“大姐,这钱不能等,纪先生白纸黑字签着名儿,你们是一家人,谁给不一样?”
她无话可说,第二天工人们收工时她把从银行取的4000块交给了他们,而他仍是关机,想找个人问问,可除了知道他搞销售,具体在开发区哪家公司不清楚,他妹妹嫁了一个消防兵,只见照片没见过人,也不知道联系方式。她最担心的是出了什么事,而自己无从猜测,她对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
原本放在门口等待处理的旧大柜又搬回了屋里,别的旧家什有的被邻居要去了,有的大概就丢掉了,剩下这个柜面烫画的大柜和八仙桌,她不能替他处理。柜子散发出陈旧气味,又高又笨重立在焕然一新的屋子中央,显得格格不入。里面的衣物多是他的。柜门一侧有几个抽屉,她拉开最上面的一个,零碎的物件,老照片,票据,有一张是几年前的驾校收费单,他的初高中毕业证书,电工培训班证书。她翻出了几份小学和中学的成绩单,他学习不错。第二个抽屉里散落着各式彩票,福彩,体彩,3D,刮刮乐,光是一刮即中的彩票就有十多种,她看得直发愣。她买过彩票,没办公交卡那会儿,没零钱坐车就去买张双色球,每家彩票站大多相似,空间狭窄,烟雾缭绕,进进出出的大半是农民工打扮的男人。
电话铃声这时候响起来,是他?她像被人抓住了手腕一样紧张地关上抽屉,那边传来二姐的声音,“大小姐,这阵子又不见,你真是个大忙人,好像钱都不够你挣似的。”
“我倒是想挣钱。”
“说正经的,我听人说地王城要关了?那你的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关了摆地摊儿去。”
“奔四十的人了,东跑西颠的。嗳,给你介绍个人,开饭店的,跟老婆离了,大你十多岁,我看挺合适。要是成了你就是老板太太,不用自己折腾了,趁早生个自己的孩子,再挑,就等着找老伴了。”
“去你那里打牌的?”
“怎么了?这有什么关系?”
“我不喜欢赌徒。”
“没钱憋着赢钱的是赌,有钱人叫娱乐休闲。”
她“切”了一声,想说句什么,二姐又道:“你好好考虑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她看看时间,快10点了,得赶公共汽车回家。心里这样想,又不由得拉开柜子最底层的一个抽屉,眼皮跳了几跳,映入眼帘的是几件女人首饰,项链、戒指、耳环什么的,有金有银,看不出是不是仿制品,但显然不是新的,用过的,有一条项链上竟然还缠根头发。
她低头瞅瞅自己戴着的项链,他送她的。没几天,他送她一条白金项链,很大方的样子,簇新,但没有包装,是用过年给孩子发红包的纸袋装着。她问他是不是很贵,他说你就当假的戴。此刻,看到他收藏这么多的女性佩戴的玩意儿,不免疑惑,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心就一沉。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有几分茫然,听到楼梯间有脚步声朝门这边走过来,以为是他回来了,心竟然跳得厉害。是邻居王大哥,拉开虚掩的门,“哟,不是大培,我看这灯开着,这么晚了还没回呀?”
她说:“这就回。”
“大培呢,怎么没见他?”
“他说,跟朋友有生意做。”
“做生意?这是好事,这小子踏实下来干点事,他脑瓜可是够用的。”
她真得走了,看看有什么东西落下,迟疑一下,又把装入包里的手机拿出来,告诉他自己把装修余款替他付了。拨他的号码,当听到电子语音的提示后,她倒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机停机了。她大概猜测到自己遇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再没打过纪正培的电话,那个夜晚离开他家时,门钥匙放到新买的床垫上,他就此从她面前消失了,两个人再没相见。半年后,她又结婚了,二姐牵的红线,对象是开饭店的老板,她做了饭店老板娘,住的房子墙壁上挂着织毯,地上铺着地毯,挂着的铺着的据说是墨西哥进口产品。卫生间的马桶可以自动喷水,也是进口的,上面的标签写着日文。毫无疑问,饭店老板有钱。房子在有电梯的小高层的顶楼,多出了一层阁楼,上面装着天窗,可以躺在那儿数星星。
这或许就是她曾经想象过的有钱人的生活,有钱人不一样,普通人家生一个孩子,饭店老板有两个,她除了做饭店的老板娘,也做了一个13岁女孩儿和一个5岁男孩儿的继母。她不打算再生孩子了。
2
堵车了,宋小珊看不到前面道路的情况,只有等待。车窗外马路边是一个公共汽车站,在一大堆等公共汽车的人群中,瞥见了坐在马路牙子的她。距离初中时代过去了20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没怎么变老。她将头扭向另一面,仿佛是怕被别人发现似的,马上又意识到很多余,车窗玻璃是深色的,车外的人看不见车内的人。奇怪,过去这么多年了,在看见老同学的那一瞬间,竟然还记得当年嫉妒她的感觉。那会儿她很有人缘,尤其班上的男生跟她的关系都不错,时常见她跟一帮男生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情骂俏,比自己这个班干部还有号召力。有一年植树节,她领着班上二十几个男生女生上山义务植树,获得了通报表彰。她还是语文老师的宠儿,作文经常被当成范文,每年一度的学校运动会,更是让她大出风头,广播大喇叭里不时传出她的名字,“三年二班那欢同学来稿……”写的都是些慷慨激昂的顺口溜:“秋高气爽彩旗飘,运动健儿逞英豪……”不过,除了语文,别的科目她永远都不能跟自己比。
她隔着车窗注视几步开外的老同学,混得不怎么样,普通的牛仔裤,白衬衫,除了脖子上一条细项链,别无饰物,而脚上那双旅游鞋,鞋面都有裂纹了,脸上也不那么精神,显出疲惫之色。她稍一迟疑,摇下车窗,“嗨,那欢!这儿这儿,不认识我了?”
那欢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靠近车窗,探着身子,“你……”
“宋小珊,咱不是中学同学嘛。”
“呀,宋小珊!你呀,你现在怎么这么漂亮?”
“以前我很难看吗?”
“以前也漂亮,不过,我真不敢认,这谁家的阔太太,珠光宝气的。”
“不是讽刺我吧?上来。”
那欢坐到副驾驶座,“我真的有点不敢认你了,我记得你……”
“眼睛变大了对不对?我割了双眼皮。”
“哦,单眼皮显得秀气,不过,也挺好,明眸皓齿。”
“还是那么会说话。怎么样,这一别数载,过得挺好?”
