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我出生于湖南省常德市,母亲是产科医生。从小到大我陪她上街,都能遇到陌生人热情打招呼,对着自己孩子说:“你出生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胡医生了。”那时,我发自内心钦佩和自豪。2012年高考时,我如愿考上了一所医学院,学习护理专业。
2016年4月,我通过父母的关系进入长沙一所三甲公立医院实习。当时,带我的护士长对我非常严厉,私下却跟人说:“王冉跟家属打交道会说话,技术也不错,将来可以好好培养。”6月,我毕业了。护士长问我:“想不想留我们医院?还有名额。”我一口答应,可半个月后又反悔了。我的男友陈宏宇,签约了一家南方的外企,我最终决定跟他一起走。可到了南方,我才知道找工作有多难,我几乎给各大公立医院都投了简历,大多石沉大海。仅有两次面试机会,当对方获知我没有助产士资格证时,都婉拒了我。
陈宏宇的工作尚在试用期,每月负担房租和生活还是有些吃力。尽管他一直安慰我说:“别着急,找工作要慢慢来,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只能将求职目标转向私立医院。
9月中旬,我接到一家私立医院HR的面试电话,这座医院由妇科、产科和整形科三个部分构成,各种设施配套,不亚于三甲医院。六楼行政办公室走廊挂满各种锦旗,内容均是:“视产妇如亲人,弘扬医德医风”“济世良医,送子观音”,让我对这份工作充满期待。
经过面试、技术测试,最后,HR问了我的薪金意向,我报了3000元的底薪。报到后,我被分在产科,虽然私立医院收费高出公立医院三分之一,但来这儿生孩子的人一点都不少。
因是新人,我对同事很恭敬,对病人也态度和蔼。半个月后,同事刘欣荣告诫我:“别跟那些产妇聊太多!”国庆节前,刘欣荣被一名孕妇和家属堵在科室门口暴打,额头和眉眼青紫一片。同事崔苗说:“刘欣荣得罪了产妇,自然是要走人的。”我问原因,她支吾半天才说:“这个孕妇是富豪的情人或者二奶,她身负生子‘重任,所以才那么嚣张。”
作为职场新人,这消息太颠覆我的三观,崔苗还跟我透露,刘欣荣被打,据说是因为那名产妇的“老公”,偶尔来医院看望她,觉得刘欣荣样貌出众,公然跑到护士站加了微信,两人打得火热。后来,那富豪的正牌妻子,得知这件事,偷偷截取丈夫的聊天记录,发给了待产的“小三”,才有了后续的殴打事件。
我把这事告诉陈宏宇,他也觉得匪夷所思,并说:“这些人的生活比宫斗剧还牛,你就当是看戏,千万别影响心情!等你考到资格证,就赶紧换工作吧!”我赞同他的意见,毕竟没人愿意身边尽是这种乌七八糟的破事!很快,我变得谨小慎微,对病人也礼貌、淡漠,除了基本护理外,不再多聊一句话,生怕招惹麻烦。这种工作气氛让我挺难受的,但想到只要工作期满一年,我就能参加助产士资格考試,这些烦恼又被我抛诸脑后。
尽管如此,我依旧不可避免地接触到许多“内幕”。为办理宝宝的出生证明,需要询问父母双方的身份证信息,许多产妇直接让我去问产房外等着的中间人。有三五个像“家属”一样的代孕中介,几乎常驻我们产科,每天都会在产房外,给我们提供新生儿父母的身份信息。崔苗告诉我:“那是些代孕的产妇!”她还跟中间人打听到,代孕一个孩子,用夫妻双方的精子和卵子,孕母得10万元;若用孕母的卵子,则多加5万元;如果生一对双胞胎则是20万元,龙凤胎再加10万元。这在一般医院早就报警了,而我们医院跟一些代理公司关系稳固,只要他们带人来保胎、生孩子,院方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2017年春节前夕,医院来了医闹将保安打得鼻血直喷,医院没报警,却将他们请到会议室商谈。原来是一个代孕母亲,不知从哪儿弄到孩子家的地址,要把她代孕的孩子带走。代孕家庭认定是医院泄露信息,带人来闹事。春节过后,这个代孕家庭向上级部门举报,说我们医院违规进行代孕,我所在的医院被责令停业整顿。一时间医院人心惶惶,董事长坚称:“这次的事是有人诬告我们,我保证不会让大家失业。”他责令财务部提前发放了当月工资,行政主任在会上举手发誓:“一定与医院共存亡!”那场景,颇有几分电视上传销集会的味道。尽管如此,我还是陷入失业恐慌,陈宏宇劝我:“你刚好趁机给别处投简历呗!”可公立医院照旧因为我没有助产士证,不予接收。换了两家私立医院面试,光看他们的陈设和所谓的管理制度,我就觉得不靠谱。
一个月过去,相关部门的调查已经结束,医院重新营业,但产科被责令关闭了。我被调往妇科住院部,这里的医生大多非常年轻,在住院部的宣传栏里,他们的履历和学历都相当辉煌,大部分都曾在北上广知名医院工作过。
每天回家,我又累又困还硬撑着看书。陈宏宇劝我:“注意劳逸结合啊!”我说:“科室的医生年纪轻轻都是主任了,我要多努力。”他只好每天买些我爱吃的水果,尽管我们依旧清贫,但他的体贴和关爱给了我不少勇气,我发誓要好好干、多挣钱,为我们未来的小日子做打算。
2017年4月,与我一同调到妇科工作的崔苗,神秘兮兮地说:“想赚点零花钱吗?”我问她:“怎么赚?”原来,一家餐馆的采购找她想买引产的“胎盘”做药膳,她跟其他几位同事约定,将健康胎盘全部存进冰箱,以150元一个的价格出售。我连连摆手说:“未经处理的胎盘,不能算是药物啊!不能随便吃啊……”她打断道:“每个月拿着三四千块,累死你活该!”又警告我:“出事我们自己会担着,你别多嘴!”为维系同事关系,我对这件事一直保持沉默。
不久后,住院部给护士下达了新考核任务,要求多给做引产的人,推荐2万元的全程无痛引产,这比普通自然娩出贵了整整三倍。无非是安排产妇住进装修豪华的病房套间,多几位护工,用最昂贵的进口药物而已。每谈成一单全程无痛,就能多拿600元提成,对于工资微薄的我们而言,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两个月下来,整个科室只有我颗粒无收,领导在会上指着我鼻子痛骂:“这点事情都做不了,要你有什么用?”
