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夏
疯三奶奶那天风风火火地从我们家门口经过,我刚好放学回家。她对我招了招手,热情地喊了一句“走啊!”我就放下书包,穿过人群,跟她走了。
那天对我们家而言,算是个大日子。爸爸妈妈忙着张罗翻新房子,一众本家邻居都来帮忙准备上梁。上梁是盖房子一个标志性事件,意味着大功马上就要告成。那天之前的一段日子,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看到瓦匠们认真有序地砌墙。我每天的日子也是认真有序的,我不能参与建房子,但我会在放学后迅速写完作业,回到家后拿起篮子去挖野菜。我是个挖菜能手,分得清各种野菜的形状和味道。那时我们家养着猪鸭鸡鹅各种动物,我知道它们各自的口味,每天它们都等我拎着一大篮子回来,围上来大声欢呼,然后各自心满意足地享用。可是那天它们失望了,一直到太阳落山我才溜回来。花猪在圈里不满地大声哼哼,没有吃到它预期中脆嫩多汁的马齿苋。鸡鸭鹅们从窝里探出头来,各自失望地喊了几声,又缩回头去。不知谁烦躁间踩踏了谁,忽然起了一阵大的喧嚷,我赶紧过去安抚,答应明天一定去多挖菜,不满才慢慢平息下去。
多年以后,我似乎仍难以理解,一贯循规蹈矩的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跟着疯三奶奶走了。也许那天大人们的世界都被上梁这件大事塞满了,一个孩子的世界,忽然就开了一道裂缝,让我得以脱身而出。但这似乎不能足够解释我的出走,毕竟我跟随的是大家都很避讳的疯三奶奶。我只能说,疯三奶奶身上有一种深深吸引我的东西。她对我一招手,我内心深处发出明确的回应,加上大人们顾不上我,于是我就像一根小铁钉遇到一块大磁石一样,被她吸走了。
我记得自己跟在疯三奶奶的身后,甩开大步自西向东走。我不得不甩开步子,因为她走得太快了。太阳还亮着,她的头发上跳跃着点点金光。她似乎踩着一阵隐隐约约的鼓点,很有韵律地摆动着身子。她好像是欢欢喜喜地去赴什么宴席,因为她很快就唱起来了。她一边走一边唱,我记得平时她也经常这样在街上边走边唱。但平时她是作为一个疯婆子在唱,今天却是我的领路人。不过我下意识跟她隔了几步,因为我们一路上不时遇到一些人,我不想让大家觉得我跟她是一伙儿的。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世界中,似乎忘记了我。于是我们一大一小,就這么风风火火走在夏日暖洋洋的街道上。那是一条贯通东西的街道,我们从村子西头一直走到东头,然后疯三奶奶身子一扭,扭到了另外一条小路上。我赶紧跟上,她在一家门口停下来,门口有棵大槐树。她直接推开门进去了,就像那是她自己的家一样。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她家,她家就在我们家对面不远的地方呢。这时她回头看看我,笑眯眯的,于是我也跟着她进去了。我刚迈过门槛,就听见一阵热气腾腾的欢笑声:“啊呀,你来啦!”疯三奶奶也热气腾腾地回应道:“来啦来啦!”我抬起头,看见一张圆圆的笑脸。疯三奶奶拉着我的手,介绍道:“这是我本家的孩子,小画儿!”圆圆的笑脸更圆了,拉着我的手,那手热乎乎的:“来来来,进屋来,我有好吃的!”
