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来钱往

2018-12-29 09:53李晓寅
文学港 2018年9期
关键词:丈夫单位

李晓寅

(一)

屋漏偏逢连夜雨。苏丽云在得知丈夫宋岩不仅酗酒,而且在外面有女人,这个女人满脸雀斑、丑陋不堪。最重要的是,宋岩将自己的私房钱,总共二十万元全部给了这个女人的时候,整个人像被重锤击中似的,头一歪,身子软绵绵地朝前方晕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苏丽云第一次感受到被重锤击中的滋味了。

而这个重锤,并不是真的由钢铁所浇铸的攻击性武器,它是由生活这个血泪、屈辱与艰辛组合而成的大炼狱里锤炼出的一把重锤。比如,苏丽云去年做了两次手术,一前一后进了医院,一次是甲状腺腺体摘除,一次是子宫肌瘤导致的子宫全切手术。

躺在医院病床时的辛酸等待,手术台上的忐忑不安、被打入麻药时的恐惧与无奈,以及苏醒后的那份痛彻心扉,这两次手术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待宰的羔羊,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其实也是动物,比低等动物略微高级些的动物。这种高级,表现在人类有比动物更强的自制力与羞耻感。也正是这两种感觉束缚了人类,让人类在遭受沉重打击的时候,能够克制住自己本能的抵抗,表现出一些所谓的勇气与毅力,能继续体面地周旋于这狗一般的平凡生涯中。

所以,这两次大病对于苏丽云的打击虽然沉重,但是她明白生活还是要继续。在感觉身体略微恢复一些之后,苏丽云选择了按时回单位上班。现在不比从前,各行各业都不好做,尤其是机关单位,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轻轻松松混日子。生活对每一个人都不容易,生存比自尊心比爱情更为重要——这一丛林法则显然每个中国人都已经谙熟于心。

苏丽云在犁城工程建设局下属的一个检验所做财务工作,单位虽然小,也是五脏俱全,算得上是个小机关。财务室工作不算很累,领导对她也还不错,不仅提拔她当了副科长,年底还总能得个先进工作者什么的。有时候她也暗思忖:这种种好事,好像都是自己人近中年后才发生的。年轻时,她没有社会经验,性格内向,在单位见到领导总是装着看不见,有时候领导主动给她打招呼,她也会红着脸扭着脖子一转身走开,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为此她还专门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堆《厚黑学》、《如何与领导相处》等等实用主义的书籍,可是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下次见到领导还是脸照红脖子照扭心照跳,好像是一种生理反应似的。再后来她也就死心了,专心照顾家照顾孩子。那几年女儿也幼小,她请事假病假的频率有点高,提拨与获得先进工作者诸类好事基本上与她无缘。但仔细想一想,这些好像也不是她提拔不了的主要原因,单位上没有文凭天天混日子的人也照样被提拔呢!她苏丽云虽然见了领导就脸红就胆怯,可到底是财贸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工作也算认真负责。为什么就得不到提拔与评不上先进工作者?这个问题成了她四十岁之前生命里的一个未解之谜。

(二)

其实谜底别人看得很清楚。那时候,苏丽云的丈夫宋岩还是一个整天忙得顾不上回家的小技术员,在整个建设系统名不见经传的,家里孩子多,父母都在农村,经济条件不好负担也重。选择小技术员宋岩,感情成分倒在其次,苏丽云与那个时代的许多中国女人一样,对于婚姻有着很现实的态度,跟着宋岩,完全因为他是一支潜力股,省城建筑学院毕业的本科生,与她这个中专生结婚算得上是高配,人长得也端正敦厚。“这是个老实人,还有官相,跟着他,你会享福的。”苏丽云的母亲这样对她讲。

果然,人到中年后,宋巖从一个小技术员做到了主管工程建设的总工,进了局领导班子,成为检验所的上级领导了。检验所所长是个精明强干的中年男人,对于苏丽云的态度马上有了改变,单位中层干部竞聘时,给了她一个财务科副科长的职务,年底还经常会把先进工作者的荣誉颁给苏丽云,以表彰她多年来的夫唱妇随与贤良奉献。面对中年突然的顺畅与发达,苏丽云有些分不清形势,欣喜若狂之余,请了一位书法大师写了“天道酬勤”四个大字,挂在自家的客厅里,每日里如面壁般膜拜,好像她的提拔与好运,真的只是由于“天道酬勤”。

上述说的都是事实。苏丽云就是苏丽云,对于四十岁之后的提拔她欣喜若狂,却不会将这好运算在丈夫宋岩身上,对待丈夫的态度,她向来是理智多于情感,在婚姻选择时如此,在日常相处时更是如此。他们夫妻俩交流一向不多,以下这些话语都是苏丽云没有说出口的心里话:

“不错,丈夫现在的确是局领导班子成员,成为领导了。可是,如果没有自己这二十年来对于家庭的奉献与付出,丈夫会在事业上取得突飞猛进的成绩吗?再说,就算是进入局领导班子又怎么样呢?他还是属于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一个男人,工资卡照旧要交在自己手上,在家里照样要听从自己的。”

显然,对于自己在婚姻中的这种强势,苏丽云很自豪也很释然。她相信社会上流行的一句话:女人如果不管住男人,男人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至于自己的被提拔被重视,那都是因为自己的工作经验丰富了,女儿上了大学,用不着她多操心了,用于无私奉献的时间与精力与年轻时相比多了几倍啊!所以,她从心底对于丈夫没有半点感激之情,相反,因为自己也算是个小领导了,对丈夫反而多了几份颐指气使,待在家里的时间也明显减少了。在内心深处,她非常看重自己人近中年后才得到的这份荣誉,由衷地感到珍惜自豪与满足。她在骨子里就是个爱岗敬业的好职工,单位也经常对他们进行“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就努力找工作”、“把信送给加西亚”之类的思想教育培训,所以,被提拔后,苏丽云工作也越发认真与踏实,恨不得将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工作上,年轻时那些浮躁与怨气都如云烟般散去。

所以,被提拔后的这些年里,尽管生活中会遇到许多挫折与苦恼(比如这一次自己的生病住院,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烦心事),每当想到上班,想到工作,苏丽云的内心就会喜悦一片,每天都是哼着小曲儿、高跟鞋踩得很响亮来上班,自然会引起许多人的白眼,在他们看来,这种喜悦欢欣的姿态就叫作春风得意。这个苏丽云,品貌都一般,近年来已跨入了老女人行列。可是老公宋岩一点都不显老,名牌大学毕业,个子高,有气质,如今也有五十多岁了,看上去仍然很有风度,是进入局领导班子的总工程师,负责工程建设的高级工程师。虽然苏丽云不以为然地对同事说高级工程师全工程系统有几百个,丈夫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个之一不是简单的一,是手中握有实权的高级工程师,是一棵长满繁茂枝叶的大树,足以让苏丽云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过着风调雨顺的日子。

