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弟”网络想象外的真实人生

2018-12-29 00:00:00赵蕾曾雅青
读报参考 2018年25期

2010年,10岁的孟凡森因在父母的鱼摊上帮忙杀鱼而走红。在那段传遍网络的视频中,网友形容还在上三年级的他“手法娴熟、眼神犀利”。时隔8年,他以企图喝农药自杀的形象再次回到公众视野中。伴随着“辍学”“家暴”等质疑,每个人都尝试将以往报道中他的成长片段与自杀轨迹勾连起来,寻找背后的动因。

“一时冲动”

7月的最后一个傍晚,苏州市化肥新村的主街道上熙熙攘攘。18时左右,晴热还未消散,孟凡森穿着深色短裤,光着膀子,走进马路对面的菜市场内,替父母收钱。

菜场东北角的一家水产摊上午货品不足,曾向孟凡森一家要了100多斤黑鱼。孟凡森母亲王岚说,两家都是山东兰陵的老乡,也有点亲戚关系,经常相互照顾生意,帮忙低价带货。

孟凡森在菜场与老乡争执了起来。父亲孟长青一路小跑进菜场,两天前,他将每斤黑鱼的价格从11.5元降至11.3元,但孟凡森不知情。“搞不清价格不知道打电话问我嘛,这点事都干不好了……”孟长青当面训斥了儿子,随后将他拖拽回家。

孟凡森气得满脸黑红,大声嚷嚷“这又不是我的错,为啥怨我?”王岚和邻居围过来,“孩子大了不听话”“脾气太差”等指责声引来更多路人目光。孟长青指着儿子鼻子吼了起来,孟凡森回推了父亲,两人推搡着动起手来,一两分钟后才被众人拉开。

二女儿孟雯看见哥哥坐回摊位上抹眼泪,没一会儿又站起来向屋后的仓库里走去。等她追上前时,她看见哥哥手里拿着冰红茶饮料瓶,塑料瓶内的绿色液体仅剩不到三分之一。

“你喝的是啥?”孟雯叫来母亲。

“没啥,我没事”孟凡森支支吾吾,但还是拿出了一瓶100ml的百草枯瓶子,只剩一半。

孟长青脑子嗡地一下,立刻把儿子抓上电动车,不到10分钟,孟凡森被父亲送至苏州市立医院急诊科抢救。洗胃过程中,他将晚饭的一碗炒面和五个鸡蛋全吐了出来。再躺下时,他告诉父亲,感受到嗓子和内脏的猛烈灼烧,后悔喝了药。

孟长青夫妇守在儿子身边,三夜没敢合眼。考虑到当地医院治疗条件受限,8月4日中午,他们将儿子转送至山东大学齐鲁医院。该院中毒科主任菅向东查看孟凡森病情时估算,孩子至少喝下三四十毫升的百草枯原液,属于重度中毒。

成为“杀鱼弟”

2010年的寒假,10岁的孟凡森身穿深色运动棉衣裤,戴着棒球帽,穿梭于草鱼、花鲢、鲈鱼等水槽间,帮顾客挑鱼、杀鱼、算账,动作熟练迅速。一位熟客“叶先生”觉得有趣,拍摄了一段视频,上传到网络。

画面中,瞪大眼睛、皱着眉头的孟凡森坐在溅满污水、鱼鳞和血渍的环境里,从顾客手里接过一条十厘米长的鱼,反手摔在地上,再捡起放在水泥案台上,一脸冷淡。他下刀娴熟有力,十几秒刮完两面鱼鳞,开膛破肚,再用黑色塑料袋一装,“7块1毛”,语气干脆利索。

视频引发了网友的激烈讨论,有人夸孩子懂事、能干,多数人持反对意见:“这么小孩子不用上学吗?”微博上更是发起“不要让‘杀鱼弟’成为赚钱工具”的话题讨论。褒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来,一度将孟凡森裹挟到网络舆论的中心,伴随着大家对他身份和经历的好奇和关注,“杀鱼弟”的名字也逐渐成为他的标签。

生下孟凡森之后不久,孟长青夫妇南下苏州谋生,小学二年级,孟凡森回到父母身边。每天看着水槽里各种鱼类,不经意间学会了杀鱼。

“没人知道他是哪天模仿着会了,时常主动过来帮我打个下手。”孟长青将之归结于“遗传”。

“杀鱼弟”的视频爆红后,孟长青感觉买鱼的顾客明显增多。时不时有人问起:“你们家孩子就是那个‘杀鱼弟’吧?”孟长青夫妇也不自觉地将生意兴隆与儿子的走红挂钩。

但孟凡森始终不接受“杀鱼弟”的称呼。他和母亲说,不明白陌生人为什么要议论他,也反感别人以窥探的目光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有压力”。

