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字记录了我在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薛店镇吕沟村的支教生活,所有文字都写于课间和睡前。
1
我平躺在中铺的硬板床上,看得到窗外的风景。眼镜摘掉了,风景只是一些轮廓和晕影。这是2015年3月28日的晚上,我从扬州出发,坐夜车前往郑州。
火车驶过枕木的声音安静,有韵律,黑暗的车厢变成一个母体,乘客可以安心入睡。我在睡意中想着,也许会有主题旅馆,在床下安发动机、窗户上播放流动的风景,模拟卧铺车厢,专供失眠的人。这么想着,就好像真的身处这样的旅馆当中。
我计算起去过的地方,最后数出来,一共23座城市,郑州将成为第24座。
火车在次日早上抵达,车站的地下通道悬挂大幅广告,宣传郑州直飞平壤的航班,旁边印有主体思想塔。车站外人迹寥寥。我搭出租到万客来南站,买好去郏县的车票。
为了方便,我事先把行李降到最低:七件T恤、四条内裤、四双袜子、三个笔记本、书、电脑、理发器、Kindle、相机和充电器。它们占据了半个书包和半个手提包。
通往郏县的巴士是小型的,颜色也跟其他车次不同。等待发车时,司机跷着二郎腿,以两秒钟翻一页的速度看手机里的电子书。前夜没睡够,我支着脑袋一路半梦半醒,再睁眼时,窗外已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巴士驶入郏县境内,田野变成宽阔的马路,不多的行人、“豫D”车牌、三轮摩的、量贩KTV、舞厅,一切都比我原有的县城印象好得多。
之前在网上联系的王校长如约出现在巴士站口,他个头小小的,唇上撇出两撮胡须。他开车来,车里还有妻子和女儿。我们直奔一家豆腐菜馆吃了午饭,除了接下来去哪以外,谁也没有刻意寻找话题,就这样维持着轻微的尴尬。饭后他把我送去旅馆,路上递来一根烟,我们才松懈了一点,说说笑笑,他还放起了嗨曲。烟没抽完就到了目的地,取完房卡,他丢下一句“好好休息”就急匆匆走了。想必他比我怕尴尬。
我倒床大睡,做了一连串噩梦,傍晚时分醒来,走在马路上,晒着夕阳,忽然忍俊不禁:我终于来支教了。
2
第二天一早,我坐校长的车来到薛店镇吕沟村。他说开车只要十分钟,实际上花了近半小时。路上坑坑洼洼,尘土漫天,我当即取消了住县里每天通勤的打算。假如没有往来的货车,在这条路上骑车一定非常不错:土房、油菜花、牧羊人,一望无际。
L小学和网上的照片一样,大门涂着蓝色的油漆,入口很窄,要弯腰进去。教学楼呈倒凹字,左边几个矮房是四、五年级的教室和两间教师宿舍。尽头是食堂,对面是厕所。大门正对着主教学楼,通体白色,中间挂了横幅,欢迎我上一位志愿者小赵的到来。一楼的一部分租了出去,另一部分是教师宿舍、办公室、一年级教室和校长室,二楼有学生、教师宿舍和二、三年级教室。右侧的矮房也租了出去,旁边是一个大水桶,通向地底,日常用水都从这里打,有时能打上来几片菜叶。
全校一共五个年级,140来名学生。五年级的孩子明年将成为建校以来第一批的六年级。
见过几位老师,又见了村主任,简单沟通之后,我拿到了自己的课程表,主要教四年级的英语和数学,以及体育、劳技、省情,兼教全校的美术。
一放下书包,校长就把我带去了四年级教室。全班一共12名学生,五男七女。校长一本正经,我也不好意思嬉皮笑脸。他介绍我的时候,我挨个扫视孩子们,有的捂嘴笑,有的一脸不屑,大部分面无表情。我心里一悬:他们会不会不接纳我?