(三)

出院后的头一个月还算不错,她继续走着很方便很顺畅的路,上着很骄傲很满足的班。突然有一天,就被分管人事工作的某领导召进办公室,告诉她因为单位领导职数有限、人员轮岗等原因,要免去她财务科副科长的职务。

那一刻苏丽云简直就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给丈夫宋岩打电话,毕竟他们是两口子,毕竟宋岩是工程建设局的总工,是高级工程师,是领导班子成员。

可是打电话的结果更是懵住了她,接电话的局办公室王主任轻声细语对她说,宋岩现在已经不是宋总宋工了,他已经被调整出领导班子,也不再担任总工职务,至于是什么原因,王主任吱唔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那种语气,好像宋岩是一个带有瘟疫的病人,再说下去他也会被传染的。

对于丈夫宋岩的免职,苏丽云完全是没有心理准备,但又隐隐知道是为了什么。宋岩姓宋,是汉人常见的姓,但身上有着一半的蒙古族血统,他父亲叫巴一,是蒙古族,已经去世了。宋岩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名字里的这个“宋”字来源于母亲。有着一半蒙古族血统的宋岩酒量很好,在单位里一向有酒神之称。前些年工程建设任务重、出差时间多,他压力很大,每次回家都要喝些酒来解乏。这几年来,特别是苏丽云得到提拔以后,夫妻俩的感情温度越来越低,宋岩明显感觉到,在这个家里他更受压抑了,自觉不自觉地由一个工作狂转为一个酒狂,酒量是越来越好,对酒精的依赖也越来越深,每天不喝点酒好像就缺少点什么。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工作状态越来越差,领导开始不满了。

宋岩在单位是总工,算是领导班子成员,每年年底的民主生活会,同志们给他提的意见都只有一个——“该同志业务能力较强,但是酒瘾太大,不能很好地进入工作状态”。坦诚地讲,这些意见都是实事求是的,没有半点诬谄造假之嫌。事实上这两年来,据他自己承认,每天不喝一点就觉得生活少了什么。苏丽云不让他喝,他就躲到地下室里喝,家里的地下室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酒窖,成堆成堆地放着酒瓶。喝到快进入沉睡状态时,他才会回到楼上的家睡觉。

两年前的一个冬天,宋岩又在地下室喝多了,快半夜时才想起要回家。苏丽云早就被他酗酒的恶习气至半死,那天索性将房门反锁独自带着女儿睡觉。宋岩用钥匙开不了门,就跌跌撞撞走下楼,稀里糊涂地找到小区一个废弃的下水井里睡觉。一楼住着一位快八十岁的老太太,每天早上有晨练的习惯,再冷的天也不例外。这天老太太照例起来晨练,路过下水井时听见有动静,探头望了一下。宋岩被惊醒了,以为是在自己家中,将老太太当成了太太苏丽云,伸手要拉到身边说话,老太太吓得当场昏死过去,被送进医院后诊断为心脏病复发,差点丢掉老命。

出院后,老太太的家人将宋岩告上了法庭,苏丽云只好到处求人帮忙了解此事。一场官司打下来,钱花了不少,宋岩喝酒的威名也大噪,一向强悍又爱面子的苏丽云怎么能受得了这个打击,她因此患上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每天晚上都失眠、心悸,一年之后就确诊身体长有甲状腺瘤与子宫肌瘤。这两个从身体内部突然冒出来的怪物,据苏丽云自己分析,好像都与自己长期以来的不满、愤怒,以及情绪焦虑与压抑有关。

老太太出院后,险些被苏丽云逐出家门的宋岩乖巧多了,他主动提出去医院戒除酒瘾。出院后,买了一个很大的铁锁挂在地下室的防盗门上,每日下班后就是看电视睡觉听古典音乐,安静纯洁的表情像个婴儿,对苏丽云也是言听计从。一段时间后,苏丽云真以为是前一段时间的经历教育了丈夫,对于丈夫的态度也有了些改变。当宋岩提出能不能将他乡下的老母亲接到城里和他们同住时,她也勉强同意了。这种勉强是有原因的,因为自己头胎生的是女孩子,坐月子时婆婆不来照顾,反而在农村照顾还没有生产的弟媳妇,苏丽云在心里一直对婆婆家耿耿于怀,婆媳间如同天敌,这些年她们之间的战争从未消停过。

在想了很久后,苏丽云提出,能不能贷款在开发区再买套新房,那个地段她打听过了,升值空间大,婆婆来了以后也可以住在那里,这样既方便照顾又互不打扰。对于这个想法,宋岩有些不高兴,开发区毕竟距离他们的家太远,说是方便照顾,其实一点也不方便,他指责苏丽云太自私,做什么事情都只为自己,不为他人真正考虑。两个人为此事又冷战了数天。

不过,男人的发言权在这个家里基本是不算数的。冷战过后,宋岩还是同意了苏丽云的方案,贷款二十多万在开发区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从此后宋岩每月工资的一部分都要用来还贷款,家里的开支主要是苏丽云来负责。如此一来,女人在这个家庭的话语权更加强大了,与此相对应的,是宋岩又悄悄开始了酗酒。不过,因为他采取的方式比较巧妙,地点也比较隐蔽,苏丽云并没有发现丈夫的旧态复萌。相反,因为丈夫的妥协与听话,她痛快地删掉了以前与婆婆一家发生冲突时对方发来的短信,在短信里,婆婆骂她是男人婆,弟媳妇说她是小气鬼,这些平常女人难以承受的侮辱,苏丽云全部都忍住了,不是她品性高洁修养高人一等,也不是她百事孝为先。苏丽云自认为是一个以大局为重、宽容大度的女人,综合考虑,如果能够用与婆婆一家的休战来换得丈夫的戒酒成功,换来家庭的和平安稳,她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四)

忍字分明是心字上面一把刀,一年后,苏丽云将自己忍成了甲状腺瘤与子宫肌瘤,住了两个月医院,出院上班后却被领导通知,由于单位领导职数有限与轮岗等原因,自己被免去副科长一职。更糟糕的是,一件壞事扯出另一件坏事,如果不是她主动给公路局办公室打电话,压根就不会知道丈夫宋岩早已不再是局领导,早已被免职变成一介平民了。