“肯定没有你好哇,你看你身上都閃闪发光,天,戒指晃我眼睛,祖母绿是不是就这样?这车也够威风的,我可就认识夏利。”
“你看起来也不错,身材没变。”
“这算什么不错?我宁愿让身材变形,成为你好不好?”
“风水轮流转,以前我可是嫉妒你的,你抢走了我暗恋的男生。”
“瞎说,哪有这回事?”
“装了,初三咱班上转来个男生,大名鼎鼎,救过落水小孩子,被誉为赖宁式的好少年,叫什么来着,哦,李玉民。他一来,班上就掀起学游泳的热潮,我要跟他学游泳,他说不教女生,可他却教你。”
“有这回事?不过那时候男生们在你面前都挺规矩的。”
“你这是讽刺我吧?”
“当然不是,我听说你早早就结婚了。”
“可不呗,大学没毕业呢。”
“我没考上大学,你却放弃了上大学,什么样的白马王子俘获了你少女的芳心?”
她忍不住要倾诉一番了,但及时打住,“什么白马王子,不小心怀孕了,没办法,就结了。”
“那你孩子很大了呀?”
“过生日就16岁,女儿。”
“正是我们上初中的那个年纪。”
“你是儿子还是女儿?”
“我没有孩子,离婚了。”
“离了?为啥离呀?”
“性格不合,一两句话也说不清,不说罢。”
“现在离婚表面上的理由都是性格不合,三观不合,实际就一个原因,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出轨了吧?我就说男人没好东西,但你离婚就吃亏了,你得以牙还牙呀,他出轨,你就红杏出墙,他有小三儿,你就找情人。”
“呵呵,那又何苦?”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叫公平,你早点遇上我就好了,我会给你出出主意。干什么工作呢?”
“以前在服务行业,现在租个地儿卖服装,在地王城,小生意。”
“地王啊,我有朋友也在那儿干。不是要被收购了吗?”
“也听说了,还不知道。你呢?”
她春风拂面道:“嗨,也没干正经的,老公有个公司,我就是给管管账。”
“天,羡慕死你了。”
马路上游龙般的车辆开始缓行了,她启动车,“你去哪儿?我捎你过去。”
“不耽搁你正事儿的话,把我放到海韵街。”
“你家吗?”
“朋友家。”
“男朋友?”
“……不算是。”
“留个电话,哪天找几个同学聚聚,我埋单,把李玉民找来,我要看看他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骄傲。”
“好哇,我也想见见过去的同学,就是不知道还能联系上谁,等你电话噢。”
那欢下了车。宋小珊了口气,莫名感觉赢了一般。
宋小珊去见罗庆军,开车先去了一家小市场,在里面买了条鱼、一匝菠菜、几个通红的小水萝卜和一斤鸡蛋。罗庆军上早班,两点以前就到家了,他是公交车司机,她跟他在希望广场各自遛自家的狗时认识的,两人约会了一次,在罗庆军家。他老婆去青岛照顾做手术的姐姐,家里只有他和儿子。老婆不在家,他和儿子都不会做饭,吃饭去他父母家,或随便买点现成的对付。
她和罗庆军家隔着那座广场,她家住广场南,罗家在广场北,别小看这一南一北,天壤之别,一个是高大上小区,一个是一片待改造的福利旧楼房。“看出来了,你家挺有钱,你家每天都吃什么?”罗庆军这样说,她笑而不语。一个开公交车的司机怎么能想象开宝马车的人的生活?她可以跟别人炫耀,跟罗庆军就没必要了,一个粗人,脏口很多,没瞧得起他,但他身上有她需要的东西。她把车停在广场一侧,下车前换了高跟鞋,整理了一下轻薄丝巾,拎着买的菜,穿过广场。罗庆军这会儿若站窗前能看到自己。
在楼梯口她发了条短信,告诉罗庆军她到了,这样她就不用敲门,尽管这个时间左右邻居都在上班,还是以防万一。她不担心罗庆军的儿子,高三学生,不到晚上8点老师是不会放学生回家的。她会在5点之前离开。上楼很顺利,没碰上人,罗庆军在虚掩的门后等她,见了两人笑笑,她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他喝了酒,没少喝,眼睛都红了。她换了鞋,先把这爷俩儿的晚饭做出来。并非是讨好他,在厨房待上一会儿,有些家常的气氛,他因此也不惜了气力。
厨房挺干净的,她打开橱柜的一扇扇小门,里面井井有条,冰箱里也冷冻或冷藏着食物,看得出来他老婆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卧室里有他跟老婆的大照片,桌上也有一家三口的合影,他老婆是个团团脸笑眯眯的女人,梳着娃娃头,脾气很好的样子,儿子长得像他妈妈。
一切都停当后,她去卫生间里洗了洗。罗庆军已经赤条条躺在床上,之前一直在看球赛,嘴里骂骂咧咧。他身材一般,长得也不好看,爱斜眼看人。她不会做他情人,偶尔见上一面快活一下挺好。
高潮就快来了,她抓住罗庆军的头发向后推扯,又推又扯,罗庆军喘着粗气说:“拿开,拿开手,别揪我头发。”
她抓得更紧了,也更用力地向后扳他,一边催促他快,更快,更用力。罗庆军抬起手,掴了她一掌,这一巴掌又急又狠,“我说了别揪我头发。”
没有高潮,没有结尾。罗庆军恼羞成怒,“滚!你是来找不痛快的!老子头上动土你懂不懂?老子的头发就是土!”
她一面脸火辣辣疼,却仍然忍不住想笑。她爬起来,穿了衣服匆匆往外走,样子狼狈,身后罗庆军骂道:“不是个正经娘们儿,你要是我老婆,早死了你!”
