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关于本篇作品的说明
本小说以七个部分组成。它们没有先后关系,也不存在其他逻辑关系,或者说,它们之间可以自由建立你需要的逻辑关系。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凭你的兴致(包括闭上眼睛瞎排)对七块文字进行自由排列组合。1到7,7个数字一列,经计算共有5040种排序法(7×6×5×4×3×2×1)。也就是说,我这组文字可以根据你的随机排列组合生成5040篇作品。现在你第一眼看到的,只是1/5040 。下面,游戏开始。
【 】
事情比我想象得突然。在我发育多年,眼下苦于单身之际,必须得向单位请假赶赴家乡参加祖父的婚礼。理由?我是说请假理由。各位,我只是希望你们通过其他途径获知我的祖父在鳏寡三十年后,以八十岁高龄娶了位四十多岁的外地女人,而决不是我自己搬弄唇舌主动告知这些。我还不够坦然,还不够通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事实上这也没什么。据说自从《夕阳红》一曲传遍大江南北之后,不少老年人在垂暮之年都过上了体面的性生活。子孙们与时俱进地放弃了对为老不尊的不齿,纷纷接受了来自西方的所谓的先进的道德观,不仅为自己的长辈在晚年有了枕边人(假设性生活的存在)感到喜悦,还出于孝心愿意掏出钱来为长辈大操大办。人们说,这就是文明社会。
暂且我还不知道父亲的态度。或者说,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态度,那就是他不知道怎么办。是他打电话来的。他说:“他要跟那个女的结婚,要办酒,你快回来。”我的问题是,在我拿出自己态度之前,我没法向任何人说这个事情,比如我该如何向我的领导张主任请假呢?
张主任,作为一个长期苦于痔疮的中年男性,他居然面孔粉嫩、唇红齿白。他的任务除了每天坐在我的对面翻阅无穷无尽的报纸(其实翻阅报纸是早年间的事儿,现在他是在电脑上斗地主,但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他在翻阅报纸),那只能是坐在我的对面,使我感觉得到他偶尔扭动屁股的痛苦。我的任务也大致相当,但我不爱扭动屁股,我没有痔疮,我想站起来,到外面去转一转。这可能是我免于痔疮的关键所在。我也不去远,就到办公室外面的走廊,然后经过那么几个门窗虚掩的科室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滴上几滴尿。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去会计室和王丽搭几句,我甚至在出卫生间的时候也没有在龙头下洗手。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走廊里的风使我指间残存的尿液迅速蒸发掉的全过程。与此同时,我注意到那些科室的门后,翻阅报纸的声音此起彼伏,或者正是他们的窃窃私语,以及由此引发的嗤嗤之类的笑声。我得承认自己的感觉或愿望:那就是这些虚掩的门后,他们正在通奸。如果办公室内有男有女,正好;如果尽是同性(像我和张主任),那么奸情会更加惊世骇俗。总之,通奸大概是这条走廊左右各房间内人最适合干的事。而门之所以虚掩,完全是供人窥视,是蓄意的,是一个阴谋,是一种引诱,他们希望所有路过并熬不住好奇心的人会把眼睛凑近门缝,然后一不小心栽了进去,再由被动到主动地加入到他们的通奸行列中去。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在张主任面前坐下来。
我说,张主任,我得请三天假。
哦,他终于把脸抬了起来,正对着我,问,什么事情呢?
家里。
出什么事了?