多年以来,虽说苏丽云表面装得不在意,其实宋岩局领导这一身份就像一棵大树,给了她说不出的骄傲与安全感。丈夫变成一介平民的消息对苏丽云来说简直有如雷击,为避免让他人知道这个消息,她立刻来到单位的卫生间,锁上门忍受着恶臭给宋岩打电话,听筒那里却只是传来间隔缓慢的嘀嘀声,这声音在身心焦灼的苏丽云听来,简直就是世界末日的声音。终于,电话那头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出现——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在听到第八遍这个温柔女声后,苏丽云心中一片荒凉,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现在是新疆时间上午十二点,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一向爱岗敬业的苏丽云是绝对不会为了个人私事离开单位的,被提拔后,绝不迟到不早退已成了她的工作风格。只是这一次,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在苏丽云的世界里,她已经习惯了主宰着自己的丈夫,尽管这个丈夫是她的上级领导,是总工程师,而她呢?她是总工夫人,也是一个单位的中层领导。在渐渐衰老的日子里,可以说,只有这些名称里蕴含的意义让她感觉生活有了价值。所以这两年来,她的心情总是处于很压抑很愤怒的状态,可从来也没有想过与丈夫分手,在单位在社会上都是竭力维护着一个表面还算平稳幸福的家庭模样。她有一个表姐在精神病院工作,经常听表姐说起精神病人在医院的悲惨遭遇。听得多了,苏丽云也有点明白了精神病的起由,大都是由于对生活不满意,对命运不满意,以及对自己的不满意,种种不满意导致的内心极度纠结所造成的。这几种情绪其实在苏丽云身上都有,有一段时间失眠严重时,她极其害怕自己会得上精神病,这种恐惧的心态只能靠不断地心理调节才能克服。何况她很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关于家里近两年遇到的糟心事,她给单位里关系最好的会计牛大姐都没有多说,只是在聊天时淡淡地表露过,老公最近情绪不好,工作压力大,身体有点不适,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心情也很烦闷。仅此而已!

(五)

站在卫生间里独自流着热泪的苏丽云这一次是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再也顧不上“家丑不可外传”那句古训,主动地找到了旁边办公室的会计牛大姐,将自己的委屈与郁闷全部倾诉出来。

牛大姐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苏丽云的家事已经在单位传得人尽皆知了。作为女人,她们对她抱有无限的同情(或许还有点幸灾乐祸),可就是不想点破她。苏丽云平日里感觉太良好了,性格也太强势了。每日里上楼时将高跟鞋踩得那个声响啊,足以与军营里每日催战士早起的号角媲美。那种骄傲又自得的心情谁看不出呢?有点像春风,又不是春风,那明明就是“春风十里不如你”里的“你”啊!

所以,当苏丽云在面前无限郁闷地诉说一大堆烦恼,包括丈夫宋岩的酗酒与免职、自己岗位的被调整,等等等等,牛大姐不但没有被感染到半点郁闷的情绪,反而感觉很滑稽。宋岩酗酒和免职,全公路系统都已传得是妇孺皆知,苏丽云偏要装得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好像宋岩是个第一次失身的处女。至于苏丽云这一次岗位的被调整,牛大姐认为也很正常。自古以来都是夫唱妇随。据可靠消息,宋岩这次的被免职,是因为酒,当然,也完全不是因为酒,而是与一个女人有关。在牛大姐看来,这才应该是苏丽云的致命伤,为这件事痛苦流泪伤心还差不多。对于一个已婚妇女来说,婚姻中没有小三小四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在牛大姐的眼中,才统统都是浮云!

正因为觉得这是个致命伤,牛大姐有些犹豫,犹豫该不该向苏丽云讲出这个女人。其实这个女人苏丽云也认识,是宋岩单位的一个打字员,叫郑多美,私底下大家都叫她郑多丑。今年四十多一点,生的是矮小又膀大腰圆,皮肤粗黑,而且还满脸雀斑,是他们建设系统最丑陋的女人。据这个女人亲口吐露:宋岩一次性给了她二十万块钱……据说这二十万块钱是从宋岩不是工资卡的一张银行卡支出去的……据说局纪检组最近因为这二十万块钱在调查他……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严重了。但如果不据实告诉苏丽云这些传言,她就会长久地陷入那一点小痛苦里,好像一只井底之蛙,永远为一些不值一提的烦恼悲叹。其实与丈夫有外遇这件大事相比,官位的得失算个啥啊!牛大姐文化不高,大学也没有上过,可是该懂的人情事故还是懂的。这两个月她一直在思忖应不应该将这些传言告诉苏丽云,让她直面人生,正视挑战,做一个真正勇敢的女战士。

是上天安排吧!这一次苏丽云主动来找她诉苦,也算是个天赐良机!现在确实是一个良机,单位同事陆续下班去吃午餐,楼道里非常安静,只有平日里春风得意马蹄欢的苏丽云大声在抽泣,这声音发生在一向强悍霸道的苏丽云身上是多么难得,作为与之共事了二三十年的女同事,牛大姐听到后有一种新鲜感,这种新鲜的感觉触动了她的良心,她应该唤醒苏丽云,唤醒这个沉睡了很长时间的女人。

于是,在沉默了大半天之后,牛大姐终于开口了。

“丽云啊,你别太难过了,副科长不干就算了,老公不当官就不当官了,当官多么费心劳神你又不是不清楚。看看你自己,这几年老得多快,头发都白得差不多了。女人一辈子,能有个稳定的工作,有个幸福的家庭,就已经是很成功了,还要那么多虚的东西干吗呢?”

这些话,确实是牛大姐的肺腑之言,其恳切真诚之意让苏丽云一时忘了哭泣,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当官都是虚的这个道理。她有些愣愣地坐在牛大姐对面一张僵硬的办公椅上,摸摸自己确实已经白了大半的头发,又不停地用卫生纸擤着鼻涕。

安静的过道里,只有苏丽云大声擤鼻涕的声音。然后,她好像又听到牛大姐在说着什么,好像是郑多美、私房钱、二十万块钱什么的。好半天她才将这些名词与丈夫宋岩联系起来,好不容易她才将这些名词与一句话联系起来——“自己的老公在外面,有人了!”

(六)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一惊雷。所以才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整个人像被重锤击中似的,头一歪,身子软绵绵地朝前方晕了过去。

被火速送到医院抢救的苏丽云终于悠悠苏醒了过来。醒来后她不知今夕何夕,身边洁白一片,一时间以为自己是上了天堂。可是伏在床头嘤嘤哭泣着的女儿小蓉又让她回到了人间。环顾四周,橘黄色的窗帘,洁白的被单,空气中明显能闻到的青霉素味道,正在给旁边病床上病人打针的年轻女护士,还有站在床边,用同情与悲悯的眼神看着她的牛大姐。她有点明白过来,自己哪里是在天堂,自己还是在人间,还是处在由生活这个血泪、屈辱与艰辛组合而成的大炼狱里。特别是丈夫酗酒以后,生活真是变成了一个大炼狱!且不说他那些幻觉、胡言乱语……曾经他发作的时候一个人跑出去三天三夜,这其中苏丽云的担心和寻找就不用描述了。倍受煎熬!