3
吕亚文是我第一个记住的学生,他眼睛扁长,皮肤黝黑,独自坐在最后一排。数学课上我点他回答问题时,全班哄堂大笑说:“老师你太会点了,他是我们班成绩最差的。”呂亚文坐下去后用书挡着脸哭了,我趁大家做题时偷偷给他塞了张纸巾,他抗拒了一下才接受。我把他叫到黑板旁边,让他在那里坐了一节课。
第一天快速而劳累,好在比我想的顺利。三餐的食材都是青菜、萝卜和豆腐,有点咸,但就着馒头正合适。
晚自习辅导完,天已经黑了,孩子们纷纷被门口的亲人接走。
4
我的宿舍位于二楼角落,可以看到隔壁邻居家的院子。
房间里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两个柜子、一台饮水机和一张单人床。两面通风,条件非常不错。早上六点钟吹一次起床号、七点钟打一次起床铃、七点半打一次吃饭铃。窗外鸡鸣狗叫,鸟声啾啾。孩子们很早就来了,在操场上打闹。我用被子蒙住头,捂上耳朵,勉强又睡了一会儿,等到七点四十的闹钟响起时,早饭都吃完了。
英语课上,我给每个孩子都取了英文名,并特意给吕亚文取了跟我一样的,德里克。扎克不满,说我偏袒。丽莎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大家都喊她披萨,改成了贝拉。英文名字这才定了下来。
因为是吕沟村,所有学生都姓吕,名字有的也很相似,比如星月和星雨、梦燕和梦雅,我常叫错,索性用英文名辨别。
正式上课的第二天赶上了大雨,气温骤降到摄氏五度,我身上只有两件外套,穿在一起还是瑟瑟发抖,鞋和裤角也溅满了泥星。
小赵从青岛来,大概因为水土不服,手臂上长了许多红包,比蚊子叮的大点。很快我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先是脚踝,然后是脖子,接着是肚皮和手臂,加在一起有十几个,不挠则痒,挠了则疼。
午饭时,广播里放起儿童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兰花草》《童年》。我一边吃一边跟着哼,唱到“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不知为何,突然悲从中来。但伤感的情绪终究没找到落脚点,在脑中徘徊一圈消散了。
低年级的孩子们组团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憋了半天才开口:“老师,你姓什么?”只要见我在宿舍,他们就趴在窗户上张望,或敲门恶作剧,要轰三四次才能轰走。
扎克对我的长相、打扮和举止充满兴趣,他问,老师,你的鼻子为什么是尖的?老师,你的鞋子为什么不穿上要拖着走?有一次下课前他问:“老师,你为什么不去当博士?”其他人也等待着答案。我只好说:“人的活法多种多样,都去当博士,谁来给你们上课?”
晚饭是面条,我不喜欢面食,加上冷和痒,食欲寡然,没吃几口就偷偷倒了,没想到还是被食堂阿姨看到。她说:“不好吃吧?”我解释自己不饿,狼狈溜走。几分钟后阿姨找到我,问我想吃点什么,要给我做。我努力让她相信自己真的不饿,暗自决定以后吃多少打多少,再也不倒饭了。从那之后,每次盛饭时我都找点话说,“咸萝卜真好吃。”“馒头真软。”但总是无法填平那句“不好吃吧?”带来的愧疚感。
饭后大家在水桶前排队刷饭盒,我没有买洗洁精,不想蹭一手油,就用筷子乱搅。扎克从我背后冒出来,幽幽地问道:“老师,你是舍不得用你的小白手吗?”
5
二年级教室就在我的隔壁。第一堂美术课,全班乱作一团。一个孩子头帮忙管纪律,对吵嚷的男生拳打脚踢。我喊两个人上黑板画大海,结果涌上来五六个人。混乱之中,最后一排的女孩突然大哭起来,我问原因,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我,说旁边的男孩欺负她。
“他是她哥哥!”
“我不是!”
“他是!他爸有三个老婆,他妈是大老婆,她妈是二老婆,三老婆的孩子在托儿所!”
“我不是她哥哥!”
女孩哭得更凶了。其他人用力推她的课桌,她紧紧护着,鼻涕一直垂到嘴唇。
一个穿黄色大衣的男孩不画画,在凳子上盘腿打坐,嘴里念念有词,周围的男孩效仿,却没学会他的一本正经。我觉得这一幕实在滑稽,掏出手机对他拍了照片。黄大衣男孩还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紧张地问:“老师,你要报警吗?”
