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旧物被看见

“永远有一个尺度适用众生/而每个人也被各各指定/我们每个人走向和到达/我们所能到达之所”。荷尔德林在哀歌《面包和酒》（Brod und Wein）中如是说。而对现实的关注，近似于一个永恒的尺度，诗人们考察时代变迁，关注人的生存境遇，对世界做出广泛而深刻的回应，探索着“被指定”的职责。

诗人的天职就是返乡。乡村与自然是一体的，有着先天的纯洁性，它们以地域和血缘为纽带，维系着亲情、乡情等许多柔软、通灵的精神因子。尤其在经历了城市生存的情感附加之后，曾经的乡村生活通过记忆的淘洗，成为精神家园的象征，所以在诗人的笔下，旧日的乡村生活总是真挚而动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个从小看见小气球就爱不释手的人/一个一辈子用自己的喜欢与孩子的喜欢/兑换微薄收入的人/在利来利往的人群中/莫非他一直还怀有那颗没丢失的童心？”高凤超在《气球货郎》中描绘了一位年老的乡镇货郎，他已经年老，并且收入微薄，尽管如此，他仍然怀揣着自己与孩子的爱，每日出现。气球货郎在现在基本已经绝迹，但他曾是旧日乡村画卷的一页，诗中的货郎简单朴实、可爱亲切，不为物欲所累，心灵富足，与当下“利来利往”的人群形成了强烈对比，既有怀念，更呈现出对古老土地孕育出的精神文明的赞美。

现实的诗歌并不仅仅对美好旧日发出了礼赞，还在于须要直面当下乡村的窘迫，对现实痛苦本质的无所遮蔽。“遮蔽”使人无法全面认识世界从而沉浸于日常的抱怨，或者由于不明就里而继续无边的忍耐。在如此这般的世界里，诗写的本质还在于：“诗人总体和诗人之天职出于时代的贫困而首先成为诗人的诗意追问。”他们须要撕开这层“遮蔽”，将现实展露出来，并聚焦于乡村的当下境遇：在呆瓜的《她说她也会爱》中，“看到生病的父亲……那是一只三岁的山羊/前些日子有人领走了/它的孩子，明天/会有人来领走它，换回几粒/白色的药片”，苏雨景的《荒草满院》中“吱呀一声，邢家村116号的门开了/院落里，久无人迹”，关学政的《敌人》中，“一座没门的房子/一场要命的拆迁，掐断了它的后路”……诗人眼中，在这片原初生活有别的再造的故土上，拥有田园牧歌情怀的乡村日趋颓败，尽管还有一些农耕文明的温暖灰烬余存，但现实的乡村早已陷入了尴尬的窘境，或荒凉、或痛苦，贫困、破败、拆迁等冷峻的现实构成了一幅幅乡村图景，传统的乡村文明在城市的围剿中逐渐褪却光环，人们在其中挣扎、呐喊，无力对抗，也无力改变。

有人说，神创造了乡村，人制造了城市。乡村与城市经常是富有争议的一对，它们总是形成对抗，构成作者写作的相对的隐喻，但有时也在对比中分享着共同的痛楚，直指现代人的生存和精神困境。英国著名现代文学批评家布雷德伯里在《现代主义的城市》一文中指出，“城市的吸引力和排斥力为文学提供了深刻的主题和观点。文学中的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点，不如说是一种隐喻”，“作家和知识分子长期以来就厌恶城市，梦想逃离城市的罪恶，城市的混乱、直接性和人的模式，这就是文化上产生深刻歧义的基础。”在注视城市时，底层弱势群体成为了诗人们关注聚焦的对象，他们很多来自于乡村，却在城市中谋生。呆瓜在《怀孕的女人》中，描绘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出摊的情景。“风继续刮，冷得难以伸出手指”，简练的笔触勾勒出恶劣的自然环境，“她还是在小吃摊前/移动着肥胖的身子/替丈夫收拾碗筷，或者/搬动那些小小的板凳”，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正常人都难以停驻，而一个怀孕的女人，却无法享受应有的呵护，要在寒风中努力做事。当然，略有欣慰的是，“他的丈夫时不时/满怀歉意地回望两眼”。然而，这一点点的温情，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愈加显得无力和酸楚。面对这种情景，“我希望她怀着的/是一头骄傲的豹子，在某一天/打碎一块沉默的空间”，人性的关怀和悲悯的诗性，借着语句的悲恸而获得了愤慨的力量。

在现实的夹缝中，在时代的转型面前，旧文明必然的衰落与新文明不可遏抑的崛起是一场无法规避和躲闪的时代洪流。那么，在沉重的现实和琐屑的日常中，如何让漂泊的灵魂靠近大地？如何让宭迫的精神诗意地栖息？是的，礼赞过去并非良药，甚至安魂的作用也是微弱的，但它是精神世界的一个支点。诗人们从事的是灵魂的事业，他们不仅要直面现实的痛苦，还对灵魂的建设义不容辞。张尚锋《问路》一诗中，“出家人的内心有一座雪山……僧又说：浪子，无需回头/每一处，都可以接受洗礼”，可谓别样的禅意。《入戏》中，“不说是非/生活不算红火/问候你的短信，不复制，不群发/喜欢套用一些旧词/如：/光阴似箭，别来无恙？”紧扣当下感悟新的日常。凡羊的《一棵草》中，一棵小草就回应了一颗诗心。当诗人们从私人空间出走，书写现实的残酷，直指诗歌的公共性时，令人振聋发聩。而当他们向内转，清醒地对个体世界作再一次投射时，则同样在寻找介入世界的新的方式。1802年12月2日，荷尔德林在给波林多的信中写道：“萦绕在我的窗口的哲学之光，眼下就是我的欢乐，但愿我能够保持它，一如既往。”这古老的教条仍是诗人的圭臬，他们坚定不移地建构着精神庇护所，在探索中修缮、修复，用一颗诗心摄取生活的惊涛，同时尝试着去抵达心灵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