曾经他发作的时候将邻居老太太吓出了心脏病,老太太一家将他告上了法庭,苏丽云到处求人打官司,一场官司下来,钱花了不少,苏丽云自己也被吓成了长期失眠症。

有一句话,生活的折磨会让人变疯。苏丽云深有体会,丈夫酗酒半年多来,自己还没有变疯,主要是有小蓉这个乖巧的女儿支撑着。去年女儿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大学,她们娘俩曾经彻夜长谈过。女儿哭着说,父亲酗酒那段时间自己简直都不敢回家,一看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就不由自主地深呼吸,感觉自己都要變成神经质了。

不仅仅小蓉有这种感觉,苏丽云感觉自己也要变疯了。没有疯掉,她一年之内也进了两次医院,摘除了两个重要的器官,头发白了一大半,也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女人。而丈夫,竟然在这期间,在外面找女人。要找女人你找一个像样的也行啊,还偏偏要找一个丑得出名的女人,还给这个女人借了一大笔钱。要知道家里目前还欠了银行二十多万的住房贷款,这钱来钱往中,暗藏了多少龌龊暧昧的私情,她这个做妻子的全然不知道,周围人也全然不知道。据说这一切,都是那个叫郑多美的女人在一次单位聚餐时喝多了当众说出来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后面才会有局纪检组对宋岩一系列的谈话与调查。

(七)

存私房钱、养小三、被免职被调查,这些在苏丽云看来都是不可思议、只能发生在小说里的事件,竟然都在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可见作家马克.吐温的经典语录是多么正确—“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这些比小说更加荒诞更加无耻的情节,竟然都是他的丈夫,她的亲生母亲推荐给她的老实人丈夫做出的。这么多年来,他存私房钱,养小三,种种不堪竟然一点迹象也没有,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不像是一个没有克制能力的酒鬼所为。看来宋岩的酒还是喝少了,一点也没有把脑子喝坏。看来脑子坏掉的是自己,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这么多年的政治学习白学了,这么多年党与单位对自己的辛苦培养都白费了,一点警觉都没有。简直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苏丽云发自肺腑地反省着自己,剖析着自己,所有的悔恨与省悟最后都变成眼泪,一滴滴掉在医院白色的枕头上,慢慢地融化。好像是她骄傲的一颗心,在不敢相信的残酷真相里,一点点在撕裂,直至崩溃。

眼泪是通往另一个女人心里的桥梁,也是化解误会与隔阂的有力武器。看到苏丽云泣不成声的样子,牛大姐用自己丰富的人间阅历判断出,这确实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女人。尽管这几年来,她显得有些过于强势过于神气过于骄傲,让单位同事有些反感,尤其是女同事,这其中也包括牛大姐。可是此刻,那一滴滴从眼角迸出的泪打动了牛大姐的心,她急于想帮助眼前这个受伤的女人。一抬头,看见了正急匆匆往病房里冲进来的宋岩,他头发蓬乱,面色通红,衣服扣子都没有系好,不知道是不是才从那个叫郑多美的女人怀抱里离开。

这一刻,窗外正是犁城的秋天,万物成熟的季节。天空湛蓝,树叶灿黄,空气温润,一切都应该是干净透明美好的。眼前这个早该成熟起来的男人,却做出如此肮脏如此龌龊之事,让自己的女人与孩子为他的不成熟而放声哭泣。这一幕深深刺激了牛大姐,她丰富的正义感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地。冲动让她的手指颤动,连带着声音也颤动起来。

牛大姐大声斥责着宋岩:“你,你呀,你看看你都让小苏成了什么样子!作为一个男人,你,你呀……

牛大姐颤动的指责没有持续下去,因为眼前这个衣冠不整的男人自己就先倒了下去,他跪在苏丽云床前,两只手抓住妻子的手,嘴唇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八)

病房内,已经从冲动与愤怒中清醒过来的牛大姐,悄悄走到还在嘤嘤哭泣的小蓉身边,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示意与自己一起出去。熟谙人情事故的牛大姐知道,男人再脆弱,也都是要面子的生物。只有在没有人的角落里,他们才会暴露出自己的所有愚蠢与无知。

但是牛大姐不知道,这一次,苏丽云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宋岩。面对一个已经背叛了家庭,背叛了自己的男人,苏丽云高傲的内心深处充满了绝望。这种绝望感彻底打垮了她,纵然躺在救死扶伤、宁静安然的病房里,她也感觉自己生活在万劫不复的地狱。紧闭着双眼,她不想去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这种接近于死亡的状态吓坏了宋岩,有一瞬间他以为妻子是昏死过去了,慌乱中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的一个土办法,掐病人的人中以让其苏醒。他飞快地跳起来,食指和中指紧握在一起,准备拯救病床上的妻子,却不想这个跳跃直接撞上了针管,疼醒了苏丽云。她睁开眼睛,又怨又怒地盯着眼前这个令她伤心绝望的男人:“你说,你说说,你和郑多丑之间,是怎么回事?”

郑多丑?听到这个名字的宋岩有些迷惑,但瞬间又清醒过来,郑多丑就是郑多美,郑多美也是郑多丑。他垂下头,艰难地用右手砸着床帮子,好像这个行动可以增长一点点勇气。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猜测变成了现实,理智也就代替了绝望。这时候苏丽云反而平静下来,她冷静地抹去眼泪,擤掉鼻涕,这两种物质都是女人软弱到极致的产物,苏丽云不会让它们在自己身上久存。而泪水一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平日里的强势清醒与理智。从某方面来说,被清醒与理智笼罩的女人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至少此时此刻的苏丽云就像一把刀,眼睛里放射出的寒光让宋岩不敢逼视。

(九)

“说,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人躺在床上,两眼平视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说。每个字看似简单,其实每个字都相当有力量有能量,砸在男人身上,让他更加有气无力。

“从,是从去年10月开始的。”与女人眼光的方向正好相反,男人的每个字都朝着地板倾吐,低沉又嗫嚅。眼前光洁硬实的瓷砖地面好像是一片软绵绵的棉花地,听不到任何回声。

苏丽云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去年10月,那不正是宋岩戒酒成功,从医院出来的日子吗?那段时间里,宋岩吃饭很香,走出去很帅,心情很舒畅很得意,她还以为是医院治疗的结果,是自己做出让步同意接婆婆进城居住的结果,还以为是自己的让步与付出感动了酒神。现在看来,自己是完全错了,自己不是天使,也不是圣母,天使另有他人,圣母也另有他人。只不过这个圣母突破了世俗的圣母形象,矮而胖,还满脸雀斑。不过,男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种动物,也许,也许宋岩喜欢的就是这种重口味呢!