几个聚在一起的女孩鼓捣半天,选出代表,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和一个纸灯笼,说是送给我的。我打开纸条,上面用蜡笔写着“欢迎老师来”,“迎”字多了一个竖。灯笼用蜡笔涂了紫颜色。我看了眼作业本上的名字,她叫淑菲。
坐在角落的男孩头发乱蓬蓬的,总对我仰着笑脸。每个班都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憨傻、自闭,有时有点狂躁,被区隔于其他人之外。四年级有德里克,二年级有他,听说三年级那个孩子会突然学狼叫。方才欺负女孩的男生们这会儿转移了注意力,把乱发男孩的书包丢来丢去。女孩也不哭了,盯着书包在天上飞,笑逐颜开。书包最后被我接住,物归原主。
黑板上的孩子们画完大海、帆船和海鸥,纷纷回到了座位上。我一个个点评,评到最后一幅,突然看到海浪旁写着一句话,“我要找妈妈”,不禁感到这个班级的残酷。
第二天一早,我在房间里听到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地喊哥哥。靠近一看,昨天嚷着“我不是”的哥哥正带着两个妹妹在教室里游戏。知道他们关系不错,我放心了一点。我想告诉他顾及面子也不要伤妹妹的心,想想还是算了。
即使是二年级的孩子也会有自己的难处。
6
坐在第一排的蒂娜和麦克斯总是一言不发。蒂娜是标准亚洲脸,单眼皮,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很像公益广告里会出现的女孩;麦克斯比较像城里的孩子,虽然住校,但拾掇得很干净,也很有教养。两个人写字工工整整,平时毕恭毕敬,全班大吵大闹时,他们俩也纹丝不动。你若走过去,他们就维持着姿势,用眼梢瞄你。
扎克和乔安娜性格开朗,跟我混得最熟。乔安娜的脸型和五官都很标致,眼眶凹陷,睫毛乌黑,像化过妆,被我戏称为波斯公主。她喜欢笑,但眉毛稍稍倒竖,笑起来像是想到一个恶作剧的点子;扎克是个瘦子,脸上却肉肉的,泛着红晕,总穿一套深蓝色的运动服,说话时喜欢拉着我的手。两个人都很擅长数学,脑袋里天马行空,喜欢问跟课业无关的问题。因为太有感染力,我分别让他们负责管数学和英语课的纪律,并让扎克做数学课代表。
除了德里克,爱丽絲也单坐。扎克说爱丽丝的同桌转学了。我问,那为什么不跟德里克坐在一起呢?他说,因为德里克喜欢看着垃圾堆。
爱丽丝性格开朗,不是在笑就是在遮掩笑容,好像每天都是节日。她是班上最早熟的,高个子,大嗓门。班上有任何一点乐子,她都会跟着笑。有次邻班吵架,我打趣让她劝架:“你不用做别的,站在他们中间笑就可以了。”爱丽丝捂住脸大笑不止:“不中不中!”
第一天上课时我提了个要求,课堂必须说普通话,全班一致回答:“不——会——”每次交流障碍,他们就放慢语速,多次重复,我才能猜到一二。乔安娜说:“老师,我知道什么是普通话了,说得慢就是普通话。”其他人听不懂的时候,爱丽丝就做翻译,她的普通话比别人都好些。
每天都有孩子问我,下节上美术吗?我的回答往往都是不上。但过一会儿再碰见,他们还要问一次。有时我在楼下,楼上的孩子也会冲我喊美术老师。
四年级的美术课安安静静,每个人照着美术书临摹上面的花朵。艾米画得最好——虽然难得上一次美术课,但当我问谁画画最好时,每个班都会有统一答案,四年级的答案就是艾米。艾米长得胖胖的,经常顶撞我,布置在黑板上的作业只有她敢擦掉。实际上我早发现她喜欢画画,英语作业本的第一页就是她画的花裙子少女。我想在旁边批注“真不错”,但忍住了。她毫无悬念地成为美术课代表。
意外的是,扎克画得也不错,下课时他没出去打乒乓球,和艾米切磋花瓣纹路的画法,其他人围成一圈观摩,并要求我不能只打分,还要写评语。
晚自习时乔安娜问我,老师,你为什么不留作业?我说,我念书时最讨厌写作业了,学会了就行,不搞形式主义。结果他们不依,说校长会检查,不留作业扣我工资。
两节晚自习都用来讲课,下课前我布置了作业,他们又不依:“你现在留我们什么时候写啊?”——原来他们的规矩是,如果一天有两节以上同样的课,就用其中一节写作业,除了周末,没有放学回家写作业的道理。
每次安排自习,扎克和乔安娜就开始提莫名其妙的问题。有一次扎克问我:“当老师美不美?”我还没回答,他就自言自语:“不美,整天站着,还是我们美,能坐着。”乔安娜接着问:“老师,你怎么不坐着?”我说校长不让坐,他们说:“语文老师天天坐着!”第二天自习,见我坐在椅子上,他们又嚷:“咦!校长不让坐!”