她又穿过希望广场,绕了半圈,走到自己的轿车前,手抖着打开车门,坐进去,照了照镜子,挨巴掌的那面脸红肿,还有手印。真狠,她可从未没挨过打。
等到心情平静下来,她理了理头发,拿出口红涂嘴唇。电话响了,看看来电显示,是罗庆军的,她冷笑一声,不理会。又一会儿,短信过来了,“对不起,今天我喝得有点多。”
给脸不要脸,你没有机会了。她心里说的,出了声。
在滨海路上跑了一个来回,天差不多就黑了。她刚学车时,喜欢沿着滨海路练手,这条路车辆少,也几乎没有行人,一脚油门就到了海边。她懒得下车,在车里坐了些时候,一直到夕阳落下,看太阳这颗硕大的金球一点点坠入海里。她打道回市区,想给女儿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从学校回家了,冰箱里有现成的饭菜,搁锅里热热就可以吃了。想想算了,她一天不回家做饭,没有人会饿死。心里又升起一股火,这丫头现在老跟自己对着干,你说东,她非往西,倒是跟她爸越来越亲近。有个阶段跟辍学的学生来往密切,她态度坚决地阻止了,跟什么人学什么人。那回她从女儿手机上看到跟同学互发短信,乱七八糟的,竟然还讨论跟性有关的事,一气之下,摔了女儿手机。女儿冲她说了一句话:“老女人真可怕。”她为此打了女儿一巴掌,这丫头竟然说会永远记得这一巴掌。哼,她想怎么着,报复?她恨的不是女儿,恨丈夫,她摔了手机没几天,丈夫就又买了一部送女儿。
她感觉饿了,要找个地儿吃饭,看见了路边的李记庄,便找泊车位。以前跟丈夫来过这里,不过,夫妻两人早已不再一同下馆子子。当初跟那个穷小子一起打拼时,倒没少下馆子,经常在大排档,一人一碗面条或馄饨,吃饱了感觉那么的舒心。那时候也真苦,什么都干,摆地摊,送桶装水,推销医疗器械。她大着肚子时还去学过面点,后来跟人合伙开发廊,又开网吧。夫妻俩终于熬出头了,有了家公司,做东北保健品的总代理,手下七八个员工,她进出俨然一副成功女人的形象,总经理夫人和财务总监。以前都是聽别人吆喝,仰人鼻息,现在,可以对他人指手画脚了。但经济上富足了,好日子仿佛也到头了。
她发现丈夫跟陈路路开房了。陈路路在公司打打字,做些杂事,跑跑腿。有回她想喝北京豆汁儿,陈路路走了好几条街给她找北京豆汁儿,她觉得这是个实诚女孩子。没觉得丈夫会对她感兴趣,相貌平平,胸部也平平,毕业于本市一所三流院校,若不是机缘巧合招她进公司,像她这种普通的女孩子很难找到份像模像样的工作,可她的感恩方式就是勾搭上了总经理。
她跟踪他们到开房的宾馆,用钱打点了前台的服务生,查到丈夫的开房记录竟然有20多次,而陈路路来公司工作也不过一年。依着她的性情,马上去房间揪出这对狗男女,扇陈路路几个耳光,但一转念,闹个人仰马翻能有什么好?人人皆知,她面子上不好看,丈夫若恼了提离婚,损失才大,中年大叔很容易受女孩子青睐,自己再嫁就难了。尤其想到丈夫拿着他们夫妻打拼得来的一半财产让另一个女人坐享其成,她是绝不甘心的。
她动了动心思,真让陈路路走人,那么还会来个张路路刘路路,现在的女孩子都疯狂着,无时不觊觎着那些有家底的男人,才不会去在乎男人是不是有老婆孩子,她们的眼中只有男人的成功和男人的钱。而以陈路路的自身条件,对自己的家庭构不成太大的威胁,她不相信丈夫爱上了陈路路,不过就是方便玩玩儿而已,或许陈路路能成为手中的一个棋子,有她在,丈夫便也无暇顾及别人了吧?还有更重要的,她现在真的不敢轻举妄动,名义上她管着公司的财政,实际上并非如此,公司一走上正轨,她就不太操心了,把精力都放到了女儿的成绩上,希望女儿能考上一所好大学。给女儿报了多个补习班,女儿不听话,动辄逃课,她只能跟在后面紧盯。公司这边聘请了一个资深的会计,对公司的资金情况她只知道个大概。自打知道丈夫和陈路路的事后,她才开始着手了解公司运作项目,要求会计把公司所有的账目往来都向她汇报。把钱掌握住,丈夫这只猴子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的。至于玩儿,谁说只有男人可以玩儿?女人也照样玩儿出花样来。但有了罗庆军的教训,她得小心那些没文化没品性的粗人。
清炒蛎头,蒜香金针菇,凉拌三脆,临了她又点了一瓶冰镇啤酒,时间有,慢慢吃,慢慢喝,酒店里只有她独自一个占据一张桌。一个人怎么了?花的钱不比别的桌少。她睃了睃四周,带有几分挑战意味,但没有注意她,就算有人看她几眼,也以为她被人放了鸽子。她喝了一大口泛着白沫的啤酒,真是爽口,菜也好吃,总之,饿了的时候,什么都好吃。很快,她要了第二瓶啤酒。喝了酒,不能开车了,那有什么关系?也许,她连家都不想回呢。这会儿丈夫在干什么呢?如果不出差到外地也没有应酬,他倒是准时准点回家,跟那个陈路路开房都是在白天。他到底看上她什么了?奶子不及个蒜头,脸上还长了些青春疙瘩豆,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年轻就那么好吗?有多好?没生育过,紧致?谁没年轻过?有什么东西流过了她的脸颊,她吃惊地意识到自己流出了眼泪,天,她哭了。
剩了的菜打了包,出了饭庄,看看手里拎着的包装袋,气恼地丢进了门口的垃圾箱。跟丈夫开房花费的钱相比,她浪费一顿饭的钱又算得了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开房?他总要买些东西笼络那个年轻紧致的陈路路吧?陈路路后来佩戴的首饰,项链、戒指、耳环什么的,她猜都是丈夫送她的。丈夫从来没主动给她买过首饰,以前穷,买不起,有了钱后是“老夫老妻”了,不必再讲究这个,她身上的饰品都是自己买的,有些是知道丈夫出轨后赌气买的,最狠的一回花了十多万买了副玉手鐲,戴了一两回,收起来了,那么贵,磕碰一下十几万可能就打了水漂。看过一条新闻,一个女人在珠宝城看翡翠手镯时,不小心弄掉到地上摔碎了,关于赔偿的官司激战正酣。十几万呢,她的心还没那么大。
感觉脚下踩了棉花,酒精的作用真大,但她的头脑一点都不迷糊,好像更清晰和敏锐了。夜晚的街道流光溢彩,她走着,微笑着,想象着邂逅一个男人。电影和电视里经常有这样的情节,女主人公独自买醉后,男主角便现身了,之前,可能会遇上几个流氓骚扰,接着就上演男主角英雄救美的好戏。街上的人不少,没有英雄,也没有流氓,都是些与她擦肩而过的人。要是人能重新来过就好了,她就不会那么匆忙地结婚生孩子。她忽然就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少女时代的风花雪月和诸多的美好,碰上第一个献殷勤的人就把自己交付出去了。
她停住脚步,想起她的车,看看四周,车不在这儿。一抬头,自己站麦莎酒吧门前,她眨眨眼睛,木雕大门豁地打开,两个门童分立左右,向她鞠躬,“欢迎小姐光临!”