想到这里,苏丽云开始一阵阵恶心,好像看到了宋岩与郑多美滚床单时那不堪的一幕。这种非凡的想象力刺激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斜靠在枕头上,大声喘息着,很像是一只被太阳晒伤了的、充满忧伤与软弱的小狗。这种不同于平日里的忧伤与软弱,深深打动了宋岩。过去的多少年里,他一直很惧怕她,在心里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合作伙伴来看待,一起过日子,一起孕育抚养女儿,一起贷款买新房,一起侍奉父母,却忽略了自己的妻子也是一个女人,一个也有忧伤与软弱的女人。

去年10月過后,也就是老太太的官司结束之后,险些被苏丽云逐出家门的宋岩乖巧多了,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是再不敢在地下室喝酒了,再不敢在公众面前喝酒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将喝酒的地点转移到了办公室。在单位他是总工,近一年来由于喝酒,领导很少安排工作给他。酒瘾上来的时候,他就会关上办公室的门偷偷喝酒,打电话从来不接,别人敲门,他也装着没听见。喝醉后时间仿佛过得格外快,下班后,一个人在单位的盥洗室里,刷牙洗漱清洁如初生的纯净婴儿一样,他提着包好的酒瓶快活地走下楼,将酒瓶扔进垃圾箱里走路回家。

因为这些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太好,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领导批评他工作要勤勉之外,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很平静,尤其是家庭生活,女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母亲被接到了城市生活。一切按照既定的轨迹行驶着,好像一条船,缓慢而平静地,马上要来到彼岸。再过两年他的工龄就满三十年了,按照公务员法第十四章第八十七条的规定,工作年限满三十年,公务员自愿提出申请的,经任免机关批准,可以提前退休。他已经想好了,再过两三年,自己就提出申请,退休后他想回到大草原看看,住上一段时间,也许草原上的星空、蓝天,以及清朗明净的空气,会治好他难以治愈的“酒精依赖症”。

(十)

那一天,他正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喝着喜欢的酒,一边幻想着退休后的生活。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与往常一样,他装着听不见,甚至用沙发上的靠垫捂住脑袋。

可是敲门声越来越响,大有“你不开门我不休“的态度。他有点惊,领导都知道他从医院出来后身体一直处于休养状态,有重要的工作任务都安排给别人完成。这一次不知道是单位真的有急事找他呢,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宋岩从沙发上跳起来,不顾自己身上还有酒气打开办公室的门。

出乎意料地,办公室外既不是家人,也不是单位领导,而是办公室打字员郑多美。平日里除了偶尔给他这里送文件时两人有过对话,几乎再没有打过交道。他连她的名字也不叫全,有时候叫小郑,有时候就叫打字员。这个女人好像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除了她非比寻常的胖与丑陋,还有一脸的雀斑,他什么也记不住,也压根就没有想过要记住。

可是她今天来找他,满脸信任,满脸绝望,满脸认真向他诉说自己的家庭困难,老公住院婆婆车祸,屋漏偏逢夜雨。话到最后,她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原来是要向他借两万元来救急。

说句实在话,宋岩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的家庭责任感一点也不重。可是苏丽云母亲没有看走眼,他的确是个老实人,又正处于醉酒状态,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在听了郑多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后,想都没有多想,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郑多美,含含糊糊说了句——拿去用吧,两万元是小意思,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就写在后面!

当时郑多美的表情他根本没有注意,但一定是欣喜若狂吧!此时宋岩正处于酒意最浓的状态,渴望迅速回到沙发上绻缩着睡觉,临近冬天了,天气很冷,办公室还没有供暖气,酒精给了他许多温暖,让他对于一切都放松了。他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一个糊涂的善举,会为将来带来数不清的祸患。

到了下班时间,宋岩总算从迷糊状态中苏醒过来了。如往常一样,在单位的盥洗室刷牙洗漱清洁如初生的纯净婴儿一样,提着包好的酒瓶快活地走下楼,将酒瓶扔进垃圾箱里走路回家。

(十一)

一路上他的手机信息声不停作响,因为在路上他就没有细看,但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和许多人一样,有了微信后他就很少关注短消息了。回家上楼时他才好像想到了什么,心里一紧,他的这张银行卡是开通了短信提示功能的,自己糊里糊涂把卡给了郑多美,难道是?

事实完全证明了他的猜测,一个小时内,他银行卡上的二十万元被取得干干净净。第一次确实是两万块,第二次是三万,第三次是五万,显然取款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行动力是越来越强,最后一次干脆又利落,将卡里余额全部转走。

透过那一条条短信,他仿佛看见了郑多美那张胖而丑的脸,每一颗雀斑都闪闪发光着,眼睛里也闪着狰狞与贪婪的光,那光亮让他一阵阵晕眩。

晕眩过后他这才想起,当时郑多美还给他塞了一张借条,他糊里糊涂看了一眼就塞进口袋,上面写的什么根本就没有看清楚,放进哪个口袋也都忘记了。情急之中宋岩的双手都开始在颤抖,他躲进小书房,到处翻身上的几个口袋,最后终于在西装口袋里找到了。那个激动啊!他哆哆嗦嗦打开揉得皱巴巴的纸条,用审核工程图纸的那种认真与品签美酒时的那份激情来琢磨上面的每一个字。这一琢磨还真的看出了大问题。小纸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两行字——“因急需用钱,郑多美向宋岩借款二十万(贰拾万元整),期限为半年。”

落款是郑多美的名字,还有当天的日期。

放下纸条,宋岩茫然地摇头四顾。他在拼命回忆当时给郑多美借钱的每一个镜头。自己这个脑袋呀!当时是受了什么魔鬼的蛊祸,竟然会相信郑多美的话。妈的,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平日里他不是这样的,工作几十年来,在单位他谨慎得很,所经办的工作从没出过纰漏,怎么就会这么放心大胆地将银行卡连同密码轻易交给一个近似于陌生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虽然是一个丑陋的女人,到底也是一个女人。

整个事件,他自己实在是想不明白说不清楚,而且,今后无论是面对家庭还是单位,他都是说不清楚的。

一晚上他都没有怎么睡着。想到这里他就痛恨酒这个坏东西。苏丽云在家里确实是霸道不讲理,但有句话她说的很对:“你呀,迟早就要被酒毁了!”那时候他想可能指的是酒有一天会毁掉他的健康,他的身体,却没有想到,有一天酒还会毁掉他的事业,他的声誉,甚至家庭。