7
四年级的英语课原本是语文老师代授,因为她不擅长英语,上课只好放录音。两个单元结束,会读单词的人不到一半,会背的只有一个。周末我布置作业:单词抄30遍,全班险些暴动。我灵机一动,分成三档:抄30遍的,听写错误罚10遍;抄20遍的,听写错误罚30遍;抄10遍的,听写错误罚50遍。自由选择。
扎克嘀咕一句,我选最后一个,其他人跟着说,那我也选最后一个。最后全班都只写了10遍。
烟抽光了,去小卖部买时,五年级一个磕掉半截门牙的男孩一直跟着我。我记得他,他每天至少问我三次有没有美术课,每次听到没有,他就两手抄兜,踢脚下的石子,不时瞄我一眼,责怪我不近人情。
小卖部的阿姨问我是不是新来的老师,她笑说:“听孩儿说的,新来了个美术老师。”说着送了我一个打火机。结账时,我请门外的缺牙男孩吃了一根冰棍,让他保密。
见我坐在台阶上抽烟,扎克和一群孩子围了过来。扎克说:“老师老师,我给你背首唐诗,李白写的,今天抽了劣质烟,明天就能上西天——”我捏住他的脖子,他咯咯笑起来。他说德里克的弟弟买了一包十块钱的烟带到学校抽,第一次抽,吞下去以后七窍生烟,咳个不停。他模仿的样子逗得我捧腹不止。
扎克说:“老师,你是大学生还抽烟呢?”
午饭时,扎克和巴顿跑到我的宿舍。
巴顿坐在扎克后面,是男生里长得最好看的,也是体育委员。他拿手的恐怕只有背乘法表,除此以外什么也不会。单词不背,作业乱写,上课就在脚边放一饭盒水,用一根很长的蓝色导管吸着喝。这两个男孩一来,其他年级的孩子们也往里挤,被我统统赶了出去。于是扎克和巴顿就成了我宿舍里的第一拨客人。
巴顿坐在床上翻钱钟书的《人兽鬼》,是我来之前在扬州朋友的书店里买的。他问我这是什么书,吓不吓人。扎克在一边玩我从旅馆带回来的一次性拖鞋,撅着屁股爬来爬去,问我:“老师,哪个是左哪个是右?”
下午第二节终于轮到了五年级的美术课。他们的课程表有误,周五的课写成了周四。前一天我正在隔壁的四年级,上课铃还没打,两个女孩就冲进来大闹,说的内容我没听懂,大概是抢回主权。我对四年级最了解,自然袒护他们多些,晓之以理,把女孩赶走。
一进五年级教室,全班齐刷刷地盯着我,鸦雀无声。我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话没说完,他们就一起喊出了我的名字。
缺牙男孩独自坐在最后一排。我立刻明白,他和二年级的乱发男孩、三年级的狼叫男孩和四年级的德里克一样,属于放任自流型,只要不打扰他人,做什么都可以。既然他总是问我上不上美术课,就让他当美术课代表好了。我宣布了这个决定,他低着头,不置可否。
这堂课过得很快,每个孩子都很听话,准备的工具也远比其他年级充分。昨天大闹的两个女孩是同桌,画得慢而认真。
缺牙男孩画了一些图案,让我猜是什么,我看不出来,他说是鱼,我说不像。过了会儿再看,他正在用黄彩笔勾边。尽管于事无补,我还是准备给他的作业打五分。
晚饭是面条,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吃,一抬头,扎克端着饭盒来了。只有老师有咸菜,我往他那边推了推,他夹去几块,问我吃没吃过当地的一种食物,名字我没听懂,他说里面有羊油,很好吃。我说你考试好的话请你吃,他腼腆地摇了摇头。
8
离学校最近的澡堂在隔壁村,据说那澡堂设计得非常科学,一人一间,里面有两个浴缸,一个用来泡澡,一个用来洗衣,一张票仅售两元,极适合我们支教者。然而当我和小赵徒步40分钟找到那里时,对面小卖部的老板却告诉我们澡堂只在夏天开放,我们只好买点食物,灰头土脸地回到学校。