回到家,我开始反思,这份工作究竟要不要干下去?没等我想明白,陈宏宇的公司裁员,只签了一年合同的他,首当其冲被开了,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
2017年7月底,医院口头通知:允许接大月份的引产。在我国超过28周的孕妇,除非胎儿有重大遗传疾病或者先天发育畸形,否则都是不予引产的。28周胎儿已经是早产儿的标准,许多引产下来的都是活胎,我们医院不顾禁令这么做,跟谋杀没有区别!
当天下午,导医台就送来一名19岁的女孩,她已怀孕34周,是在读大学生,男友不肯负责任,她的母亲亲自送她来引产。我跟负责的医生说:“这可是34周,马上就足月了啊!”老师说:“人家自己都不心疼,你在这里心疼什么,还不快去!”
我心里直打鼓,这不是引产,这是犯法啊!我忐忑不安地对医生老师说:“还是您来吧,我经验不足!”这位老师当场发飙:“这个你都不行,还上什么班?”我当即红了眼圈,最后,女孩顺利娩出了宝宝,我下意识准备为婴儿清理口鼻腔分泌物,老师呵斥我:“你想干什么?”他瞪着我,用眼神示意让我捂住婴儿的嘴巴,我眼泪刷刷地往下落,医生老师一把推开我,亲自动了手。
我流着泪跟老师说:“我抱回去养可以吗?不要这样。”他说:“你闭嘴,干你该干的事情!”女孩的母亲呆坐在旁边,她百分百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可她一直无动于衷。我的眼泪停不住,我知道自己很可笑,一个连房租都快付不起的人,怎能去养一个孩子呢?
下班后,医生老师在办公室骂我说:“你刚才发什么神经,人家就是不想要那个孩子,你还想救活,让家属来闹、来找我们赔钱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恨透了自己违背心中信仰,更恨这所医院的黑幕重重。这是我生命中最黑暗、最难忘的一天,我的双手染满了鲜血……
当晚回家,陈宏宇见我双目红肿,追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不想他有心理压力,只说被护士长骂了,他心疼地对我说:“我降低薪水赶紧找个工作,免得你继续受罪。”他的话让我哭得更伤心了,但我仍下不了决心辞职,我必须坚持工作满一年。
2017年8月12日,医院收治了一个28周来引产的年轻女人,进产房前,她还在跟陪她来的男人说:“不把补偿费打过来,谁也别想给我引产。”整个产程中,我都严格按照程序进行,胎儿露头时,我突然愣住了,不敢想象他(她)接下來将面临的命运。
一旁的同事,直接将准备好的20毫升注射器,抽满了碘伏,示意我从囟门推入,避免活胎娩出。
我下意识地想抗拒,就在此时,产妇忽然出现呼吸障碍,医生再没工夫管我,而是让我赶紧通知主任来上监控设备。很快,妇科主任和两位骨干医生,包括护士长等人,均来到引产室展开紧急抢救,我忐忑不安地站在角落,直到护士长挥着手说:“这里人太多了,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很快,一辆从公立医院赶来的救护车,将产妇接走了。当晚值班,董事长咆哮着责怪主任惹了大麻烦,声音在大楼里回荡。果不其然,那位引产的产妇,事先隐瞒了患有心脏疾病的事实,转院后,经过公立医院的及时抢救,她才捡回了一条命,而且那个无辜的小生命,也顽强地活了下来。出事后,她的情人在缴纳了抢救费后,就偷偷溜走了。第二天,她的家人闻讯赶到医院,了解到整件事情经过后,产妇的家属找了律师,准备找她的情人及我们医院索赔。
与此同时,家属也将我们医院违规为28周产妇引产的事,向上级举报了。接连遭遇两次举报,我们医院的各种问题都被曝了出来,包括非法引产、伪造行医资格,甚至连此前墙上那些年轻医生辉煌的履历都是虚构的。8月底,医院终于被彻底关停了,据说,有关部门已经介入调查,医院的法人将会被追究法律责任。而我,也终究没能等到工作满一年,参加考试的机会。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于我而言,这本该是救死扶伤之地,却沾染了太多血腥和罪恶,宛若人间地狱。
经历这次失业之后,我和陈宏宇双双回到长沙。他很快在一家科研企业,找到了新的位置,而我始终走不出此前的心理阴影,对未来非常迷茫。后来,在父母和男友的鼓励下,我调整好心情,专心复习考研。如今,我重又回到了学校。在这里,我想以自己从前的经历,提醒广大求职的年轻人,找一份工作可能不那么容易,但绝不能为了所谓的安身立命,就放弃原则,甚至是昧良心,这样职业生涯的起点,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的后患。
编辑/钱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