圆圆脸拉着我进了屋,屋子里很凉快,也很干净。疯三奶奶三步两步就上了炕,圆圆脸找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摆在炕边上,瓜子、花生、糖块……。“吃吧,吃吧,好孩子!”她把东西往我眼前一推,然后就上了炕跟疯三奶奶大声聊起天来。她们边聊边笑,边聊边吃,简直要把房顶给抬起来。我把每样东西都尝了尝,味道真不错。瓜子和花生都是自家现炒的,带着一股纯朴的新鲜香气,完全不像是小卖部里卖的那种加了香精、软塌塌搁了不知道多少天的五香瓜子。糖块也很新鲜饱满,不像是有人舔过的。我小时候吃糖,剥开糖纸总要先分辨一下是不是有人事先舔过它们。这个习惯是因为我有个远亲,曾自己开了一家小卖部。他家卖的糖有个特点,就是比一般商店卖的要小一点。后来有人发现,原来他们家卖的每一块糖,都被他们家小孩给舔过,甚至放在嘴里含化过,然后又重新包起来再卖。为什么会被发现呢?因为有一次被抓了现行。本来他们家小孩都是晚上偷偷干这事,可是有一次其中一个小孩没忍住,大白天就舔,于是就被买东西的人给抓住了。这下小卖部就倒闭了,倒是便宜了他们家几个小孩,有一阵子可以日日夜夜吃糖,于是牙都生虫蛀了洞。
我趴在高高的炕沿上,有些好奇地看着疯三奶奶和圆圆脸,她们眼神明亮神采飞扬。聊到兴奋处,还情不自禁地拉着手,或是拍着腿,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胶东老家都是土炕,土炕连着锅灶,这样只要一烧火做饭,土炕就热了。这算得上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因为解决了冬天取暖的问题。当然,夏天热炕头不是什么好去处,不过夏天做饭少,除非蒸馒头,吃凉菜的时候居多。圆圆脸的炕沿凉凉的,趴在上面很舒服。我吃饱了,就跑到院子里玩。圆圆脸的院子很大,扫得很干净,就像她梳得整整齐齐抿在耳朵后的头发。院子里还种了好几棵果树,果子们欣欣向荣的。树下有几只鸡在认真地啄虫吃,头一点一点的。
玩着玩着,我有些累了。天忽然阴起来,下起雨来。我听见疯三奶奶在屋里喊我,就跑进屋里。我说:“三奶奶,我困了!”圆圆脸找来一个摇摇椅,让我躺在里面。疯三奶奶安慰我说:“等雨停了,咱们就回家!”我似乎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依然听到她们开心的笑声。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疯三奶奶的怀里,她慈祥地低头看着我。我看了看周围,一切都是陌生的感觉,莫名地觉得有些害怕。我挣扎着起来,说要回家。疯三奶奶说:“咱们这就回家啊,莫怕。”回去的路上,雨已经停了,只是有些路滑。天黑下来,疯三奶奶领着我,我们默默地走着。我有些担心回家后被妈妈责骂,如果她看到我跟疯三奶奶在一起,她肯定会生气的。我一直都很听话,从来不惹是生非。一个从幼儿园就当班长的好孩子,为什么会跟着疯三奶奶跑呢?回去的路,于是变得格外崎岖不平。我甚至想甩开疯三奶奶的手,可是天黑路滑,我有些怕,加上她的手很有力,我只好跟着她继续走。她似乎也感觉到我的抗拒,一声不吭,埋头走路。我们沙沙的脚步声,有些瘆人。我老觉得身后有个东西跟着我们,而疯三奶奶虽然是个大人,却无力阻止那个东西的跟踪。终于看到家了,我心里一下踏实了,挣脱疯三奶奶的手小跑起来。帮忙上梁的一些本家邻居还没走,家里好几盏大灯亮着,灯光下大家开开心心地吃着盘子里最后的一些菜,喝着杯子里最后的一些酒,每个人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令我特别高兴的是,爸爸妈妈都在忙碌着招待,笑容满面,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溜走。我一下子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新家,我看着崭新结实的大梁,摸着瓦匠们精心砌成的墙壁,我想我要一辈子住在这个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哪儿也不去。然后,我怀着愧疚去看看我的猪鸭鸡鹅们,发誓明天要让它们吃上双份儿的好菜,而且决定我以后再也不跟着疯三奶奶乱跑了。
