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日记:蒋介石之下的“坐二望一”

2018-12-29 00:00:00冯杰
读报参考 2018年27期

陈诚,字辞修,浙江青田人,保定军校第八期炮兵科毕业,从黄埔军校特别官佐到国民党政权败退台湾后的“行政院长”“副总统”和“副总裁”,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与中国国民党和国民革命军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诚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时间起自1931年2月,止于1964年1月生病搁笔,前后持续34年。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比如1936年日记毁于“西安事变”,造成年份残缺不全,目前保存下来的仅有二十余年。虽然缺佚很多,但日记内容相当丰富,包括日常记事及个人思考、反省、自勉、与友人对话、备忘事项等等。2015年7月,台北“国史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为了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陈诚去世50周年,合作出版了《陈诚先生日记》。

“现在政治腐败,蒋先生实应负责”

1931年12月22日,陈诚在江西驻地像往常一样给未婚妻谭祥写信,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刚刚提笔,眼角早已湿润:“今天是我俩订婚的七周月纪念,国仇友恨,岂堪回首。择生兄(邓演达)为革命而死,为中华民族而死,为世界弱者而死,死得其所矣!又复何憾?惟壮志未酬身先死,不能不为革命前途、中华民族前途、世界弱者前途痛哭耳。”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遥想4年前,蒋介石下野,陈诚的师长职务亦被何应钦等人解除,后来多亏好友严重出手相助,总算得以担任军政厅副厅长、厅长。蒋介石再起,陈诚写了一封长信,大胆建议总司令忍小忿以成大谋,“务望以总理(孙中山)之度量为度量,容纳众流,包含一切,庶几革命早成,民生有托”。陈诚的耿直显然给蒋介石留下了深刻印象。

1928年1月9日,蒋介石日记第一次出现陈诚,“惟陈辞修为有志之官长”。其后中原大战,更是赞不绝口“各将领皆有忧色,惟陈诚之精神尚佳也”“辞修实一将才也,甚有希望”。凭借屡次荡平地方军阀的显赫战功,陈诚升任第18军军长,时年不过32岁。

1931年元月,宋美龄得知陈诚与原配不睦,早已没有婚姻之实,好心介绍干女儿谭祥与陈诚认识。谭祥是已故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闽的三女儿,举止落落大方,二人很快坠入爱河,并于5月22日在蒋、宋夫妇见证下完成订婚。然而陈诚无法长久陪伴未婚妻,江西“剿共”战事如火如荼,“中央军将领加入前线,可鼓励士气,且促友军将领之决心”。随着步步深入江西苏区,陈诚通过比较分析国共两党政策、作战部署及军队素质的优劣,十分不满统治阶级的黑暗现实。蒋介石认为只要占领苏区重镇宁都,政治一定可以恢复生机。陈诚不以为然:“我以为政治之生机,绝非专恃军事之胜利,应视政治之设施,是否为大多数人民谋利益为要也。”

说起招募夫役黑幕,陈诚更是深恶痛绝:“军队委托地方政府,地方政府转托当地豪绅,层层相委,弊端百出。每雇一佚,地方照例应筹垫安家费二十元,官厅借此搜刮地方,豪绅借此从中渔利。”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陈诚甚至还在日记中毫不避讳地批评蒋介石:“现在政治腐败,蒋先生实应负责。”

邓演达是陈诚素来敬重的,亦师亦友的国民党左派领导人,1930年从苏联回到上海组建“第三党”反蒋,期间与陈诚有过一定联系。1931年8月,邓演达因叛徒告密被捕,陈诚恳请蒋介石“为国惜才,从宽处理”,但他深知凶多吉少,“因总座与择生虽以政见之不同,而各走极端,而私感亦太恶劣也”。日记同时也显现出陈诚左右为难的复杂情感,“择生,吾友也;总司令,吾之上官。一情不可绝,一义不能忘”。得知邓演达被判死刑,陈诚几乎跪求蒋介石:“而今公不能报国,私未能拯友,泪眼山河,茕茕在疚。请饬朱主任(培德)速莅江右主持。职决即日离职赴京待罪。”9月22日,陈诚确认邓演达已经惨遭枪决,想到东三省不能抗日,挚友又为革命丢掉性命,悲愤手书“国仇友恨”。