小姐?她挑了挑眉毛,这不是说明自己并没那么老?她踉踉跄跄进去。灯光逼仄,充斥着强烈的音乐,圆形舞台上几个男孩儿女孩儿在跳舞,舞台上的光线一忽儿闪亮,一忽儿黯淡,映着舞动着的身体,影影绰绰。她一屁股坐到一张圆桌旁的高脚椅上,旋即,面前出现一张面孔,“姐,一个人吗?”二十出头的年纪,清新得像刚洗过的还多少有些孩子气的脸,她盯着他,这张面孔上的眼睛单纯而又贪婪。
“我就一个人。”她很快地回答。
这个夜晚将尽的时候,她对出入酒吧的一些男生有了大致的了解。他们为数不多,看上去光鲜时尚,隐而不露,跟纯粹来玩的男生区别在于,一心要傍上一个有钱的富婆。
3
麦莎酒吧,纪正培瞄上一个女人,坐小舞台一侧十号桌,桌上的彩色蜡烛像鬼火一样摇曳。混惯了的人,很多时候能从女人身上看到或闻到某种信息,有钱没钱,有闲没闲。他决定在这女人身上试试运气。一直以来,他的运气都是不好不坏的,父母活着时吃父母的,结婚后没有按部就班工作过,今天干干这,明天干干那,这山望着那山高。天长日久,妻子看透他游手好闲的品性,不迁就,离了,连女儿也很少让他见。父母留下的钱所剩无几,琢磨着弄到一笔钱,做点投资,炒股票炒外汇什么的。他坚持买彩票,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啊,说不准就能中大奖呢。也曾去算过命,春柳天桥那儿有摆摊算卦的,算卦人掐指推算他是个有财运的人,且命中有贵人,女贵人。坐家里不能等来贵人,总得去碰,去有女人的地方。有身份地位的,接触不上,没着没落想找男人养家糊口的,他不屑。有回跟别人去夜总会,见到灯红酒绿中的只身女性——非小姐——灵机一动,牛刀小试过,得了手,不难。若这样干上一两年,总会发点小财。
搭讪女人他有一套,他有张年轻的面孔,能耍嘴皮子,看上去也还聪明,他的目标是那些上了一点年纪的女人。他不相信哪个半老徐娘跟一个无名小白脸开房过夜,一觉醒来后,为丢了几件首饰或钱包而去报警的。怎么丢的?之前跟谁在一起?羞耻啊。这就是他灵机一动想到的赚钱方法,“顺”,有时可能要用上点道具,几片无害的安眠药。虽说走在边缘上,但总比那些诈骗、偷盗、抢劫、贩毒、拐卖的犯罪分子好许多,有安全性。他认为,一个单独去娱乐场所的“老”女人不值得同情,她们的目的性比出入娱乐场所的男人更加显而易见。
开始也担心,害怕再遭遇“顺”过的女人,总在一次得手后停上一段时间,一间酒吧绝不再迈进第二回,但怕什么来什么,真让他遇上了一回。在一家酒吧里看见一个女人,脸熟,正想着在哪儿见过,却不料那女人倒惊慌失措先躲开了他。他明白了,这样的遭遇,女人更怕见到他。人总是为自己出过的丑、做过的蠢事感到羞愧,是吧?
小舞台上三个女歌手在唱歌,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看不出来她们是菲律宾人。她们唱歌时不看台下,仰着脸看着天花板,几首歌唱下来,便要休息几十分钟,酒吧里的人们这个时候就可以在舞台下不大的空地上跳跳舞。他朝那女人走过去,跳舞是个好办法,它一下子就拉近了男人女人间的距离,在近处,他可以再次确认女人身上是不是有“货”。到三个歌手再出现在舞台上时,他已经在十号桌坐下来,跟那个让他称自己三姐的女人有说有笑了。
“少见,来酒吧不喝酒?”女人看他手里攥着的饮料瓶,很好奇。他并非不喝酒,只是省钱的借口罢。酒吧最便宜的红酒也要几百块,他多少知道些酒吧里一些红酒的来历,说是红酒,大概连一颗葡萄都没有,勾兑的罢了。啤酒的价码可以接受,但一个人喝啤酒显得档次太低,他还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呢。
“我从不喝酒,喝酒过敏。”
“过敏?头一次听说。”
“姐,你知道有人到某个季节会花粉过敏吧?一个道理。”
“哦,这样啊,也好,省了不少酒钱。”
“省钱我还没想过,我只是没有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
“你是好孩子喽,那么,乖,你干什么的?不会整天只泡女人吧?”
“怎么会?生活嘛,生下来就得干活儿,不干活那叫游手好闲。我做金融理财,如果姐有闲钱,我可以提供理财建议。姐,你理财吧?”
“理财?我不太感兴趣,也不懂。”
“那我们不说这个,”他觉得是时候了,“姐,我们玩个游戏,掷骰子,先讲定,输的一个今天跟赢的那个走。”他当然要赢。他知道两三家很安全的小旅馆,查证件不那么严格,他随便把身份证拿在手中晃晃,交了抵押金就能入住。不去旅馆的话就选择洗浴中心,洗桑拿不看证件,里面有单间休息房。
这个晚上他掷骰子的手气差,输了。掷骰子跟抛硬币差不多,如果你连续十次向空中抛硬币,会有连续三次到四次一样的结果,这其实就是事物的一个惯性概率,没有神秘之处。他第一次掷出的点数不大,接下来也不太可能掷出大点数,五局输了三局,愿赌服输。
酒吧打烊前,他跟女人离开,没想到女人是开车来的。“姐,你喝了酒,不能开车,我来吧,去哪儿你说话。”
“别碰我的车。”
“姐,我也算老司机了,你放心。”
“我的车,我来开,我喝了酒,但没喝多,你担心我开到地沟里?”