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在街上和小朋友一起玩。我记得那时,小伙伴们有无穷的乐趣。我们用泥巴搓成小球,在太阳底下晒干,便成了坚硬的溜溜球。单是这种自制的溜溜球,便有很多种玩法。几个人放学后一聚,剪子包袱锤决定顺序,便在平坦的地上铺散开溜溜球,用自己的球去弹别人的球,弹到了便归自己。球溜溜地跑,人也溜溜地跑,好像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路边有一户人家,种了几棵大枣树,树头很大,探出墙来。脆甜的枣子挂满枝头,我们便用溜溜球去砸枣子,砸下来便是自己的。被砸中的枣子,红着脸一头栽下来。砸中的神射手,在小伙伴们的欢呼声中,飞奔着捡起胜利成果,一口咬下去,总觉得比买的要甜一百倍。
那天我砸下来的一个枣子,正好落在路过的疯三奶奶的头上。她吃了一惊,大声嚷起来。小伙伴们一看,都吓跑了。待看到是我,她脸上的怒气忽然消失了。她招呼我:“我要去我干姊妹儿家,她家有棵大枣树,结满了大枣,你去不去?”干姊妹就是结拜姊妹,结拜姊妹的大枣树就是疯三奶奶的大枣树。我想了想,爸爸妈妈今天都有事不在家,我去去就回,他们不会发现的。于是,我就跟着疯三奶奶走了。
疯三奶奶的干姊妹住在我们镇上。不过因为我们村和我们镇紧挨着,所以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干姊妹儿的家。干姊妹儿家居然在镇中心一条幽静的马路边上,有点闹中取静的味道,着实令我羡慕了一下。疯三奶奶领着我在一个大门前停下来,她敲敲门,喊了一声。一会儿工夫,我听见有人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出来,热情地答应了一声。大门一开,我眼前一亮。一个好看的年轻女人,穿着一件漂亮的花衣服,一脸笑容地看着我们。疯三奶奶介绍我:“这是我本家的孩子,小画儿!”花衣服的笑容更深了,拉着我的手:“快进来啊,我有好吃的给你!”我走进去,好大的一个四方院子!院子中央,有一棵很粗的枣树。那枣树并不高,但树头很大,许多红枣掩在叶子里,探头探脑。疯三奶奶推了我一下:“去摘着吃吧!”我欢呼着冲过去,借着一股子劲儿竟然爬上树去。疯三奶奶和花衣服都笑起来,然后她们就亲亲热热地进屋了。我听见她们在屋子里开心地大笑聊天,吃东西,我在树上也开心地吃起枣子来。
对于没有在树上现摘现吃成熟果子的人来说,那种快乐是很难体会的。那次树上吃枣子的经历,让我以后看到每一种被摆在市场上卖的果子,都有一种微妙的同情心理。那些被摘下来卖掉的果子,通常都不会十分熟,否则在运输过程中会很快烂掉的。所以大多数果子其实是在尚有几分生的情况下,便被粗暴地摘下来,然后通过捂熟等方式,草率地进入人们口中。那其实不是它们真实的味道,但它们就这样被无情地轻视了。这是不公平的呀,可是这就是大多数果子的命运,有什么办法呢?就像一个人拼命在跑道上跑,眼看还有几步就要冲线了,可是突然裁判吹哨,宣布比赛结束了。这次上树还让我产生了一种冲动,就是一见到果子,我就想爬上树去品尝,觉得这样于己于果子才都是好的。因为这一点,我从小对猴子很有好感。小人书上画着猴子们伸出长长的手臂去摘香蕉,我就想,猴子这种动物,单单对于香蕉而言,也是很值得存在的。我敢肯定,我们在北方吃到的从南方长途跋涉运来的香蕉,绝对不如南方猴子直接从树上摘下来的好吃。东西和吃东西的之间,是一直极其亲密的关系,这种关系是贴心贴肺、牵肠挂肚的。所以我每次吃东西,都尽可能开开心心地吃,让被吃的东西也开开心心的。我长大以后,结交人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标准。我会暗中观察人吃东西的样子,如果一个人吃东西时一派忠厚老实的样子,我就觉得他基本上是可交的。也因此,我非常讨厌那些吃东西时挑肥拣瘦的人,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好像东西求着他们吃似的。疯三奶奶和她的女友们吃东西时,一边吃一边开心大笑,各种干果湿果都喜气洋洋的。单就这一点,我觉得她们比很多人都强。