也没出什么大事,我用嘴角吸了吸几丝空气,用以降低口腔温度,坦言道,我爷爷死了。
【 】
读初二那会儿,应该是夏天快到的时候,有一天我肚子疼得厉害,父亲送我到乡医院,被那个姓陈的赤脚医生诊断为急性阑尾炎。没错,事后证明,赤脚医生还是很有经验的,并非人们攻击的那样,诊断正确,确实是阑尾炎。然后就是留下来开刀。刀也是这姓陈的开,他是乡医院第一刀,割过无数盲肠。这些盲肠遍布在他行医的道路上,有的早已腐烂,有的正在路边散发恶臭,还有的正在别人的肚子里发炎肿胀。我就是后者。手术之前,从来刀不离手的陈医生举着家伙面无表情地叫我躺在床上,并示意我脱裤子。我很害怕,但知道医生叫病人干什么总有他的道理。还好,他没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将我的阴茎割下来,而只是剃掉了那些刚刚长出不久的阴毛。关于那些逝去的阴毛,它们比现在要柔软,也没现在的黑。就像头茬韭菜一样,很嫩(又硬又黑完全是之后的第二茬第三茬)。这些又软又黄的毛于是就在我父亲的眼里纷纷飘落,搞得满床都是。那时候,父亲,即便我是他亲生的,也不知道我的裤裆里发生了这一新情况。在他的印象里,我的下体应该一直是最后一次穿开裆裤时的样子,小小的,光光的。但现在眼前的景象如此陌生,这让他感到惊恐和无措,表情真是难以形容。他是一个懦弱可怜的人。对我来说,也很难过,好像我自从改穿开裆裤后就一直背着他偷偷摸摸地干着什么,一直在骗他。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那就是父子关系原来只是互相欺骗。陈医生终于干完了活,他还用戴着手套的手拨弄了两下我的阴茎,并搓起嘴唇吹了两吹,看看没有遗漏,这才很满意地松了口气走出了病房,留下我和父亲。我不看父亲,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将脸朝向床内。听到响动,我知道他走了过来。我紧张得要命,惟恐他要说话,如果他一说话,而且无论是长篇大论还是只发一个音,我都会觉得难以忍受。好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的床上拍拍打打起来,想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帮我把那些落在床单上的阴毛给弄掉。拍打引起床铺的震动让人晕眩。我没回头,只是凭感觉用一只手将他往外推。我感觉到他被我推了个趔趄。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使用力量对抗他,也第一次让我感到无比痛苦。我希望他生气,但没有,而且他也没再拍打。这更让我痛苦。然后,祖父来了,他拎着一条非常大也非常黑的黑鱼,说是手术后煨汤喝可以养伤补血。我的祖父就是这样,他能吃能喝,脸色红火,肌肉發达,笑起来嘎嘎嘎,有如水面的鸭子。他也希望子孙能做到这一点。可惜,对比之下,我蜷曲在床,瘦弱的父亲则一声不吭。我的祖母死得较早,早到我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奶奶这种人。奶奶死后,祖父就搬出了村子,他承包了育苗场,独自一人住在村子之外鱼塘尽头的两间红砖瓦房里。他不仅自给自足,还年年有余,除了贴补儿孙,偶尔也用于一些来路不明的女人身上。好在育苗场的鱼塘很大,隔着这几十亩水域,他那两间砖房与整个村子遥遥相对,他干什么都不在我们视线之内,我们只能隔着鱼塘远眺某个女人的身影。现在,不知道谁把我阑尾炎的消息传给了他,包括怎么传的。总之,他一点没耽误,来了。他将那条黑鱼交给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就到了我的床前。他也看到了床单上那些残留的阴毛,然后他捏起一根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父亲指着我,告诉祖父:“是,是他的鸡巴毛。”因为长久没说话,父亲的声音非常怪异,气短痰堵,一波三折,有如哭声。祖父显然也对这个新情况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过只一瞬间,祖父就得出了结论:我已经开始步入了给他制造四世同堂这一场景的年龄。
【 】