“安全起见。”
“去你的安全,怕死你别上来。”见他犹豫,女人笑了,“我心里有数。”
他坐进车里,“姐,我们去哪儿?”
“手下败将,去哪儿我说了算。”
“我就问问,姐,你这辆车不错,尼桑轩逸,排量应该是1.8,耗油低。”
“你倒是挺懂车的,卖车的吧?看你能讲。”
“卖车的未必知道得比我多。”
“那你为什么知道得多?”
“研究呀。”
“研究车?还研究怎么搭讪女人吧?是不是常在这里玩?”
“来过两回,都跟朋友一起。今天也约了朋友,他临时有事没来。”
“你觉得我信你吗?”
“不知道,但我不是坏人。”
女人挑挑眉毛,“也不是什么好人,谁在乎?我们到了。”
“这是哪儿?”他看向窗外。
“锦秀小区,我家。”
“你、你家呀?去你家?”他吃了一惊,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怎么,不敢去呀,怕我把你包成人肉包子?有胆量泡女人,没胆量跟女人走。”
“不,不是,我是、我觉得、你、你一个单身女人,不怕我是坏人吗?”他结巴着。
女人看着他的脸,“这么跟你说吧,我不喜欢睡别人的床上,尤其旅馆那样的地方,上面不知道睡过了多少人,都闻得出人渣味来。你来不来?车门开着,请便。”
他想,这女人也疯狂了点吧?见面没多会儿就敢往家领。他担心有麻烦,更担心不那么容易脱身,可陪了她大半夜,就此放弃又不甘心。
女人说:“来吧,别忸忸怩怩的,到明天你离开,我们当作没见过,不认识,你也不用跟我装单纯。男人可以寻花问柳,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招蜂引蝶?我喜欢公平。”
在门厅换鞋时,他又敏感了,房里显然另外有人,“姐,你不是一个人住?”
“我女儿,”女人泛泛地一指,“你管那么多。”一条白色的小狗跳过来,冲女人摇着尾巴。他有几分懊悔,他应该喝些酒,让自己麻痹些才好,他可不是为跟女人性交而性交的。房子装修算得上一等,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客厅铺着地毯,组合皮沙发,深色玻璃茶几,贴墙是酒柜也兼饰品柜,格架上有些摆设,沙发对面一台超大电视機,那大概是他迄今为止看过的最大屏幕的电视。两室一厅,女人卧室敞着门,能看见床上一部分,好大的一张床。
“我得洗洗,出了一身的汗。你可以看看电视,小声点。”女人上下看他,“或许我看错了你,不过呢,你很快就会变成我以为的那样的人了,哼,男人,我还是了解的。”
他没有开电视,局促地坐沙发上,那条狗在两三步远的地方瞅他。茶几上有烟,沙发上丢着男人衣物,刚进门时看见门廊那儿有男人的鞋,墙上吊挂着的各种形状的相框里有男人的照片。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种种迹象表明,男主人好像昨天还住这里。男主人在墙上冲他笑,他浑身都不自在。女人裹一条大毛巾出来,让他也去洗洗,告诉他有没用过的牙刷。卫生间的墙角焊着一个多层隔架,上面东西多得惊人,他俯身看一只瓶子上的标签,止汗露,还有这东西。他拿起一把男人电动剃须刀,在下巴那儿比画了一下。一低头,废纸篓里有条卫生垫,还带着血迹。不会是女人刚丢掉的吧?他有点恶心。
“砰”的一声,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剃须刀掉到地上。一个女孩儿,穿背心裤衩,又瘦又小,十二三岁的样子,小脸绷得紧紧的,狠狠瞪他一眼,褪下裤衩,一屁股坐到马桶上。他目瞪口呆,仓皇又狼狈地出了卫生间。女人的女儿,眉眼有点儿像妈妈,冷漠中带有明显的敌意和轻蔑。他还没回过神来,卫生间的门又猛地被拉开,女孩儿看也没看他,闪进自己的房间,这回,他看清了,刚才把她的年龄看错了,女孩儿远不止十二三岁,有十五六了,也许17岁,只是身材比较瘦小。她没有冲马桶。
走。他不再犹豫,径直进女人卧室,“姐,我得走了,你女儿她……”
“我就知道这个死丫头要跟我对着干。”女人咬牙切齿道,掀开被单,抓起丢在床脚的浴巾围住赤裸的身子,火气十足冲了出去。很快,另一个房间里传出女人和她女儿压低的声音,责骂,辩解。声音越来越高,母女两个火气越来越大,“你们离了吧,别一出又一出整事儿,有意思吗你们?”
“他能,我为什么不能?”
“我爸也没你这么不要脸往家领。”
“啪”,掴掌声,“你敢这么说我!”