后来我注意到,疯三奶奶的女友们似乎都是单身。我在圆圆脸和花衣服的家里,都没有看到男人出入,也没有小孩的影子。我曾就此事专门问过她,疯三奶奶告诉我,圆圆脸和花衣服都是寡妇。不过后来我推测,寡妇大约都是比较势单力薄的,为什么还能镇得住大房子呢?大概她们都跟疯三奶奶差不多,是疯三奶奶的疯友吧。疯疯癫癫算是一件武器,就像一个门神,挡住某些对她们不利的人和事。
至于疯三奶奶,她可不是寡妇。她不但有丈夫,还有好几个儿子女儿呢。在我印象中,有一件事很奇怪,就是疯三奶奶后来有一阵儿不疯了。为什么呢?我听家里人说是因为她大儿子疯了。疯三奶奶疯的时候,她大儿子就不疯;反过来,疯三奶奶好了,她大儿子就瘋了。他们似乎商量好了,轮流疯一阵儿,轮流歇一阵儿,就像一对亲爱的互帮互助的疯友。但也有可能,那股疯劲儿是有配额的,某一个时段只能满足一个疯子的剂量。
疯三奶奶的大儿子是用一种很华丽的方式,宣布自己疯了。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村里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地吃了年夜饭,然后熄灯休息。忽然,我被一阵猛烈的脚步声惊醒,那声音很像前几天看到的电影中鬼子进村的皮靴声。我从炕上坐起来,发现窗户外面呼呼地冒红火。很快,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大人们的喊叫声,小孩子的哭闹声,一个凄厉的声音道破天机——“起火啦!快灭火啊!”我冲出门去,漆黑的深夜里,整个村子一片红彤彤的,仿佛整个天空都被染红了。大街上人影幢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盆或者一个桶,家家户户都拼命往自家门口的草垛上泼水。昔日沉默寡言的草垛们,现在忽然排着队,自西向东,一个个光芒万丈,豪气冲天。邻居老头一边咒骂着,一边指挥他的五朵金花,奋力与烈火搏斗。邻居的邻居则哭喊起来,完全没有一点男子汉的尊严。我躲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看着这一个个宛如大红灯笼的草垛,觉得它们就这样呼啦啦了结自己,也算有几分壮烈,何必把它们浇得灰头土脸、发出垂死挣扎的颓败气息呢?这些惊慌失措的人,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似乎忘记了这些草垛的原本命运就是用来燃烧的。他们习惯了每天从这些草垛上抽取一点,用来烧水做饭,习惯了慢慢杀死这些草垛,满足自己一天天的微薄所需。但现在这些草垛选择另外一种决绝壮烈的方式燃烧自己,他们就不肯了。他们要用各种能抓到的奇形怪状的器具,装上能取到的各种或干净或污浊的水,迫不及待地泼向这些狂欢中的草垛,阻止它们的欢乐,掐断它们的激情。最终他们得到的,不再是以前的草垛,而只是一团一团乌糟糟的废墟。几个小时的战斗结束后,家家户户都精疲力竭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犹如残兵败将,拿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武器从战场退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令人窒息的烟灰味,这个年夜算是给彻底毁掉了。
第二天一早,便有消息传来,说是昨晚疯三奶奶的大儿子用打火机一路走一路点燃草垛。罪魁祸首被揪出来了,很多人冲到疯三奶奶家门口,要求严惩罪犯。可是疯三奶奶的丈夫出来解释说,他大儿子昨晚疯了,今天还在家里发疯呢。果然,大家听到疯三奶奶家里传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后来又变成瘆人的狂笑。于是大家就摇着头慢慢散了,不过有细心的邻居提出质疑,为什么疯三奶奶的大儿子没把自己的草垛点上呢?他如果真疯了,应该先把自家的点上才对。