每天下班,如果有座位的话,在公交车上睡一觉已经成了我的习惯。这一觉的睡眠质量极好,没什么梦,也不浅薄,一补所谓干了一天活产生的疲劳。半个小时后准时醒来下车,然后走五分钟的路,爬七层楼,到家。假如没能在车上睡上这半个小时,七层楼爬起来很吃力,晚饭后再也不愿动,即便夜市上小贩之间发生斗殴以至发生凶案,或楼下超市广场上因为搞产品促销表演起了脱衣舞,一概吸引不了我,而只能躺在床上看一集电视剧,然后就保持着看电视的姿态靠在竖起来的枕头上睡着了。电视剧一晚两集,一集四十分钟,加上插播的广告,前后计有一个小时,也就是说我因为没睡那半个小时而得提前一个小时睡。如果把看完电视剧再与朱萍做爱时间也算在内的话,也就是不止提前一个小时。由此可见,车上半个小时对我的所谓夜生活影响太大啦。没有这半小时,我的生活就会缺胳膊少腿。不能欣赏精彩的电视节目,也不能和朱萍做爱。基于此,我在等车的时候就很注意,如果看到车来了而上面人太多,坚决不上,而是耐心地等下一辆。上了车,有座位最好,眼一闭,就不会有看到老弱病残孕站在边上可怜巴巴的样子了。如果没有座,也可以通过察言观色快速獲取。对于我这样有判断力的人来说,一个坐在那里的人,其话语、神情和动作都能预示他何时下车。寻找即将下车的人,然后站他旁边,并将两腿叉开,尽量多的占据空间,免得此人下车走了,座位倒被我身边抱有同样想法的家伙给抢走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在抢座位上能够先我一步。规律还有,比如一个秃头男我几乎每天都能遇见,他每天都能端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他应该是从始发站上车的),而且我上车后只需一站路他就下车了,所以我上车的第一要务是在车上找他。没错,那位就是,有其秃头为证,有其环绕在秃脑门上的那两缕长发为证,有其夹在裤裆里(站起后夹在腋窝下)的黑色皮包为证。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然后他到站了,看我一眼,我接住他的目光,他才站起来,我目送他的臀部离开椅子,坐下,先是感受一下他的体温。在闭上眼睛之前,还可以透过车窗看着他从车上跳到马路牙子上(他不喜欢脚踩到马路上再上马路牙子,这一系列动作与他的秃头皮包形象略有出入),跳动使他环绕在秃脑门上的那两缕长发耷拉了下来,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将它们归位。有时我想,如果我没站在他的身边,或者在他即将下车的时候没能接住他的目光,他说不定还不会下车呢。总之,我们早已心照不宣,虽无只字交流,确为多年老友。感谢他赐予我几年看电视和与朱萍过夫妻生活的美好的夜生活。
我承认离婚前后的生活变化巨大。离婚后,我显然不再需要下班公交车上的半个小时睡眠时间。既然我无须睡眠,我就不需要抢座位。我在办公室坐了一整天,早已坐够了。不抢座位,也使我对上面提到的那位秃头大哥逐渐淡忘,乃至于他早已不坐公交车都不知道。直到不久前的一天,我去一家包子铺买包子(离婚后,我已懒得做饭)。这家包子铺还算有名,据说只做本城最好的包子。所以买包子的队伍每天都要排那么一小截。我本来没有注意到秃头大哥排在我前面,他买好包子往外走的时候,我们才做了一次面面相觑。我注意到他也愣了一下,并试图挤出一个久别重逢的笑容,但他还是明智地阻止了自己这么做。径直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走向路边一辆私家车。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我看到副驾驶上确实坐着一个长相不明的年轻女人。
和朱萍离婚后变化还有很多,比如我不再会靠在枕头上看着电视睡着了,而是会轻易地被电视内容吸引。哪怕那些枯燥乏味的保健品广告,我也看得兴致勃勃。我尤其喜欢那些鹤发童颜、穿着白大褂、戴着老花镜的老专家老中医之类的人物。他们对生命、对长寿、对健康的热情让人觉得他们家里从来就没有死过人。刚开始,他们让我想到自己的祖父。我承认,总是把老头认作自己的爷爷辈,大概是一种成长的惰性和无耻。最近一年,我才将他们和父亲算作一代人。不过,无论他们算我的父辈还是祖辈,我都会针对节目中的景象展开联想。你知道的,在这些节目中总会出现一些烫着蓬松头发、热衷于穿粉色高领毛衣、两坨乳房下垂而又肥大的中老年女人,她们一惊一乍虽然比不了综艺节目中的年轻女人,但对自己以及老伴药到病除的喜悦也是有目共睹的。我想象到的场景是:如果这些姿色残存的老妇女巧遇这些让她们感激不已的老学者老专家,会不会把自身贡献出来?