女孩儿尖叫:“上梁不正,鸡还能生出凤凰来,我要是我爸,就永远都不回这个家。”
又是两记耳光,“那你滚!没有你们我会过得比现在好,他不回来才好呢,你们都不回来我倒清闲了。”
“你就是个疯子!”女孩儿哭起来,哭声中掺杂着这对母女没有完结的断断续续的争吵,还有几声狗叫。他不能再听下去,这对母女的这个情形肯定不止发生过一回了,她们的争吵就像操练过的一样。走为上策,转个身,他就能走掉。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女人摘下的首饰放在那里,他过去一把抓在手,塞进兜里,又睃了一圈,门后衣架上挂着女人随身皮包,又一伸手,拉开拉链,掏出一只粉色的皮夹子,看也没看,塞进牛仔裤后屁股口袋。
“你在干什么?”他打个激灵,女人在门口对他怒目而视,因为激动和愤怒,脸孔有些扭曲。被抓住了手腕儿,难堪极了,他牙疼似的吸了口气,把钱包放回原处,“……姐,我……”
女人像头母狮子一样扑过来,“你这个小流氓,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鸟,原来你还是个贼,偷我的钱,我就是扔给要饭的也不给你这个人渣,偷到我家里来了……”
女人一边骂,一边挥掌向他的脸和身上打过来,他躲闪着,向门外挣脱,女人纠缠得厉害,身上的浴巾在撕扯中脱落,赤裸着身子,跟被激怒的野猫相似。又一巴掌掴过来,他感觉女人的指甲划破了自己的脸,也顾不上火辣辣的疼痛,奋力向外挣脱。女人从后面窜过来用胳臂勒住他的脖子,女人个子小,几乎是吊在他的后背上,甩了几甩,女人像打秋千,勒他脖子的手臂越发狠命,他有点喘不上气来,胳臂肘向后用力一击,就听女人大叫一声,手臂从他脖子上滑落,接着就是“嘭”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他的心脏随着那一声响停跳了一下,回过头看,女人顺着床头柜的边缘倒下去,身子抽动,眼睛圆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额角有东西正缓缓流出。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几乎无法呼吸。他向女人靠近些,又退出两步远,脑子里全乱了,还发生了耳鸣。快逃!一抬头,女孩儿站那里,脸色煞白,像个小幽灵似的。他差点扑过去打她,但没动,身子像石头一样。女孩儿瞥一眼她妈妈,眼睛盯住他,向后退,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和女孩儿一个在卧室门里,一个在卧室门外,空间充满了一触即发的危险。那条狗出现在两人中间,无辜地摇着尾巴。女孩儿突然说:“你快走吧。”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他来不及想别的,抬腿向外跑,出了门就朝楼下飞奔,差点跌跟头,跑出了楼梯,不辨方向地跑。冷汗渗透衣服,紧贴在身上,他朝脸上抹了一把,也是冷汗。
这条街十分陌生,他迷路了,实际上他不知道往哪儿走,这个时候不能回家。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跳得他看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他在暗处站了会儿,看见不远处亮着灯光的大门里涌出一群人,是夜场的电影散场了。他跟着一小股人流一起走,很快,除了偶尔驶过的出租车,又只有他一个了,他感觉到虚弱,不想留在街上,瞥见闪着霓虹灯的浪沙桑拿中心,一头扎了进去。
他没心情洗澡,只简单冲了冲,拖着僵硬的腿到昏暗的休息大厅,在最角落的床上躺下。终于捅了大娄子,那女人如果死了,他就成了杀人犯了,警察会调查女人之前去过的地方,酒吧有監控镜头,小区门口也有,查到他不难,逮捕,审判,坐牢,或更严重。他一哆嗦,就算女人没死,伤害行为已经构成,他逃不过这一劫。不该去艾丽斯,这不是他计划之内的,是一时兴起,这下毁了他正开启的一段新生活,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指缝间溜走了。应了那句话,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撞了墙,却无法回头了。怎么办?不坐牢就得跑路,隐姓埋名躲起来。躲哪儿?他长这么大,几乎没离开过家,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亲戚家是绝对不能去的,追查起来很容易。他想起来一个人,高中时的同学,绰号老九,因为长个酒糟鼻。两人在星海车展上遇上了,叙了叙旧,不知道怎么就提到了他老婆家的一个亲戚,搞海产品养殖,要找个水性好的汉子看海,又说逢年过节送礼或给父母滋补身子也可以给这亲戚打电话,能打折,海参质量好,这亲戚姓张,在市中心经营自己家海参的专卖店,还有个馆子。他当时故作姿态记下了张老板的电话,“我时不时要买点海参什么的,我也帮忙留意一下身边有没有想要去干看海这活儿的人。”
这事过去了很久了,大概也早失去了时效,但他想试试,或许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凌晨4点,打电话太早,煎熬到6点,拨打张老板的电话,没人接电话,继续打,直到那面传过沙哑的睡意浓浓的声音。他没提老九,以防万一,问张老板是不是在找看海的。对方嫌他说话太快了,他又重复了一遍。3个小时后,他被张老板手下一个司机,开车送到窝岛村,他来得正是时候,前一个看海要回老家,他补上了这个缺。几天之后,他才见到张老板本人,五十上下,大大的金鱼眼,第一句话便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你小子犯了什么事?”看他张口结舌,张老板笑道,“给我好好干活儿,别的我不管。”后来他认识了另一个看海人老宁,才知道张老板说那句话的原委,撇家舍业给养海老板做捕捞或看海的,不少是有案底或负案在逃的人,老宁就坐过牢。张老板观察了一下他,拿了他身份证,说是这行的规矩,算是一种信任抵押。临走问他通过谁找的活儿,他撒谎说在一次牌桌上,听张老板的一个亲戚讲的,张老板说我亲戚真多,没再问别的,回市区了。前一看海人把看海的套路教了他,没几天,也回山东了。他别无选择地留下来。
窝岛村离市区100多公里,靠海,几十户人家,村民们种地,栽果树,扣大棚,而养海大多是外来的有钱人,远近的海几乎都被包下了,养殖海参鲍鱼牡蛎海胆海虾夷贝。海上养殖分两种,一种是原生态养殖,划好了这片海,连一根水草都是私有,还有一种养殖就是在海里放置养殖箱。说是箱,叫“笼”更贴切,合成纤维网片和金属材料装配的圆形笼体,海参苗就在笼里经过两三年的喂养,长到成参。看海,等于是给有钱人看钱匣子。