后来大家慢慢发现,疯三奶奶的大儿子真的不正常了。他原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他经常走在街上,随机推开别人家的大门,径直走进院子里,然后滔滔不绝地发表一番事关国家民族的宏论,言辞激烈,情绪亢奋。点燃草垛的那个瞬间,他似乎把自己也点燃了。他喜欢成为大家注视的焦点,围观旁听的人越多,他越兴奋。如果哪家院子里有个高台,那再合适不过了。他“噌”地跳上去,手臂一挥,便开始了演讲。我怀疑他是从电视里学到的那些手势和台词,但他完全真诚地投入其中,所以表演的性质便微乎其微。他不同于电视里那些心不在焉或者背稿子的家伙,而是透露出几分革命家的风范。他演讲的时候,眼睛望着半空,脸上显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似乎是在跟某个过路的神仙聊天。所以地上的嘲弄和不屑,他根本留意不到,别人的指指点点,也丝毫影响不到他。每次只有他口干舌燥身体疲乏的时候,才会停下来。似乎是对自己的奖赏,每次临走时,他都不忘捎点东西。一个空瓶子,一块破砖头,他都美滋滋地捡起带走。实在没有东西可捎,他也要折根树枝带走,总之绝不空手而归。
偶尔他也会来我们家。我见了他,会叫他一声“叔叔”,他点点头,应一声。我们家的院子里没有台子,他转了一圈,只好在院子中央站住。因为是本家,爸爸对他比较客气。若是赶上吃晚饭的点儿,爸爸会招呼他:“先别说,吃点东西吧。”但他从来不吃,还跟我们客气一番。然后我们吃饭,他在旁边演讲。我有时觉得他演讲内容逻辑有问题,插嘴问他,他也会停下来解释一下。如果解释不了,他就若有所思停下来,眼睛望着半空。虽然我是个孩子,但他也不敷衍我,答应回家再好好想想,演讲便因此中止。临走时,他依然会拿点东西犒劳自己。为了防止他折我们家门口的那棵无花果树,我会特意在大门口放几个空瓶子。自从发现了这个中止他的秘诀之后,我每次都会认真听他演讲,及时指出他的逻辑问题。我长大后发现自己逻辑还算比较清晰,也许有一点是得益于这个训练。我也不能容忍有些人谈话时逻辑混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似乎眼睛鼻子胡乱长在脸上。而且有些人的逻辑混乱是接连不断的,就像走路时不断踢到石头砖头,于是只好赶紧掉头走人,免得被绊倒摔残。
把村里所有人家串遍之后,疯三奶奶的大儿子消失了。一个月之后,他被临县的公安局押送回来。渐渐地,周边县区的公安局都为他服务过,周边县区的草垛们也时常听说被他点了天灯。他简直成了草垛杀手。不过,狂欢总是耗心神的。有一天,从外地回来后,他或许累了,蜗居家中几天后,似乎清醒过来,重新陷入沉默。
在他发疯的日子里,疯三奶奶很安静,大街上看不到她扭动的身影,也听不到她歌唱的声音。但当大儿子回来清醒后,她重新回到大街上,回到属于她的舞台。有了儿子的加盟,她似乎疯的能力增强了。以前她只是兴之所至地扭唱,现在她有了鲜明的现实批判意义。她似乎利用清醒时间,梳理了村民和他们家的关系,等到疯的时候,便把她不满的对象编排成曲,吟唱出来。而且,她不会搞错对象,定好位后,她可以在定位对象大门口唱上一天,吸引不少闲杂人员围观。她的唱腔有种特别的穿透力,抑扬顿挫,尾音悠长,似乎鞭策你不得不听进去。如此一来,她居然有了一定的震慑力,暗中欺负他们家的大大减少了。有的定位对象受不了了,开门向她道歉,或者拿点小礼物送给她,她居然也听得懂识得相,提前收场。有围观者问她这样天天唱,累不累?她仰脸一笑,一跺脚,一扭身,唱道:“三天不吃饭,照样把活儿干……”
随着年事日高,疯三奶奶越来越趋于安静。有时我回老家,她听说了,会带上一小袋自家种的花生去看我,我也会回礼给她。本家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她算得上老资格。虽然不少人仍忌惮她,但我见了她,总有几分亲切。不过她大儿子却是每况愈下。听说疯劲儿上来,在大街上见到小姑娘会抱住拖住,乱啃一番。小姑娘们于是都警惕他,可是他在暗处,防不勝防。有时他会事先埋伏在草垛后面,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引起一阵吱哇乱叫。他于是被扭送过几次派出所,可是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家里人也考虑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可是他有手有脚啊,经常半夜砸开门跑出来。