【 】
关于我的家世或家史是这样的。不知道祖先是谁,祖父只记得自己早年逃荒的经历。那时候他还小,按他的话说,只有大人的裤裆高。他的父母和哥哥们当时似乎已是大人,但逃荒这事比较紧迫,或背或扛着被褥和家具,没人会把他抱在怀里走(这也与他当时有了一定的体积有关,据说八九岁了)。他的家人当然也担心他走丢了,警告他要盯着父母的鞋走。于是他就盯着。那是一种古老的布鞋,在所谓的乡愁表达里被誉为“千层底”,但见一位大娘坐在如豆灯火下左一针右一针,非得缝整整一千层鞋底。就算这样,这种鞋还是不耐穿,经不得风雨,受不了脚臭,烂起来极快。另外,该鞋没有后来神探们能用于破案的独特鞋纹,也没有有别于其它布鞋的任何特征。而且当年的农民可能实在太邋遢,很少有人将脚伸进鞋后有心情把鞋跟也拔上去,他们穿鞋的方式以趿为主,好好的鞋很快就会被穿成拖鞋(配合以脚趾部分往往最容易穿孔破洞)。而且那年头太穷了,没袜子。也就是说,祖父盯着的只是父母的脚后跟而已。这便给他的命运制造了拐点。如你所知,鞋有新旧,脚后跟却都长得差不多。所以当我的祖父气喘吁吁地追随一双脚后跟终于停下来后,他抬起头发现,裤裆以上的那张脸,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并不认识的家伙看来是一位好心人,因为他笑容满面地蹲了下来,决定收养我的祖父,并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冠以自己的姓氏。可是多年以后,祖父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养父之所以收养他,仅仅是因为后者没有生育能力而已。这倒也是事实,因为没有养母。重点在于,在逃难中,养父还替祖父在路上捡了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等到这个小姑娘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祖父有一天发现她胸口隆起了两坨,这让他十分不舒服。为了舒服,那天以后,他没事就把她压在身下抖动抖动。也就是说,这个六十年多前的小姑娘正是我的祖母,我父亲的母亲。
祖父对自己养父的薄情寡义,也在于后者并没有活得太久。他为自己的养子和养子的媳妇安下家后,就很识时务地死了。祖父母和父亲成为一家三口,也算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们开荒种地,搭棚造屋,过起了被前人活过无数次的幸福生活。美中不足在于,可能与早年的奄奄一息有关,生下我父亲后不久,祖母再次奄奄一息起来,这次奄奄一息虽然旷日持久,她没有好转起来,最后死掉了。接下来就是我的父亲,他开始长大,也念了几年书。后来娶了我的母亲,响应只生一个好的政策,把我给生了下来。我嘛,多念了几年书,响应国家政策,被分配到现单位,至今。这中间,我认识朱萍,结婚,却没生子,然后是离婚。很显然,祖父对父亲和我并不满意,他首先认为自己还可以多生几个,如果我那个以奄奄一息形象存世的祖母有那能力的话。其次,就是他认为父亲和我全是窝囊废现世宝。他经常拎着一条鱼来到我们家里,然后将鱼扔给我母亲,责令后者认真烧煮,他要好好喝一杯。在喝酒的过程中,他就开骂。他骂父亲一点出息也没有,到现在还在种他当年逃荒至此开垦的土地。他骂我没本事,居然让老婆给戴了绿帽子,乃至于使自己的老婆变成了别人的老婆。
【 】
無论是参加婚礼还是葬礼,现在回乡的话,有公交车直达。时间并不长。但我很少回去。我在城里年头已久,毕业工作,买房安家(即便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确实犯不着回乡下那个家了。而在所谓的学生时代,进城回乡,还需要坐船。却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回一趟家。而且我是多么喜欢当年的码头啊。
