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源
大年初一,乡村最热闹的一天,逛庙会、拜年、拜寿星,喜气吉气随着声声鞭炮弥漫在村里村外,人间天上。二姐家的大厅摆着一张特大的圆桌,十几口人刚吃完初一团聚饭,三个女儿加上一个媳妇,争抢着收拾碗筷,孩子们厅里门外跑来跑去玩得带劲。三个女婿与儿子,有的放鞭炮,有的聊天。二姐上完香又站在平顶上朝着她常张望的方向作揖,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二姐的习惯,每月的初一、十五她都要上香,都要朝那个方向作揖。大家心里都明白,二姐是在为二丫祈福。
二丫,是我的外甥女,是二姐的二女儿。当年二姐怀她的时候,请医生搭过脉,也问过神、求过签,都说是个男胎,可没想到婴儿第一声啼哭,告诉大家又是个女婴,全家人再也没有心情为她取名,几个月后送给人家了,还是二丫二丫地叫着。
二姐在房子的平顶上,看见有一辆小车停下,一男一女在与大女婿说话,一会儿便往家里走。二姐感觉奇怪,没听说有亲戚来,难道是大女婿的朋友来?匆匆下楼。
是二丫回來了,二丫回来了!二丫仿佛是从天上下凡似的,二姐全家人都惊呆了。一个靓丽年轻女子,高挑的个儿,穿着时尚,满口莆田腔的普通话,跟随在她身边的年轻人,腰圆胸阔,一副小老板样,这会是当年送人的二丫头,身边的年轻人会是她的老公?可实实在在是二丫与二女婿回家来了。二丫与二女婿见到父母双双跪拜,奉上两包特大祝福礼。二姐扶起他们时已经泪流满面,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便躲到房里自个流泪去。
平日里二姐家只有两个老人与一个孙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虽说都成家立业,但都在海南管护产业。虽然他们轮流回家探视父母,但要这么多人一起聚集家中只有春节,于是春节二姐家热闹异常。从未谋面也渐渐被许多人忘却的二丫突然出现,仿佛给这烧得正热的油锅投入一粒清水,噼里啪啦地溅起热闹声。大家围着她问长问短。二丫看着自己的姐妹们,看着她们的高兴劲儿,所有的生疏一扫而光。30多年的分离,虽说相隔一方,但姐妹们共同的血脉,此时流淌着一样激动的热血。
二丫说:她凭着养父留给她的地址,留给她的家庭主要成员的信息,还有舅舅、舅妈的信息,就找到这里,真没想到一进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大姐夫,一问便找到了家门。大家夸着二丫有心,这么多年,这么远的路,还能找回家。二丫微微一笑:“不远,不远,我也才开5个多小时的车就到了,比起姐妹、弟弟们的海南,近多了。”
不远,不远,是不远,她回家的路程与她被送走的路程是一样长,250多公里,但这段不短也不长的路,二丫则用了30多年的期待,终于在2016年的春节找回了老家。
岁月如流水,会流走许多,也流出一道道深深痕迹。
二姐也是我家的二丫,她与这个二丫有着共同的命运,出生不久就被父母送给别人,被送人的原因大概也一样,家里困难容不得太多人吃饭,再则就是一定要生个男孩。老大送人没有这个常理,二丫送人符合乡村人的取舍逻辑。母亲常在指责我和弟妹们时说:“你们再不听话,就得像二姐一样,送给人。”
当年抱养二姐的养父母,本是把她当童养媳,可儿子考上大学,感觉不匹配了,就当女儿出嫁,就这样二姐嫁到了现在这个家。二姐夫在娶我二姐之前是铁器社工人,也就是一个打铁匠,20世纪80年代初,铁器社解散,他回家务农。他的家境并不好,兄弟多,二姐夫最小,两个哥哥都娶亲成家,轮到他娶亲时,家里已经没什么积蓄了。一座老宅是大家族共同的财产,十几户人家同住着,一家一户还分不到一间一厨。二姐夫结婚的房间只是原来的一室小储间。一成亲就要独立生活,也就在大哥、二哥的厨房里,再结一个灶。这样拥挤得难于转身的地方,生儿育女,就是养得起也容不下。二姐养了大女儿后,又生二丫。这二丫还能养下去吗?二姐与二姐夫商量着,走自己的老路吧,送人!那时已经是1985年了。许多人的生活开始好转,正有莆田师傅在村里帮助人盖房,有个师傅想要个女儿,正四处打听,经人介绍,二姐与二姐夫把这二丫送给了他。说:他有手艺,二丫到他家,一定比在自己家活得好。后来二姐告诉我这事,我只是叹了叹气。
我不知道送走二丫时的天气如何,但我知道我二姐的心情一定是灰暗的,她一定流着泪。我娘生病,二姐来探视时,除了表达孝心之外也表达了许多不满,“偏心啊偏心,生下我不养我,把我送给人家,让我吃了许多苦,下地放鸭子、上山砍柴、拔猪草,不管什么天气,没歇过的。”说着,说着,一边哽咽,一边流泪。娘长长叹息,轻轻地回了句:“谁愿意?可又有什么办法?你不是也把二丫送人了吗?”二姐再也无话,只能背过脸自己抹着泪。