张老板在村里有两间带小院的土坯房,那屋子看上去有100年了,感觉摇摇欲坠随时会倒塌,张老板却说:“再有30年也倒不了,屋子再破,只要没断了人气就不会倒。”屋里有张木板铺,上面吊着黑乎乎的蚊帐,一张桌,两把椅子中的一把剩下两条半腿,棚顶糊着的报纸都发黑了,翘了边了,一刮风就呼啦响。还有台旧电视,能看当地频道。砖砌的灶台,有些年没派上用场了,煤气罐上搁口锅,锅底附着厚厚的油污。铝制水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像坨屎。屋里和小院里到处都留有之前看海人的痕迹,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子,长长短短的烟屁股,大大小小的泡沫餐盒,塑料袋,风干的食物。清理这些垃圾他用了两天时间,但无论怎么收拾,看上去还跟猪窝差不多。
早上,他去村里的小吃部吃早饭,头一个月他都在小吃部吃饭,有时泡方便面加个茶叶蛋,后来就自己做饭吃,饭钱张老板按月给,到年底算总账。老板一个月来一回,有时三两个月不见他的影子。他第二次见到张老板时,跟他预支了一部分工钱,他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张老板瞪着大眼珠子,意味深长地笑了。吃过饭,开始干活,将海藻或海带加工成饲料,先粉碎,按比例掺杂些粗淀粉和酒糟,一次不能太多,会发霉,但又不能太少,因为饲料需要发酵时间。扛着大袋饲料,他往海边走,十分钟就看见张老板那条小船了,解开绳缆,上船,拉动推进器,马达发动起来,掉个头,朝张老板包的那片海驶去。海参苗投放阶段,每天要往网箱里撒饲料,随时检查网箱有无损坏,注意天气情况,若有大风,提前防御,增强锚力,加固固定系统,避免网箱被风刮远。天暖时,有许多小生物附着在网箱上,会堵塞网眼,阻碍水流的畅通和水体交换,这就要定期清理网箱,清理时穿潜水服,戴氧气罩,用高压水枪喷射。40多个网箱总得要几天才干得完,干这活儿累,能累到死。不过,最累的是到秋冬季有寒流时要把网箱拖到近湾避寒,打捞大量的海草为网箱保暖。他咬牙坚持,豁出身子吃苦头,总比进监狱好。最初想躲上几个月,但时间越久,越害怕回去。刚到窝岛村,他天天看电视新闻,村里有户人家每天进城贩卖水果和大棚蔬菜,偶尔会带回一份晚报,他借了来看,没有关于那起事件的报道,没有报道比有消息更可怕,危险更大,警察可能正不动声色张开大网,等着他呢。他想给妹妹打电话,他只有一个妹妹了,又担心妹妹已经被盯上了,没敢跟妹妹联系。半年过去了,他想,等到年底就回去。一年也过去了,他觉得自己非走不可,一拖再拖,直到两年后,他受了伤,跟“水鬼”发生了冲突,他的看海人生涯戛然而止。
养海人把盗贼叫“水鬼”,有团伙也有单个作案的,这些水鬼专对海上养殖户下手,有的水鬼相当专业,工具齐备,快艇,潜水服,氧气瓶,输气管,经常选择在能见度低的夜间作案,下手快,闪得也快。如果白天在养殖区有船只或陌生人在周围转悠,那就要小心和警惕了,很可能是被盗窃团伙锁定了目标。单独作案的多是附近村子的人,小偷小摸,比照团伙水鬼,小偷小摸给养殖户造成的经济损失要小,但也是因为目标小和不确定性——他们摇着小舢板,带着垂钓工具,看上去就像是在钓鱼,他们的伪装性使得偷窃得手后更容易逃脱。
有些事是老宁跟他讲的,老宁给赵老板看海五六年了,有经验,他是个粗壮的汉子,相貌生猛,那张脸总像喝多了酒似的通红。老宁讲,别看张老板和赵老板在手下人面前颐指气使的,在真正包下上千亩地儿的大老板面前,也只是小巫见大巫了。邻近小岛有个养殖大户,雇用了20个看海人,光这一项费用的支出,每年就要近百万,这是因为海上盗窃比地面上的小偷要厉害也猖獗,海里的东西值钱,被盗一回,就可能损失几十万上百万。看海人和水鬼们发生冲突的事件时有发生,另外,在养海老板们的授意下,看海人都心照不宣,逮到盗贼不送警,送去了也不过关几天,所以只管打,只要不出人命,老板们最后都能用钱来摆平,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震慑水鬼。
他在窝岛村的第一年,发生过一起人命案,有对夫妻养鲍鱼和海胆,被一个曾经当过船员的男人盯上了。有海上作业常识的人都知道,大风天是不能出海的,这男人自恃水性好,可谓艺高胆大,挑这大风的天行窃。那个阶段,夫妻俩因为被偷得厉害,即使恶劣天气也没放松警惕,他们从望远镜里看到自家养殖区有船有人,便跟看海人一同驾船赶过来。船员没想到养殖户会来,他船小,原本就比不上养殖夫妻大马力的船,又在突然之间推动器发生了故障,失去了动力,他慌了手脚,不慎落入海水中,正值隆冬,海水冰冷,大概是出现了抽筋现象,扑腾了没几下就溺水而亡了。
他看海这两年,遇见过小偷小摸,遭遇大白天明抢的还是第一回。水鬼是三个人,驾驶一辆140马力的改装摩托艇,一定是摸清了他巡海的路数,他的小船刚离开,他们就开始行动,一个负责驾驶,一个潜水捞海参,另一个负责收放氧气管。只是那天他半路上又返回了养殖区,碰个正着,先是劝阻,但水鬼们不听,“这么多的海参,咱哥们拿点儿回去尝尝鲜,也不过九牛一毛,你识相点,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
他说:“我怎么能睁一眼闭一眼?我拿了人家的钱了,就得替人干活儿。”
他挡着水鬼们的道,水鬼没法下手,很恼火,开着摩托艇绕着他的小船转个不停,最后竟拿出一支霰弹枪,要把他的小船打成筛子。枪击之处,船身被打出一个个洞,他腿上中了散弹,立刻显出血肉模糊的大洞。水鬼们见了血,驾艇逃了。他被村里人送进离得最近的乡卫生院,被告知处理不了身体里的散弹,于是,被送到市区医院。
伤了骨头,动了手术,这期间是张老板找人护理他。他出院那天,跟张老板在病房里结清了账,住院费老板拿,护理费从工钱里扣,张老板说护理本该是家属的事,最后,张老板给他3万块,比约定好的数目少,张老板的理由是他住院耽误事,临时又抓不到人接替他,自己的损失也不小。
他還不能下地走路,于是,给妹妹打电话,听到他声音,妹妹叫了起来,“你躲哪儿去了?你欠了人家多少钱?”妹妹太了解他,他苦笑一下,“没欠人钱,我是……”
“一点音信都没有,不能打个电话吗?还以为你被人……差点就报警了。”
“我是帮人看海去了。”
“看什么海呀,你能干那活儿吗?还好,回来得挺及时,老房子要动迁了,通告都贴出来了,拿房产证去登记,你不回来,我可上哪儿去找人呀。”
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有没有人找你问过我?”