真的,他的事业、声誉,现在都已经到了被毁掉的地步。郑多美这个臭女人,第二天来还银行卡时面对他的愤怒与询问,竟然一脸无所谓地说:“反正这钱你现在也不用,我有急用,先借给我好了。下星期手头周转开了我就会还给你。我,保证”。

他轻易就相信了郑多美的口头承诺,等着下周二那二十万元会物归原主。可是这一次郑多美又耍了他。他焦急地等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那句承诺好像是空气中的一个泡沫,又像是郑多美放的一个臭屁。郑多美在单位见了他就躲,打电话发短信也不接,他又急又气,快一个月了,二十万元还是没有着落,倒是他打听到了不少新情况。原来这个郑多美,在单位里口碑是意想不到的差。据说她在做高利贷生意,又或者是在参与网上赌博。总之,单位上所有人都被她借遍了,只不过,有的人确实借钱给她,有的人没有借,金额从一千到五万不等,而且被借的人都要经历一个漫长艰辛的索债过程。现在,单位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给她借钱了,这个女人脸皮也已经厚到了一定地步,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她把公路局老干部处的老干部名单弄到了手,按照顺序给退休干部们打电话。许多退休干部们退休后不在本地生活,她的声音也因此传遍了全国,在山东,在河南,在黑龙江,包括首都北京,处处可以听到郑多美声泪俱下的诉说:“屋漏偏逢夜雨,我老公住院,婆婆车祸,孩子幼小,我……我……我……该怎么活呀!”还真有人相信了她的谎言,千里迢迢为她汇来了三五万元,但是,也都是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十二)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听到事实真相的宋岩眼泪是真的掉下来。这二十万元是他存了多年的私房钱,如果让妻子知道他有这么多私房钱不上交(要知道他们每月还在还房贷),那种后果,恐怕比知道他悄悄在办公室酗酒还会惨烈,还要严重。

想到这些宋岩就不寒而栗。所以,事情虽然已经发生了两个多月,他将保密功夫做得极好。除了郑多美,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这是个秘密。对于郑多美一直拒不还钱的蛮横与不讲理,宋岩也一直采取了忍让与克制的态度,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在期待一个奇迹。那就是——有一天郑多美会突然良心复苏,将二十万元按时归还到他的银行卡上。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宋岩其实也是个很单纯很良善的男人,一般长期从事技术工作的人都是这样,对人性了解不明,对形势估计过于乐观。

但是这一次,他显然低估了人性的复杂与社会的险恶。郑多美在一次单位组织的饭局上醉酒,当有人在酒桌上半开玩笑地向她索债时,她躲不过,不知是故意地还是醉话,竟然说她从总工宋岩这里借了二十万元还没有归还,人家宋总都没有着急要,你们着急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郑多美借钱不稀奇,借钱不还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宋岩竟然会这么有钱,給郑多美借出二十万。二十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在四五线小城市犁城,这笔钱再添一些,足够买一个舒适的小公寓。如此数额巨大的一笔钱,他宋岩轻轻松松就借给了郑多美,而且不要利息没有时限。这样看来,宋岩真是个有钱人。他与郑多美的关系,也肯定是不一般。

人心都是复杂的,人心也都是叵测的。这件事传来传去,竟然演变成了好几个版本。其中最有想象力最有刺激性的版本得到了群众的公认—宋岩和郑多美早就搞到了一起,宋岩这么多年主管工程建设这个肥缺,他手上经手的工程项目数不胜数,打交道的老板更是数不胜数,给他塞的红包或是好处费应该更是数不胜数。二十万算什么啊?可能是二千二百二十万吧?二十万只是他睡郑多美一觉给的小费吧!

总之这一次,宋岩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算不跳进黄河,身边四五十个义愤填膺群众的唾沫星子也可以将他淹死。

(十三)

而事实的真相是,借出这二十万,确实只是宋岩酒后糊涂做出的蠢事。宋岩是酒后糊涂,但他在工作中从来不会糊涂,以主管工程建设的名义行贪污之实,在他看来是触犯底线的行为。他借给郑多美的这二十万元,来源一点也不肮脏一点都不复杂。

十年前,宋岩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工程公司,在注册时需要提供多种专业证书,毕业于省城建筑学院建筑系的宋岩正好拥有二级注册建筑师证书。朋友找他商议,每年给他两万元,租用他的建筑师证书,这二十万元就是十年来他的报酬所得。他准备近期内,用这二十万元在家附近给母亲买一个小套的公寓养老。之所以没有给妻子说这件事情,是因为妻子与母亲素有隔阂,妻子性格又如此强势,如果让她知道了这笔钱的用途,一定会逼他全部交出来偿还银行贷款。还有一个不敢说出的原因就是:按照现在国家对于公务员的从业规定,个人取得的专业证书一律不允许对外挂靠收取报酬,一经发现,单位是要严肃处理的。想到严肃处理的后果宋岩就心惊胆寒,再想到妻子知道真相后愤怒的脸更是不寒而栗。也正是这两个重要的原因造成了宋岩这半年来的缄默,这种缄默又成就了身边众人对他的各种猜测与诋毁,以及—满城的风雨。

都说风雨过后是彩虹!其实风雨之后不一定会有彩虹。眼看事情在一步步朝第二种后果逼近,宋岩心中焦灼又懊丧——“酒啊酒,你是个神物,也真是个坏东西,不仅让我失去了职务与清白的名誉,眼看还要失去一个正常的家庭”。想一想他就心痛莫名,想一想他就悔恨难当,想一想就一把鼻涕一把泪。

所以,在病房内就出现了这一幕。男人跪在病床一侧,忏悔着,诉说着。而女人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看着她那呆滞的模样,你一定会以为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世界对于她来说是安静的。她是一个看似强大幸福的女人。

(十四)

男人的诉说很漫长,近似于新疆夏天里的白昼,太阳要在天空整整停留近十二个小时,一直要到9点多,这个宇宙间巨大的圆球才有一点下沉的势头。这时候它的颜色更酷似一个金色的蛋黄,摇摇晃晃着,所散发的光茫笼罩着广懋无垠的大地,有一种威严的气势。

在这个洁白狭窄的病房内,一切仿佛也都在下沉,一切也都在摇摇晃晃,包括苏丽云床头挂着的摇摇晃晃的输液瓶,包括苏丽云摇摇晃晃的心情。整整一个下午,她躺在这张充满了消毒液气味的病床上,倾听着丈夫的忏悔。别看她脸上的表情如同死人一样呆滞,其实她的内心就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变幻着颜色。悲伤是蓝色的,愤怒是黑色的,怜悯是粉色的,而释然,则是一片黄色的。