二姐的泪不知是为自己流还是为二丫流。然而她相信眼泪是换不来好生活的,平时她再苦再累也没流过泪,她坚信穷鬼斗不过勤劳的人。她跟随姐夫下地下田,种田收口粮,养猪挣油盐,采茶拔笋添衣裳。说起来是赶上好时代,多干多得。二姐夫赶过农忙,还可以在村里结起铁炉,打打农具,比起别人还多了些收入,后又因铁器社变卖,二姐夫下岗后拿了些补贴。生活一天天在改变,又添二姐勤俭持家,他们就在村边规划了块地,建起了一座四层砖混结构的房子,终于有了一个过年可以贴春联挂灯笼的家。就这样她养下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虽然说村子里的人是耕读传家,我二姐一心也这么想着,坚持让每个儿女都上学,可孩子们不这么想,一个个上完初中,就找工作去了。二姐秉承农民天性,子女读不读书,随他们,但不劳动坚决不许可。她说:“不管你吃什么饭,一定要吃自己努力挣来的饭。”大女儿初中毕业,便自己找工作,在县城、省城打过工,嫁人后与老公一起到了海南开始创业,从种植果园起步,慢慢起家,开办起农具、农药店,积累越来越多,产业也越来越大,便把弟弟、妹妹都带到了海南。
他们都记着二姐的话:“不管吃什么饭,一定要吃自己挣来的饭。”他们在海南依然靠勤俭持家,艰苦创业,承包果园,租赁山地,一步步发展,且都在海南成家立业。现在个个子女不仅在海南有果园,有房产,在本地城关也购置了房产。个个子女回家看望二姐都是开着小车回来,她再也不用过穷日子了。有人说我二姐换了相,变得温和慈悲了。
是的,我也感觉二姐变了,变得大方,变得明事理。她再也不会埋怨我父母,且会常来看望父母,有时送点水果,有时送点零花钱。不再唠叨我母亲偏心,而常说:“人啊,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这是命,过什么日子则是运。现在日子好了,仗的全是好政策这个大运。”我有些诧异,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端正的二姐,会说这样的话。她说:大道理不懂,但有一条理她懂,那就是这个形势下敢拼敢闯的人就能闯出天地。若不是这个形势,儿女们不可能去海南,去了海南也不可能有自己的果园,有自己的房产。她当童养媳时,多种了几棵南瓜就被拔了晒太阳,能像现在这样自主发展吗?
她或許真不知道这40年是我们国家变革的40年,但她知道这几十年,她家从穷得没处安身,时不时向娘家借钱借粮,发展到子孙满堂,发展到了个个儿女都有出息的小康之家。本就大嗓门的她,再添殷实家业垫底,说起话来显得底气十足。她说:“我生大女儿时,村里若有个万元户,相当了不起,可如今大女儿可是千万富翁了,其他儿女也都是百万富翁,想也不敢想,自己的零花钱也不少于万元。”她那张脸虽已爬满皱纹,虽也历经沧桑,但笑容可掬,就像朵绽放的花。
二姐家境的改变,虽说笑容总是挂在脸上,人前总是乐开怀,但人后总带着几缕伤怀。她说要是从前有现在的家境十分之一,也不至于把二丫送人。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如何?她知道二丫在莆田,但在莆田的哪个乡哪个庄可不知道,当时也没问那个师傅。于是只要她一登上房子的平顶,总要朝着当时二丫被抱走的方向看着。也常会问我:有没有到莆田出差开会等?那里好不好?听说莆田人都是女人下田,男人在家打麻将看孩子,是不是这样?若是这样二丫是不是比起自己当童养媳时还苦还累?造孽,造孽,对不起二丫呀。
我确实很少到莆田,只好宽慰她说:一株草一滴露,别担心二丫。况且莆田比起我们山区县发达了许多。他们办厂经商,种田的人少而又少。说不定二丫也是一个大老板,比在家个个都强。她抬头看看天,或许是把泪水禁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唉——但愿是这样。”
不知是母女连心,还是富有了,就会去寻找自己的情感世界,二丫也念想起生父生母,便寻找父母亲来了。
二丫念过书,是一个管理着两家鞋厂百来号工人的老板娘。若用企业行话说,就是董事长或经理。她记住养父告诉她的老家,家庭成员的信息,还特别记住养父交代舅舅与舅妈都是教书的,舅妈就是这个村的人。想一个村庄不难找,村庄找到了,有这么多信息,一户人家也肯定不难找。于是二丫便于2016年的春节期间凭借小车导航找回了家。
二丫到家时是傍晚时分,二姐打来电话是晚上,让我初二到她家吃饭,吞吞吐吐,我以为什么事,最后说是二丫回家了。我真为二姐高兴,也为二丫高兴,只是那一年我是在福州陪女儿过年,没能参加团聚晚宴。后来再见到二丫是在我二姐夫去世的日子里。二丫有我家的血脉,但比起我家兄弟姐妹都来得文静。毕竟是一个管事管业的人。我悄悄地问二丫:“你不怨恨父母吧?他们真不容易,盖这座房子时,舅舅、阿姨还凑过钱借他们,那时你姐妹、弟弟还小。”
“舅舅,哪能怨恨?不就是因为一个穷字吗?现在大家赶上好时光了,个个都有出息,我觉得父母挺厉害的,只是父亲还没享足福。”
“二丫,你父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过上好日子,且又回家,他是无牵无挂地走了,算是一个有福的人。”二丫不住地点着头,跟着她大姐向父亲跪别。
想着二姐家,想着二丫回家,想起了一位学者解读的“命运”二字。命如一辆车,是有档次差别,但运如车道,档次差的车,有好道走,也能顺顺当当,也能满载安全幸福。若是遇到不好车道,就是好车也难免磕磕碰碰,很难走到底。二姐、二丫,二姐一家,虽都出身贫寒,但赶上好时代,都走上了好车道,走得顺风顺水,且满载而归。我幸福着他们的幸福,幸福着时代的幸福。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