“找我干吗?我又不欠人的钱。”
他松了口气,这算是好消息吧。
他买了辆摩托车,送起了快递。这工作没有门槛,没有假日,每天送上百来件。他不怕辛苦,早锻炼出来了,从早忙到晚,不做噩梦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恐惧感也渐渐变淡了。他送件的区域包括“不见不散”餐馆,每次去那里,他就会想起一个人,心里不免悸动一下,但很快就过去了,他要做的是跟过去、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告别,还要克制突如其来的恐惧。一天,他去上鼎大厦送件,电梯里一个戴太阳镜的女子替他按住电梯,他说了声谢谢,放下手里的大包小裹,喘口气,摘下棒球帽擦汗。到16层,女子跟他脚前脚后走出电梯。送完件返回时,在电梯里又碰上了,他朝她點头致意,女子扬了扬下巴,退到他身后,他从电梯金属箱门上看见女子似乎在黑洞洞的眼镜后面打量自己。两个人几乎一同出了大厦,女子走向一辆停在门口的红色轿车,他则接连打了几个客户电话,摩托车发动起来时,那辆红色的轿车仍在原地。晚上7点多,他回快递公司交账,回家时停下来在一家小馆子吃了碗馄饨。他走出馆子时,一辆红色的轿车擦着他身边驶过去。
还住老地方,说动迁,其实遥遥无期,他父母在世时就有动迁的消息,都是纸上谈兵。第二天一早去快递驿站取件,路边停一辆红色轿车,车门敞开,他瞥一眼,看见两条细瘦的腿伸出车门外,感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回头再去看,昨天上鼎大厦遇见的女子,摘了墨镜,长刘海遮到眉毛,那张脸紧绷着,远远地直视他。他的心一跳,在哪儿见过这人,天,竟然是那个女人的女儿,除了个子长高了,模样儿几乎跟三年前一样。他的心抖成了一团,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跑,可腿软得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往哪儿跑?跑得了吗?她真的认出自己了吗?他不再是那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了,风吹日晒海风侵袭,已经变成了一个粗壮带有沧桑的汉子,就连妹妹见了他都有点不敢认。
他恍恍惚惚,忘记了是来取件的,兀自骑上摩托,没有目的地在街上行驶。他停下来,回过头,并没有红色的轿车跟踪。那女孩子等在那里只是一个巧合?有这么巧的事吗?他在街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有电话打过来,一大堆他负责的包裹在等他。隔天,红色的轿车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除非他有所行动,否则,那个女孩子不会自动消失。他得认命,他命中没有贵人,而女人则是他的麻烦,他逃不掉,他不逃了。
他走向她。
“……你等我吧……”
“我就说没认错人。”
“你妈妈……那是个意外……”
“我现在明白了警察为什么没逮到你,我也差点儿没把你认出来,可我怎么能忘了险些就害死我妈妈的人呢。”
他接收到了一个信息,那女人没死!
“主动比被动好,走吧,我爸爸要跟你谈谈。”
谈谈?不报警?私了?要钱吗?这最好,要多少他都愿意,没有钱,他有房子,几十万是能卖出去的。
他的生活在这一次的谈话中,又一次改变了,他成了一个“上班族”,朝八晚五,工作地点就在锦秀小区的那栋房子里,他是男看护,赎罪者,他服务的对象是那个女人。她没死是万幸,但伤及了大脑,现在谁都不认识,心智像两岁幼童,又诱发了癫痫病,时不时地发作,一个保姆照顾起来有点儿吃力,女孩子和她爸爸决定找个日间的男看护协助保姆,他出现得恰是时候,又是一次别无选择。
白天,房子里只有他、保姆和女人,男主人不回来,他也只见过男主人一回,至少不是个咄咄逼人的男人,给出的建议似乎相当中肯。要么他去自首,让警察了断这桩悬案,他也能得到相应的宽大处理,不过,伤害已经造成,判刑是肯定的,而且,还要承担连带的民事赔偿。男主人说已经咨询过律师了,各项诉求加在一起,包括后期几十年的护理费、精神赔偿等等,可以提请100万的数额。坐牢,赔偿,没什么可说的。当然,另有一条路,相当于自由之路,能当快递员,也能做男护工,两者没有高低之分,他会得到工钱,跟市场一个价,不会少给,也不会多给。关于找男护工,男主人又解释了一番,女人智力相当于儿童,但比儿童有危险性,爱毁坏东西,得时刻看住,有时犯病会咬到自己的舌头,这时候男护工施救的能力就比保姆强。女人不愿待屋里,喜欢到外面活动,寸步不离才能保证她自己不受伤也不会伤害到他人。话说回来了,若是跟女人相处时间长了,谁对她好她也是识人的,好哄。同步进行的就是治疗,无论是男主人本人还是他们的女儿,包括亲戚朋友,都希望女人尽快恢复。奇迹也不是没有,植物人现在都能醒过来呢,而且,女人现在比两年前的情况好得多,不再一味哭闹,知道上厕所了,发生屎尿屙在裤子里的时候也少。
男主人跟他讲话时,神情有些古怪,仿佛是忍俊不禁,甚至带有种愉快。面对一个伤害自己老婆的人,男主人的表情并不恰当,或许他就是这么一个对谁都和善的人。女人变得体形庞大,笨拙,胖胖的脸上是那种激素过度治疗的后果,麻木呆痴。她的眼睛总是直勾勾盯着他,这是她少有的安静时刻。保姆说,她刚来时女人也是这样盯着她的,习惯就好了。保姆是女人的远房亲戚,除了必要,几乎不跟他说话,似乎也提防着他。有时他会想,很难说他目前的处境就比坐牢或看海更好,到哪一天是头哇?
一个月后的那个下午,保姆跟乡下的姐妹在厨房里聊天,关着门,也是不想他听见。女人在街上走了一上午,乏了,睡了,而距离他“下班”还有几个小时。他心里塞满了东西,却又空空荡荡,了无感觉,待在阳台上看天。这期间保姆过来接过一次电话,那部诺基亚手机是女人之前用的,他在麦莎酒吧遇见女人时,她用的就是这部手机。打电话的通常是女人的女儿,男主人从没打过电话。
他从阳台上回到屋里,手机就被保姆搁在沙发上,他随手拿过来翻看上面的通讯录,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那欢,他心一动,不会这么巧吧,重名?手指一点,听到了电话的回铃,他没想打这个电话,想搁下来不及了,那边的声音清晰,“宋小珊,你这个阔太太终于想起老同学了。”
他屏住呼吸。
“喂?小珊?”
他突然听到张老板的声音,“谁呀?”
“我初中同学,怎么没有声音呢?”
“你先挂了,反打回去,或许是信号不好。”
电话断了,他没等电话打进来,迅速地关了手机。他起身向外走,憋闷得喘不过气来。经过厨房,大概是保姆的疏忽,门没有关严,他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这家女的到底怎么回事呀?看照片上挺好个人。”
“洗澡时自己摔倒了,脑袋撞裂了,抢救过来就这样了。娘家人有怀疑,因为两口子关系不好,还报了警,但女儿证实的确是洗澡时摔的,你说不是倒霉嘛。”
“为啥要找个男保姆?”
“主家不让往外说,是欠了主家的钱,来还债的,挺好,白天就不用我跟着到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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