码头附近布满了各种摊点,诸如卖鞋垫踩脚裤和对对袜的,卖锅碗瓢盆的,卖五香蛋或旺鸡蛋的。据说也有卖屄的,只是我当时没有钱,另外还是个童男子,是一位遗精高手,在屄方面比较钝比较无知,所以不太清楚。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卖磁带的中年汉子和打台球的一些小青年。我买过中年汉子几盘磁带,都是一些那个年代最火的流行歌曲的合集。孟庭苇叶倩文四大天王,稍后也有孙悦高林生黄格选之类。中年汉子的全部家当就是一辆自行车,书报架上一块展板似的东西,展览着各种磁带。然后车篓里是一台收录机,一根线接在地上放着的一个跟粪桶差不多大的音箱。上述那些人唱的歌就从这个粪桶里飘了出来,声音很大,盖过了码头上应有的喧哗。不过,台球桌离卖磁带的要远点。所以打台球的人彼此说话的声音还能听见,一竿子清三角进洞中坑底坑日你妈我操之类的很好辨认,那些歌也便成为这些对话的背景音乐。所以我到现在,谁如果跟我说他喜欢“听歌”“听音乐”什么的,我就不由自主地认为他正趴在绿色绒布的台球桌上。如果是女的,我也这么想,而且还无师自通地想到她的乳房碰到了球,很想说一句:“潘晓婷,晓婷,小潘,这局不算。”
上船和下船当然很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挤,和现在坐公交一样挤。每个人总能搭上车搭上船,这已经被历史反复证明。但人们似乎不爱朝这个方向想,挤,一定要挤。刚开始,我挺不喜欢挤的。后来有次下船,我还是一不小心被动地让人挤到人堆里。站我前面的正好是一个比我高大、头发很长、屁股特别有肉的女的。她的头是刚洗过的,飘柔洗发水的气味。我不可抑制地勃起了,隔着裤子顶在她的屁股上。我还想到不久前因为阑尾炎手术刚刚被剃了的阴毛。现在它们长出来了,应该不再那么柔嫩,而是不愿卷曲,根根直立。这个女的始终没有回头,等到不挤的时候,她就这么走了。可能我的记忆是蓄意这么安排的,我记得也就是这次,有个家伙被挤掉下了船。他没有掉到趸埠上,而是掉进了江里。有工作人员给他扔了一个彩色的救生圈,彩色的。但他没抓住,然后就在船靠岸时搅起的巨大漩涡中消失了。有人说他被船的螺旋桨打碎了,也有人说他流到大海里去了,反正这个人是没有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在这件事发生的很多年前,船上也曾经发生过一起轰动两岸的大事。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家庭不允许他们恋爱结婚,好像跟阶级成分之类的事有关。二人于是决定跳江自杀。为了使这一决心落到实处,他们用绳子将彼此捆在了一起。然后他们来到船舷,口念一二三,跳,咚一声或咚咚两声(取决于先后、跳力,而不是挑战两个铁球同时着地)跳了下去。其他乘客都叫了起来,但照样有冷静的工作人员向江里那两朵可怜的小水花投掷了救生圈,是不是彩色的我不知道。奇迹在于,过了会儿,那个男的从水里冒了出来,并手脚麻利地揽到了一个救生圈。众人将其捞到船上后,也没人瞧见他腰上有绳子。那个女的却始终没有冒出来,但见本归她揽住的救生圈就这么随波逐流漂走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当年爬上来的男的就是我的父亲。这也是祖父热衷于骂父亲是个怂货的原因之一,女方的死,倒让祖父肃然起敬了起来。母亲和父亲吵架,也总是杀人犯杀人犯地骂。不过年代可能过于久远,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茬。我也不便在父母和任何人面前求证这件事。我倒是和朱萍曾经提起过,我是这么说的:如果当年我的父亲也死了,那该多好。
【 】
单位里的张主任其实见过我的祖父和父母。那是我跟朱萍结婚的时候。我参加过张主任和其他人的婚礼,还包括他们家死了人、生了人、过寿、乔迁等等,他们当然要以吃喜酒的名义将这些份子钱返还。在和朱萍结婚以前,我一度怀疑自己掏出的份子钱能否收回。结婚才让我相信,付出与回收基本持平。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仍然是亏。因为这些钱没有落入口袋,而是交付与饭店全部吃掉了(姑且不算浪费掉了)。这样说基于一个假设,假设我们结婚生育死人过生日不请客吃饭,那么这笔钱肯定是可以省下来的。当然,省下来干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用。所以吃掉或浪费掉似乎更为妥帖。