据说黄色能够带来内心深处的平静。望着这个跪在她床头、哭得像个七八岁孩子一样的中年男人,苏丽云心头暂时是平静了,还升腾起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她不能原谅他酗酒的恶习,这个恶习给她与女儿带来的伤害都是无法轻易抹平的。可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丈夫的背叛与出轨才是最大的伤害,相比之下,丈夫戒酒失败,丈夫存有私房钱这些问题,都只能算是人民内部矛盾。既然是内部矛盾,他们夫妻俩完全可以像以前一样,将矛盾解决在家里,哪怕是自己继续忍气吞声,哪怕是再次付出割身体器官的代价,她也要守住一个完整的婚姻。

这个代价有些惨重,也有些可笑。女人为什么非要需要婚姻呢?难道婚姻不应该是一个给女人,也是给男人带来幸福与欢乐的乐园吗?古老传说里的乐园—伊甸园,不正是由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共同构成的吗?如果婚姻失去了这个意义,那么,我们又应当去哪里寻找失去的乐园?这个寻找的过程是艰难的,也是充满了迷茫的。也许宋岩的酗酒就是一种寻找,也许精神病院里那么多的抑郁、焦虑、分裂,也是一种寻找之路上出现的极端案例。而苏丽云近几年来所忍受的身体上的病痛与器官的缺失,焉知是不是精神受到极端压抑后的产物呢?其实人间的许多事件都是有迹可寻的,有时它反映在我们的身体,有时反映在我们的心灵。

可是苏丽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与那个时代的许多正统人士一样,认为最好的生活不外乎就是:在职场上能够得到领导赏识,有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在家里,衣食不缺,夫贵妻荣,稳定和谐。至于爱,至于感情,至于人的精神生活,那些都是过于飘渺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相信过。之所以听到丈夫出轨后会悲痛得精神崩溃,昏倒在地,从本质上来讲,并不是因为宋岩不爱她了。在苏丽云看来,爱不爱本身没有什么价值没有什么意义,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这件事家喻户晓,让她丢尽了脸面,才是最绝望最不能让她接受的。

所以,在悠悠醒来之后,在听清楚了丈夫的哭诉之后,苏丽云精神渐渐振奋了起来。好了,丈夫的官职丢了,自己的官职也没有了,可是家没有丢。酗酒这个毛病,丈夫还可以慢慢改,对此自己也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钱被借走不还,这件事才是目前她最焦虑最担心的。二十万元啊,不是个小数目,如果能够要回这笔钱,她盘算了一下,自己已经54岁了,退休就在眼前,如果有了这笔巨款,就可以把目前所欠的银行贷款还清。生活压力小了,退休生活也可以过得轻松一些。丈夫碍于面子不敢去要钱,自己可不会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只要这二十万元能物归原主,她就可以离开单位这个是非之地,不用面对流言,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想到这些苏丽云精神突然振奋起来,头不晕眼也不花了。不顾身边丈夫宋岩错愕的目光。她掀开盖在身上的厚厚棉被,气运丹田,大喊一声:“护士,医生,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十五)

与郑多美的见面是在距离两个人的单位都不远不近的一个小茶馆里,时间是在星期四下班以后。选在这个日期,是因为机关生活的特点,周一周二周三普遍政治学习多,琐碎事务多,周五是周末,人的心情太过于放松,不利于保持谈话的严肃性。周四正好,既不过于紧张又不会过于松弛,符合中国人传统的中庸之道。

至于说到地点,苏丽云也是有深思熟虑的。单位就是一个是非之地,见面地点如果选在单位附近,很容易惹来是非。而距离太远,郑多美一定会找出各种托辞不来。现在这个茶馆位置很好,小且幽静,很适合平复人的心绪,使这次索债行动不至于沦为一场剑拔弩张的闹剧。

与苏丽云预想的一样,郑多美在接到她的电话后,确实是表示不方便去,实际上也就是不想去。苏丽云已经想到了这一后果,马上补充一句——“好吧,如果你不来,我明天直接去你们单位找你,反正我也快退休了,时间多得是。”

短短几句话,蕴含了丰富的意思,在单位上班的人其实还是特别害怕自己的名声受损。苏丽云的最后一句——“反正我也快退休了,时间多得是”,其实是在明确告诉郑多美,我已是快退休的人了,什么面子与声誉,对我都是不重要的事,但是你郑多美还要在单位工作好多年,你的面子与声誉会更重要。

相信郑多美也听出来这一层意思。她很快就答应了,声音是怏怏的。这种怏怏给了苏丽云很大的信心,姜还是老的辣,她苏丽云平日里是与社会接触不多,可这些年中层干部当下来,还是有丰富的看人办事的经验。她郑多美再怎么泼辣无耻,也是一个在单位上班的公务员,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十来岁。对付她,不算是件困难的事,只不过需要一定的计谋与勇气。

周四下班前,苏丽云将单位办公室的门锁上,脸上化了一层淡淡的妆,头发是今天中午刚刚焗黑的,虽然不能用雾鬓云鬟、明眸皓齿来形容,但也与平日里的她判若两人。下楼时她特意在一楼大厅里的整容镜前停留了几分钟,镜子里的这个女人不年轻了,可是因为去年两场大病的原因,她有一个削瘦的身材,淡蓝色的西服套裙穿在身上凹凸有致,领口别一枚银色的珍珠胸针,整个人显得庄重又典雅,比平日里年轻了好几岁。

也许因为薄施粉黛与衣饰打扮的原因,苏丽云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竟然又裝进去几分沉甸甸的自信,站在单位对面的马路上伸手拦出租车时,感觉自己像个将军。此时天空大风卷起,满街尘土飞扬,苏丽云破天荒没有想起办公室没有关闭的窗户与家里阳台上没有收起来的衣物,没有想起那些俗世生活应该有的认真责任感。相反,她充满浪漫意味地吟起一首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现在,她就是一个猛士,手提包里装满了武器。毫无疑问,对于今晚的行动,这位猛士身与心都充满了期待与胜券在握的愉悦。

(十六)

这种愉悦是有底气支撑着的。底气就在苏丽云的手提包里,还在苏丽云的内心深处。

一切如同苏丽云的预料,郑多美姗姗来迟,她想激起宋总夫人的愤怒与焦燥。但是她失望了,宋总夫人穿一身淡蓝色的西服套裙,配戴柔和的珍珠首饰,坐在幽静雅致的茶舍里,姿态柔美地喝着茶,一点也不愤怒与焦燥。反而愤怒与焦燥的是郑多美,当她看见苏丽云徐徐从手提包里拿出第一样武器——那张二十万元的借据时,按捺不住焦躁从椅子上跳起,杀气腾腾地表示,这二十万元确实是向宋总借的,自己也痛快地表示承认。但是,借款还没有到期。到期是在半年后。这些都写在借据上,白纸黑字。

重新落座的郑多美一脸得意之色,她大概在心底已认定,这二十万就是宋岩的不义之财,宋岩与苏丽云夫妻俩都不敢向单位向社会承认,所以她才会如此无耻如此耍赖吧!