最后,精神病院也无法收治,他又被送回家。听说他被圈禁起来,我始终没有勇气去看他被圈禁的样子。月明星稀的晚上,有时会传来他狼嚎一般的凄惨叫声。我记得小时候,大人常会引用一些奇怪的名字,来吓唬某些不听话的小孩。现在,他也进入到那个谱系中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那年他引爆的草垛事件,还牵涉到一个人。村民们在清理草垛的时候,很多人家发现草垛里埋着酒瓶子,而且是没开封的酒瓶子。很快有人出面,承认此事是他干的。就像现在某些爆炸事件,一些恐怖组织会在事后第一时间站出来,骄傲地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肇事者。那个人是我一个小学同学的爸爸,一个著名的酒鬼。他为了证明那些酒瓶是属于他的,还专门现场演示了一下他的行动路线,就像福尔摩斯现场解说破案依据。果然,经他提示,大家发现,那些酒瓶不是杂乱无章放的,而是有一个明显的起点和终点。起点是他家一块地头的草垛,终点是他家大门口的草垛,沿途路标便是这些酒瓶。据他本人解释,他每天去地里干活,地两头都要分别放置一瓶酒。他从地的这一头开始干活的时候,先打开酒瓶喝一口,算是开动仪式,然后一口气干到地的那一头,再喝一口补补劲儿。如此往返不断,喝酒不断。每天活干完了,酒也喝完了。回家的路上,若想要继续喝,他就每间隔一段路在草垛里藏一些酒瓶子备用。这个解释堪称完美,大家纷纷点头没有争议。于是,酒鬼逼着他老婆拿着篮子,像捡宝一样把深埋在草垛里的酒瓶都捡回家。因为酒鬼和他的酒瓶事件,大家热议了好几天。经过不同版本的演绎,草垛埋酒瓶的故事越来越经典化,以至于后来村里甚至方圆几里内的其他酒鬼也深受启发,纷纷划定自己的路线,像埋地雷一样,埋下让自己欲仙欲死的酒瓶。
但仿效者们终归是平庸的。他们可以模仿酒鬼一号的埋地雷动作,却无法复制他传奇般的死。我记得那天真是个大新闻,酒鬼家里一片喧哗与骚动。酒鬼家就像一个漩涡,把整个村子都搅动吸引了。亲眼见过的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倒吸着凉气,在听众们的敦促声中不断推进故事。我很遗憾等我放学的时候,事件已基本落幕了。所以如此精彩的故事,我是从疯三奶奶的口中听到的。
“烤鸭!真正的烤鸭!焦黄流油的烤鸭!”疯三奶奶用一连串的感叹作开场白。但她忽然想到,听众里可能有人根本就没有吃过烤鸭,便停下来,像个有经验的老师一样提问:“你们吃过烤鸭吗?”果然有人摇摇头,但露出羡慕的神情。“啊,那你就只能听听了。我在我干姊妹儿家吃过!我干姊妹儿每到赶集的日子,就在集上卖烤鸭。她的烤鸭,那是一绝!焦黄流油,喷喷香!”但疯三奶奶说到这儿,忽然眉头一皱,露出一丝难过的样子,好像那绝味烤鸭被什么玷污了一般。“可是,你们见过用人作成的烤鸭吗?”大家于是悚然一惊。疯三奶奶趁势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
据说酒鬼那天心情很不好。他本来吃完早饭打算去地里干活,没想到天气太热,他在地头喝过奠基酒之后,就想先在大树底下凉快凉快再干活。一觉醒来,就到了下午。他一摸口袋,忘了带馒头了。可是有些饿,便抓起酒瓶咕嘟咕嘟都喝了。喝完后,他忽然痛恨起他老婆来。其实他每天都痛恨他老婆,今天因为没带馒头格外痛恨。他老婆是个病秧子,勉强生完三个女儿之后,再也没有能力给他生儿子了。从生完第一个女儿之后,他就开始打她,打得她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他老婆越来越瘦弱,整天怕冷似的耸着肩,简直成了一片哆哆嗦嗦的枯叶子。每次他回到家,她赶紧迎上来,为的是让他踢一脚。以前她不识相,不肯主动迎上前来,于是便被踢到飞。那天酒鬼一路上心气不顺,借酒浇愁,沿途又从草垛里拿出几瓶酒喝了。等到家时,他已经大醉。他像个强盗一样砰砰砸门,暗暗憋足了劲儿,在他老婆开门之后,一脚把她踢上了天。他踉踉跄跄上了炕,抓起一床被子盖在身上便昏睡过去。他老婆当时正在家里蒸馒头,眼看火苗从锅灶里冒出来,她赶紧爬起来继续去烧火。等馒头蒸好后,她也不敢吱声。天黑了,她炒了两个菜,孩子们吵着要吃饭。她鼓起勇气去喊酒鬼,喊了几次也不见他有动静。因为平时酒鬼不开吃,大家都不敢吃。所以为了孩子们,她冒死上去推他。结果推了几次,都没有什么反应。她忽然心头不安,掀起被子。啊呀,一股奇怪的焦香扑面而来!她一下子就傻了,大呼小叫起来。