我和朱萍的婚礼是在村里办的,流水席。张主任以及其他同事对此都表示极大的好奇,吃完那些大鱼大肉后,也抹着嘴表示乡下的鱼肉和空气一样,就是新鲜。对,食材。我们当然懒得告之以实情,那就是我们自己不可能生产所有的所谓食材,一切仍然有赖于农贸市场,而农贸市场依赖的则是我们谁也不知来路的玩意儿。其本质与你在城市街边小馆子里所吃到的质地并无二致。唯一可以称得上新鲜的,大概也就是婚宴上所使用的鱼虾。它们确乎是祖父养殖的。至于它是否比菜市场所买的鱼虾更美味(难道菜市场上的鱼虾是陆地生物?),这我就不知道了。
张主任作为领导,在酒席上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贺词,祝愿我和朱萍夫唱妇随白头到老什么的。其实贺词这差事本来轮不上他,他只是个中层,而高层懒得参加我这个小角色的婚礼而已。张主任在我的婚禮上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以一个中央首长的姿态款款落座,举箸停杯,风度翩翩。他崇高的地位甚至使他可以和祖父在座次上并驾齐驱。二人也大有一见如故的模样,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我不知道他和祖父都说了些什么。事后张主任倒是对我谈论过祖父。
“你爷爷身体真好,酒厉害。”他说,“怎么没见你爸?”
“我爸?在啊。可能你没注意。”这很好理解,我强壮的祖父是一个伟大的政权,在他死掉之前,天下不会大乱。
“哦。”
“嗯。”
关于各自的家庭,这都是寒暄之词。如果说我和张主任有什么情义的话,那就是我们经常一起参加一些酒局。酒局过后的KTV,乃至于洗澡嫖娼,也时有发生。一起酒后泡澡,我们难以避免地要看到对方的阳具。让我惊叹的是,有一次我发现张主任裆下光洁无比,只有一条老二晃荡其中。阴毛呢?我不便问。倒是他自己说了。他痔疮开刀,所以就刮了。这不免让我将自己阑尾开刀刮阴毛的往事翻出来共享,并由此提出质疑,似乎割痔疮犯不着刮阴毛吧?是也不是,张主任说,其实人的阴毛并非只环绕着老二对不对?对,它可以从裆下延续到肛门附近对不对?对。这就是了,医生把他肛门直到睾丸地带的阴毛认真刮了手术完后,张主任高高兴兴地回到家,想了想又觉得别扭。所以鼓动自己的老婆帮他全部刮掉。他老婆不知轻重,他只好自己刮。
和朱萍离婚,张主任也表示他早就看出来什么苗头,面相不合,诸如此类。“你爷爷也这么说过。”天呐,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既然事到如今,张主任为我介绍一位合适的妻子,将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而在那位合适妻子嫁过来之前,他所乐意做的是多次主动表示愿意“陪你去嫖一下”。
【 】
姓氏不重要,正宗嫡传还是野种杂种也不重要,知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更不重要。假设进化论是真理的话,“我”的存在起码能够证明一点:从单细胞生物开始,“我”之上的所有祖先,从来没有断子绝孙过。我们确实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顺生或剖腹产,而绝不是咯吱窝里掉的或石头缝里蹦的。而“我”出现的最重要的动因是:娘胎被我们的亲生父亲勃起的阴茎造访并射出精液。哪怕是试管婴儿,他仍然出自某个男人的精子和某个女人的卵子,仍然需要子宫开展十月怀胎。鉴于克隆技术以及其它未知的繁殖技术,截止于本文发稿时的2018年,以上论述仅针对人类史或生命史的过去和当下,而不指涉未来。假如你不认可上述,坚称女娲和上帝造人,请忽略此文,不用看了。