不过,眼看与谭祥佳期渐近,陈诚发泄完心中不满,自动调整心绪,“论私谊择生不过系我友,而蒋先生实无异父兄”。毕竟,现实利益更能左右政治人物的最终站队。

“天下不是父子二人的”

1960年代的台湾身处美苏冷战、国共对峙的夹缝中,不论内外部都面临各种冲击。根据大陆时期制定的“宪法”,“总统”任期为6年,得连选连任一次,蒋介石到1960年任期届满。随着改选日子临近,开始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有人“敦请”蒋介石第三次参选“总统”;有人不仅反对蒋介石三连任,甚至希望国民党能够分化出一个反对党。后者的代表人物是以“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为核心的“自由派”知识分子。

1958年5月26日,陈诚约胡适、陈雪屏、蒋经国便餐,谈到“总统继承问题”,胡适心直口快:“美国人总是说蒋总统扶植儿子,既扶植儿子,何以要儿子做特务头子和政治部主任?我看蒋总统是培植陈副总统。”场面顿时变得尴尬起来,蒋经国不发一言,陈诚连忙打起圆场,“这几年大家工作都辛苦”。平心而论,蒋介石确实力挺陈诚不遗余力,从“行政院长”“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主任”到“副总统”“副总裁”,陈诚已然成为台湾岛内“蒋氏之下第一人”。在接班人问题上,蒋介石也曾“假定两年之内反攻尚未开始,则届期国民代表大会人数不足无法召开时,只有移缴总统职权于副总统继任”。

陈诚的心情很复杂,要说没有半点“坐二望一”之心,恐怕谁也不会相信。12月24日,“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举行午餐会,陈诚回忆该会成立之初,秘书请示他有什么指示,“我说我不与本会一千八百余人比聪明”。没想到胡适立马接口:“有聪明而不与别人比聪明,这是做领袖的智慧,我觉得陈主任委员说这句话有做总统的资格。”大庭广众,陈诚竟不反驳,当天的日记反而显得踌躇满志:“胡适认为这是最聪明的指示。”其实陈诚也摸不透蒋介石到底想不想连任,蒋一会儿考虑卸任之后以党魁身份指导军政,一会儿考虑以在野“革命领袖”来领导“反共”。

1959年1月,陈诚为避寿,邀约胡适、梅贻琦、蒋梦麟、王世杰同到台湾中南部参观访问。参访闲暇之时,众人讨论政治。不料外界不明真相,引发诸多猜测,比喻胡适等四人为“商山四皓”(西汉初年著名隐士),拉帮结派,旨在怂恿陈诚抢班夺权。蒋介石原本与胡适提倡的“自由主义”格格不入,此后迁怒、猜忌之心日重,“辞修不识大体,好弄手段,又为政客策士们所包围利用,而彼自以为是政治家风度,且以反对本党侮辱首领的无耻之徒反动敌人胡适密商政策,自愿受其控制之言行放肆无所顾忌,不胜忧闷无法自遣”。

1960年3月,“国民大会”通过相关修订案,规定“总统”可连选连任,不受“宪法”约束。蒋介石后来找到陈诚,表示“商山四皓”之事让他觉得此种复杂的局面陈诚无法处理,只有他能应付,所以他才决定要连任,不过以后仍会以“国家重任见托”。陈诚心生惶恐,“余告以对于政治原无兴趣奉命,由从军改为从政,徒增总统负累及忧虑,内心歉疚,实无以自解,常感如能死在总统以前是幸福”。在这之前,陈诚已经意识到蒋介石对自己的“猜疑”,多次传话胡适,“你上次说的‘够做总统资格’这句话,给我闯了祸,希望你下次不再闯祸”“总统连任之必要,不要害我”。如今旧事重提,比蒋介石小11岁的陈诚只得近乎诅咒一般表明心迹,日记又云:“此次谈话深感总统对于余之期望似甚切,但对余之疑虑实太深。”

1965年3月5日,陈诚因患肝癌医治无效去世,未能进入古稀,但也不算早逝。弥留之际,陈诚口述遗言:“希望同志们一心一德,在总裁领导之下,完成国民革命大业。不要消极,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全国军民共此患难。党存俱存,务求内部团结,前途大有可为。”据说,还有一句临终遗言没有正式录入——“天下不是父子二人的”。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