疯三奶奶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逻辑清晰,语言生动,表情丰富。我们一声声的讶异惊呼,像是为她伴奏,这让她越讲越起劲。也因为疯三奶奶的精彩讲述,让我对烤鸭这种美味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向往。如果你整天想着一个东西,那个东西早晚会来到你的面前。不久之后的一个集日,我真的吃到了烤鸭。
那时每隔五天,我们镇上就会有一个集日。趕集可是一件大大的盛事儿,周边村庄里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汇聚到一起买卖,就像成千上百条小河流汇集到一起,组成一个喧嚷的大河湾。集日也是小孩子们极其向往的日子,就像过节那么开心。每逢那天,妈妈都会给我一点零花钱,让我去集上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那个集日,正好是周末,我一大早就醒来。吃了点早饭,带着妈妈给我的零花钱便出门了。我一路上紧紧攥着那些卷起来的纸币,我敢打赌即使是最高明的小偷,也无法偷走我的钱。每逢集日,江湖上形形色色的小偷都会出动,就像参加武林大会一样各显身手。妈妈曾给我讲过一个小偷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说是有一个小偷,某个集日上跟踪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他知道这个女人带着钱,因为看见她买过东西。可是跟踪了一上午,摸遍了这个女人的皮包夹层和衣服口袋,都没有得手。眼看这个女人买好东西准备骑车回家,他紧跟上去,趁着人少,上前搭话:“这位大姐,说实话,我跟了你一上午,却没有得手。我不偷你了,但你能告诉我,你把钱放在哪里了吗?”这位大姐笑笑摊开手,原来钱在手心里攥着呢,小偷于是很服气地走了。自从听了这个故事,我每次去集市,也都把钱攥在手心里。只要手在,钱就在。
我脚下生风,很快就听见集市上传来的闹哄声,就像一口大锅里煮着各种东西,发出各种气味。我直接奔向卖水煎包的地方,一小盘刚出锅香喷喷的韭菜鸡蛋水煎包是我的大爱。排队的人总是很多,我那时一个临时的人生理想就是嫁给一个卖水煎包的,这样我就不用排队等了。不过卖水煎包的老婆好像很辛苦,一刻不停地在旁边揉面包包子。等我吃完了水煎包,我就把这个人生理想搁一边儿了。我擦擦嘴,准备奔向卖杠子火烧的摊位。据说那火烧是用很粗的大杠子压面做成的,是又硬又酥又香的圆饼,全然不像那种没花什么力气随便揉成的软饼。食物是诚实的,你肯花力气肯费心思,它就肯定好吃。就在我排队买杠子火烧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拍我。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疯三奶奶。她笑眯眯地说:“别排队了,跟着我,我去我干姊妹儿那儿,给你要点烤鸭吃。”疯三奶奶像条大鱼灵巧地穿过人群,我也像条小鱼跟上去。等她停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好几只金黄的烤鸭,一溜儿摆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玻璃箱子里,旁边还有一个烤架子,上面有一只半熟的烤鸭,正往下滴着亮晶晶的黄油。花衣服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没等疯三奶奶说话,便拿过一只烤鸭一切两半,从其中一半熟练地切下一条鸭腿递给我,“快吃吧,还热乎呢!”我赶紧接过来塞进嘴里,真的是咬一口喷香流油的大烤鸭呀。
我感激地看看疯三奶奶。说实话,我从来没觉得疯三奶奶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