如果说我的前妻朱萍是我唯一性交过的女人,这显然不是真相。但在所有的性交中,朱萍是我唯一无套内射过的女人,这我可以百分百地肯定。现在,也是听说,朱萍不仅重新嫁人,而且她和现任丈夫的孩子已经一岁多了。那么,我和朱萍在两年的婚史中,后者始终没有怀上孩子这件事是否说明我不具备生育能力(这不涉及我和朱萍离婚的真实原因)?如果它是真的,又是否说明,我这条生物进化线(此线由点构成,每一个点都是一个生命个体)到本人这里就中断了?如果中断了,到底是不是一种进化论上的优胜劣汰?一种宗教层面的罪恶?在朱萍被别的男人搞大肚子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可能是她那条线断了呢)。现在,在我搞大某个女人肚子之前,我不免要这么重新审视自己。具体而言,就是我这条线,由之前无数个不可知的点到祖父、父亲和我这三个点,之后有可能就没有了。
另外,线又必须由每个点命名和决定。比如,我没有生育能力,我这条线将戛然而止不复存在。而我的父亲如果有生育能力,他现在又生出一个后代来,姑且称之为B,那么B就延续出了另一条线,这条线的已知人物便分别是“……—祖父—父亲—B”。在这条线上,我虽为父亲的儿子,但不被记录,可以抹去,我在进化链上没有任何价值。如果我的父亲没有了生育能力,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意生,那么除了“……—祖父—父亲—我”这条必然断掉的线之外,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祖父不辞残年,重新授精,让一个女人怀孕,生下C。这样一来,那么又会出现另一条生物进化线 “……—祖父—C”。同上,虽然我和父亲都是祖父的后代,但在这条线上,我和父亲不被记录,可以抹去,在进化链上没有任何价值。
好了,现在的问题是,我年已八十的祖父还有没有生育能力和欲望?先说生育欲望,多年以来,祖父对父亲和我不满,对祖母过早死亡的愤恨,以及在村里偷偷摸摸把一些来路不明的妇女带到他鲜有人至的育苗场,现在他要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外地女人结婚,种种迹象表明他不排除这一欲望。生育能力问题?不好说,不过他身体的强壮是有目共睹的。八十岁了,承包鱼塘,生活自理,大吃大喝,声音洪亮。我们只能从理论上对此进行推测。
我们知道,男人的发育始自变声、喉结、长出阴毛等生理变化。尤其是首次遗精,标志着他有了生育能力。当然,前提是他每次射出的精子能够让卵子受精。那么什么时候没有生育能力呢?也就是生育能力的上限是多少岁呢?和女性闭经后不再有生育能力相比,科学家告诉我们,没有上限。下面是我在网上搜到的相关资料:
慕尼黑的马克思·普朗克研究中心曾做过一个实验。他们选出二十名从60-89岁的祖父和二十名从24-33岁的父亲作比较。将这两组男人的精虫和田鼠卵放在一起,加入一些酵素后,发现两组结合率都达54%,这显示老年人的精虫并不衰老。接着进一步分析两组男人的精液。结果发现,祖父组的精虫密度平均每毫升有1.2亿个精虫,父母组却只有0.78亿个。汉堡的雪灵教授所做的研究也有同样的结果。不过,后者发现老年人精液中的精虫密度虽高,但活动力明显降低。不动的精虫与畸形精虫数都增加了20%,此外精虫代谢所需的果酯浓度亦减低,代谢后的废物增多。从慕尼黑的精神科医师寇克特做过250名60至70岁男人的问卷调查中,发现老年人的性生活状态和婚姻有密切的关系。一百零一名独身老人中只有7%有性生活。一百四十九名有伴侣的老人则有54%还维持着每星期l~3次左右的性行为。七十五岁才慢慢减少。
读过这段数据之后,我当然也感到头晕。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地发现,它们只是统计学下的数据比例,并没有否认特例。所以与以下的新闻并不矛盾:
印度九十六岁老人拉姆吉特-拉吉哈夫第二次成为世界最老爸爸。拉姆吉特-拉吉哈夫两年前曾荣获这个头衔。当时,九十四岁高龄的他喜得长子卡拉姆吉特。尽管他发誓一个就够了,但这位领取养老金者和他的五十四岁妻子莎肯塔拉在9月又迎来第二个儿子兰吉特。
我不能肯定我的祖父能够像拉姆吉特-拉吉哈夫一样,但我在祖父新婚即将到来之日,有必要表个态,如果“……—祖父—C”这条生物进化线能够出现,我绝不反对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