因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面对郑多美的无耻耍赖,苏丽云平心静气地从小包里拿出第二份材料,这也是今晚战争的第二样武器。苏丽云将这份材料高高地举在头顶,好让郑多美看清楚,这是犁城第四医院的签定证书,第四医院在犁城是家喻户晓的医院,一所很有名的精神病医院。签定证书上很明确写着,宋岩是一位患长期酒精依赖的精神依赖症患者,同时,他还患有严重的焦虑症抑郁症,用通俗的话来说,宋岩就是一位精神病患者。

看着郑多美一脸茫然的样子,苏丽云冷笑一声:“小郑,看来你的法律知识还不够丰富,我家宋岩是经过精神病院签定过的精神病患者,给你借钱那段时间他一直没有吃药,属于精神病发作期间。你回家可以百度一下,他的借钱行为在法律上属于无效,且不说你这张借据是在什么情况下制造出来我们都一清二楚,仅就这张借据来看,它根本就是废纸一张。”

郑多美这时候真是有些坐不住了。她的确是没有想到,平日里在单位仪表堂堂一本正经的宋总住过四医院,是一名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她用手接过医院的签定证书,仔细研究着病情及右下角那个红色的公章,生怕苏丽云在糊弄她。

半晌郑多美才抬起头,眼神有些呆滞的样子。苏丽云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今晚的第三样武器,那是一部手机,她点开视频选项。上面录有两个多月前的某天,郑多美在某银行取二十万元的视频。视频录制得很清晰,凑近看,你甚至可以看见郑多美脸上一片片的雀斑。这个女人是真的很丑,从外表到心灵。至此,苏丽云终于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丈夫会与她有暧味关系。

不要脸的女人是有,但真是没有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女人。苏丽云吞咽了一口口水,忍住了心中翻涌出的想要暴揍郑多美的强烈意愿,微微一笑,露出了唇两侧两只尖尖亮亮的犬齿:“小郑啊,你看,最近是不是把这二十万赶紧还了,我给你一个时间,就下周四吧!如果还不还,我与老宋就拿这几样东西去法院起诉你。还要告诉你,这二十万是我们夫妻俩多年来的积蓄,准备给宋岩母亲买一座养老房。放在宋岩的银行卡里,是因为他的老同学就是房产公司的老板,让他直接去办方便点。老宋是个老实人,你确实要比他会算计,可是你别忘了,法律是要看证据的。我已经咨询了律师,就凭我手上的几样证据,你再拒不还钱,到时候有家难回可不要怪我哦!或者,周一我们先在周局长或是王书记的办公室见面吧!”

这番半是恫吓半是规劝的语言,对于郑多美有没有效力还不能确定,但是苏丽云唇角那两只一直在闪闪发亮的犬齿对于郑多美是相当有震慑力。她没有想到,一向老实厚道的宋总,会有一个如此精明如此厉害的老婆。万万没有想到,苏丽云竟然连她去银行取钱的视频也调了出来,这一回,她是真的没有办法再抵赖借钱不还这回事了。

(十七)

的确,郑多美这几年来是在四处借钱,主要是参与网上一种赌博项目,利润的确很大,也很刺激,她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可是从去年以来,国家对于这种网上赌博开始严厉打击,往昔投进去的钱基本上血本无归。而这些钱大部分是问单位熟人借的。为了避免别人告状失去工作,无奈之下,郑多美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宋岩的那二十万就是用来偿还那一批无辜老干部的借款。之所以一直不给宋岩还钱,一方面是她确实无钱可还,一方面也是在欺负宋岩的老实与沉默。如今,宋总的老婆突然出现,且是个如此厉害的角色,轻易就会让她失云工作与有家难归。仔细想一想,与还钱相比,以上两个代价实在是过于宏大。

心中盘算了好几下,咬咬牙,郑多美抬起头说:“好吧!钱我现在再去找,下周四就还你,我现在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但会想办法。”

苏丽云要的就是这句话,但她不会像宋岩一样,百分百地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的话。她马上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白纸,让郑多美在白纸上清清楚楚地写上这句话的每一个字,然后将白纸仔细地折叠好,放进手提包里,一颗心总算是踏踏实实地放了下来。她知道这个女人在借钱还债上一向有办法。只要有事实有凭据有白纸黑字,还钱就不会是个难题。

又是一个周四,如苏丽云所料,二十万元终于如愿回到宋岩的银行卡上。与此同时,她给单位打的提前退休报告也顺利批下来了。但这些都不是让她最为满意最为欣喜的事情,她最希望看见的是丈夫宋岩能够彻底戒酒,这一次她好像看到了一些希望。经过妻子索债行动的圆满成功,宋岩突然发现,苏丽云确实是个很强势很能干的女人,原来强势与能干还有这么多的好处,可见自己以往那些想法并不全面。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好像爱上了妻子的这些特点,她确实是一个不解风情强势霸道的女人,身上的女人味欠缺,从来不会温柔地对他说一句话,这也是他多年来感觉婚姻生活无味的重要原因。可是她也确实是一个适合自己的女人,一次次将自己从大风大浪里拯救出。再联想结婚这么多年来,自己亏欠妻子的實在太多太多,新婚时没有钱没有时间去旅行,这次二十万欠款顺利要了回来,一定要好好回报与补偿妻子。

宋岩给单位请了长休假,让苏丽云陪着他坐火车回老家内蒙古大草原看一看,那是他从小生长生活的地方,他相信那里的星空、蓝天、绿色的草场,以及新鲜的空气,会让自己,也让自己的婚姻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坐火车的过程很辛苦,一路跋涉,途中都是宋岩提着厚重的行李,还不忘紧紧握着苏丽云的手。这段时间,因为忙碌,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他都再没有喝酒,也没有特别想要喝酒的欲望。自己总算是实现心愿了!想到这里,苏丽云不禁也欣慰而踏实地握紧了丈夫宽大厚实的手,还紧紧依偎着他,好像第一次发现身边这个人确实会带给自己温暖与安全感。奇怪得很,年轻时两人都没有如此柔情蜜意过,经过这一段时间艰辛的生活考验,还有钱来钱往的复杂过程,他们反而收获到了以前从未享受过的东西,那种东西其实就只有一个字——“爱”。苏丽云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和平与安稳都离不开爱。这样一想,好像多年来一直困惑自己的难题得到了解答,灵魂也得到了平息。她与宋岩一样,在心灵深处幻想起了草原、星光以及所有美好的事物,这些都还那么遥远。而路途,正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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