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在诗坛混迹多年,又性喜交游,认识人不少。时间一长,除了熟悉诗人们通过作品展示的精神肖像,对他们隐藏在纸张背后、作为普通社会人的真实身份和处境,或多或少也有了一些了解。尤其得知他们中有些人的命运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幸,或穷愁潦倒、贫病交加,或身体自幼有某种残疾,却依然心怀慈爱,随遇而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坚持用文字重塑世界的完整性,心中敬佩之情尤甚。这样的例子在文学史上可谓不胜枚举,贝多芬和海伦凯勒,或于坚和马松这些就不说了,手边最近的一个例子是前苏联的卡明斯基,“语言总是涉及到手势——手一忙活就无法问路。”在诗中他这样自嘲。而我们现在面对的这本诗集的作者,据说是一个失聪者。
卡明斯基当然不可能知道阿门,事实上我与作者同居一省,又都写诗,算起来也只见过那么两三次面,而且都是在豪气冲天的诗会上。眼下诗人们开会不谈诗,似乎已成为一个惯例。喝酒吹牛自然是主要节目,紧接是游山玩水。等到热情平息下来想到要探讨诗艺,却早已临近会期结束,彼此匆匆各作鸟兽散了。在当下时代,一个县城诗人如何在商品红尘中坚守他的诗情和信念,何况还要排除来自身体内部的干扰,这是个令人感兴趣的问题。好在最初见面时承他以诗集相赠,平时有空拿出来翻翻,加上序言和书后所附的作者自述,对他多少也有了一点了解。一支笔、一台电脑、一个助听器和一屋子学科驳杂的书,或许还加上一个温馨的家庭,这大约就是我所理解的诗人阿门生活的全部。如果说耳内式的那根线代表着他跟现实之间的情感维系,那么在他的心灵深处,应该还有另外一根,时刻保持和精神世界的对话和沟通。
当然,以上说的是下班以后的事,白天,在他所工作的当地的报社里,他的正式身份是资深编辑。坐在办公室里修改稿件或上网,或下基层采风,写专题报道。在同事和朋友的描述中,他被公认为是一位性情中人,开朗、浪漫,热爱生活,胸无点碍,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俗世的魅力和热闹劲儿。这种态度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渗透到了他的诗中,这从诗集中所涉及的那些吟咏对象,可以很容易看得出来。除此之外,他还是全国首部以网络恋情为题材的长诗的作者、人民文学诗歌奖的获得者、浙江省优秀民间文艺人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海县作家协会的主席、寧波市残联副主席和浙江省聋协的副主席。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对现实的热情,事实上并没影响诗人思考上的深度,在很多诗篇主题的处理上,将思想的种子巧妙地隐藏于言词的土壤下面,简直成了他的拿手好戏。对此他自己的解释是:“打开门,是俗世风景;关上门,是内心风暴”。我们可以想象开门关门之间所发出的那一记清响,它或许是轻微的,但它更是深沉的,既不等同于市场的么喝,也不等同于牧师的布道,而是一种更复杂也更有力量的声音,主观与客观,现实与梦想,过去与未来,密密匝匝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此次结集的作品即为作者的最新探索,以《半生史》为自己的新书命名,显然带有某种回望和总结的意味,而读者如果注意倾听,应该不难在字里行间体察他那种显然有别于常人的独特的音色。
“声音”同时也是解读阿门诗歌的一个重要关键词。这个被朋友们形容为“用心倾听和发言的人”,同时也善长用手指捕捉这个世界上任何他感兴趣的声音,从蝴蝶翅膀的震颤到建筑工地打桩机的轰鸣,种子的绽裂,寺庙的钟声,还有孩子的歌唱、情人的絮语、市井的喧哗以及黑暗中心灵的孤独回声。偶尔,他因过于关注而略显前倾的身体,也会朝向历史或未来,捕捉任何他感兴趣的微妙的声响。在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他一直维持着这种谦卑而温情的姿势,写下了大约一千多首诗,并将其中的绝大部分成功地发表在报刊杂志上,出版了多部诗集,获得了包括官方和民间的多种奖励。从最近的情况来看,作为宁波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他的创作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好评,应该不让人意外。
谈论诗歌和谈论写作这些诗歌的人,通常被认为是两码事,而我的习惯与一般人或许稍有不同。必须承认,当我最初接触到这些作品时,它们艺术上的高度也许并没引起我过多的惊讶,但当我得知作者的身世重新拿出来读时,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大约就是前辈强调的“文如其人”或“我心写我口”的意思吧。尤其是前不久在宁波的相见,他带了稿子到我房间里来拜访,声音洪亮,豪情满怀,交谈过程中脸部戴有助听器那侧始终朝向我,这显然为了更好地倾听和交流。间或碰到我讲得快了一些或嗓音略轻时,他的身体就会不知不觉地向前移动。那一刻我有一种冲动,很愿意为他写点什么。这篇短文自然算不上是对他成就的总体评论,只能说是一位诗人对另一位诗人的一点粗浅印象吧!昔苏东坡词有云:“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而十年前他一部诗集的书名刚好就叫做《门里门外》,其情势与蕴意,想必可以类比的地方很多。但愿门里的阿门看了以后不认为是胡说八道,那样的话,门外的我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如释重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