每当有人提到“杀鱼弟”三个字,孟凡森立刻翻个白眼,“我不是”,扭头就走。

“辍学”杀鱼

2010年,“杀鱼弟”的视频爆红网络后,一些教育机构曾给孟凡森捐赠过书包、笔记本。王岚记得,也有好心人联系她,称要资助“杀鱼弟”完成学业,之后不了了之。

“那时候150米外的马路拐角便是苏州友好学校,孩子在那里上二年级,周末和放假会在家里帮忙,没有辍学。”王岚说,自己没啥文化,供家里6个孩子读书一直是她的心愿。

孟凡森也在节目中对父亲孟长青说:“我一定会好好读书,长大以后不让爸爸再杀鱼,过上好日子。”但和孟凡森同在一所学校的孟雯却说,哥哥文化课听不太懂,跟不上老师节奏。等到孟凡森升至六年级,孟雯经常看到他在走廊处罚站,“总在课堂上睡觉”。

孟长青夫妇商量着,既然外地随迁子女的入学政策有限制,自己又管不了老大,将他送回老家的寄宿学校或许更合适。回到老家后,孟凡森因为逃学、旷课被多次警告,家人发现他常去黑网吧打网游,只好又将他接回身边。

14岁孟凡森开始真正辍学卖鱼杀鱼,他已长到一米七几,肩膀宽厚,身型壮实,人却沉默。他迷上古惑仔,偷偷拿了600元去文身店,在胸口文了个图案。

孟长青几次询问儿子,现在是不是真的喜欢杀鱼,还是愿意出门打工,做点体面的活儿?起初,孟凡森计划着等结婚后,出去找活干,后来又改口:“爸爸,我还是先在家里杀鱼吧,外面那么乱,万一被骗了咋办呢?”

最终,孟凡森还是选择在这个曾经困住他的环境中继续生活。

“大发”的家庭

外人不知道,家里人从没喊过孟凡森“杀鱼弟”,而是叫他的小名:大发。

孟家是八口之家。父亲孟长青幼年丧父,在老家的弟弟因煤气中毒而亡,母亲改嫁,留下他一人。他害怕孩子以后像他一样孤单,“一不小心”生了六个,“自己累点没事,家里人多热闹”。

六个孩子的学杂费和伙食费一年3万多,加上3万的房租,一万多油耗和日常开支,每年十万的生活花销让他们像陀螺一样连轴转,“哪能像一两个孩子的家庭那般生活得精细”。

母亲王岚说,家里孩子多,小时候不听话,她和孟长青偶尔都动过手。孟雯记得,孟凡森在帮父亲送货途中曾弄丢了两千元现金,父亲气得动手打了哥哥几下。但事实上,在家里,父亲偏爱的是哥哥。哥哥的衣服几乎全是父亲亲自买的,都是名牌。

直到长子企图自杀,孟长青才反省起自己的家庭生活。

近两年,早期在湖里捕鱼落下的腰椎疾病加重,疼痛侵蚀着他的身体,他变得愈发易怒,“每天累得喘不过气来,经常碰上几个刁难人的顾客,心里有火不发泄憋得难受,习惯了”。这几个月,妻子肾脏不好,血压增高,两人为买卖上缺斤少两的小事吵得更加频繁。

孟长青在众人眼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但从不把事儿放在心上,转脸就忘。儿子孟凡森内敛,不爱说话,却继承了他的脾气。拌嘴的时候互不相让,屋里屋外都能听见。

摊位的劳作重心渐渐压到孟凡森身上,家人却未察觉到他内心的波动。

孟凡森在医院度过第一轮危险期后,孟长青不止一次问过儿子,怎么就想到喝毒药了?

“每天夹在你们至少两三次的吵架中真的心烦”。孟凡森说,一个月前,他花8块钱在临街百米外的种子铺里买了一瓶百草枯,藏在摊位后院仓库的煤气罐旁。

8月8日,躺在医院病床上,穿着蓝绿条纹病号服的孟凡森突然对王岚说,“妈妈,我还不如回去杀鱼呢,睡在这里太无聊了”。(王岚、孟雯为化名)

(摘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