清明节放假三天,周五放学后,吕老师要去县里买肉,顺路把我和小赵带了过去。我直奔旅馆,打算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把自己清洗干净。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我数了数身上的红包,足足21个。有的化脓了,有的连在一起。冲热水时,21个包一起痒,我头皮发麻,两腿一软,差点喊出来,第一次羡慕千手观音。
刚刚进入春天,乍暖还寒,嗓子有点发炎,咳得喉咙痛,耳朵里也嗡嗡响。
天黑以后,我去附近的饭馆点了一盘鱼香肉丝。县里的饭馆都有免费的米汤,我喝了两碗,感觉好转不少。
在旅馆休息一宿,第二天上午我回到了村子里。
沿路都有人上坟、撒纸。几个村民在树林里宰牛,牛们都知道怎么回事,发出恐惧而短促的呻吟,我匆匆走过,没多久就听到一头牛的惨叫。
去学校的路上碰到贝拉和她的弟弟,他们正准备找扎克玩,邀我一起去。
扎克家离学校很近,他的妈妈正站在赭红色的大门前吃包子。扎克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钻进我怀里。他说,这是我们老师,我们老师说普通话。我挽着他,跟他妈妈夸他聪明。扎克和他的表弟加入我们的队伍,孩子们给我指路,说凯莉家就在前面。
凯莉是我们班的班长,长发就快及腰,五官酷似萧红,连表情都带着相近的苦楚。她正在家里看电视,见我们来了,第一句就问周记作业的题目是什么,手里还握着半个豆包。她爸爸走出来,给我递了根烟。凯莉和她爸爸长得不像,但遗传了高个子的基因。
就这样,孩子们带我挨个到同学家认路,告诉我谁家养蜜蜂,谁家有狼狗,誰家的小狗穿着人的衣服。
乔安娜不在家,邻居说他们去饭店吃饭了。
艾尔莎和三个女孩挤在一辆摩托车上,在村子里兜圈。
巴顿也在家看电视,他爸爸让我们进屋坐。我们拉上巴顿,决定去河边。扎克说,那边的风景“可美”。
不知谁的妹妹也跟了上来,我们一行八个人,穿过一簇簇的油菜地和柿子树,到河边打了会儿水漂,热得满头大汗。我沿路给他们拍照。每次拍照,他们就摘朵花捏在手里或别在头上,比出V字手势。
扎克说:“老师,你也拍张吧,等你走了留个纪念,我帮你拍,我会用相机。”
我之前答应他们,数学考试满分就请客吃雪糕。在河边巴顿小声问:“老师,你现在能请我们吃雪糕吗?”
河边没有小卖部,我们一直走到了隔壁村子。夏天还没到,小卖部里没有雪糕卖,老板问我,你是老师吧?我说是。他说我不在乎少赚钱,但不建议孩子吃凉的东西,他补充说自己是个中医。我说,那就买点水喝吧。大家涌进小卖部,扎克跟每个人说,只准挑5毛的。我付账时,他们就在外头算一共多少钱。
孩子们都热了,一个个求我替拿外套。扎克说:“自己拿,不要什么都找老师。”我在一旁呼应:“就是。”
9
二年级的课堂一如既往的混乱着,小书桌拼成了大书桌,男女生各坐一端。两方阵营,泾渭分明。唯独一个漂亮女孩和男生们坐在一起,与小头目挨着,姿态很像大哥的女人。那个女孩大概是全校最精致的,双眼皮,白皮肤,笑起来有酒窝,梳了一根马尾辫。而对面的女生阵营,则一个个灰头土脸。上课时,漂亮女孩管纪律,惹来其他女孩的非议:“要你管!”
晚饭时,伴着儿歌声,三年级的几个孩子跑过来,说有人打架了,让我去看。我走过去,发现两个男孩靠在墙角,虎视眈眈地对峙着,两个人都哭了。其中一个是周末陪我爬过山的孩子。我从兜里掏出手纸,一人发了一片。每天都有孩子哭,我已经发出去小半卷手纸了。
周末陪我的孩子是走读生,我把他劝回家,又劝另一个单眼皮男孩去食堂打饭。后者不从,说自己不饿。我只好说,那晚上饿了来我宿舍要吃的吧。
我回房间吃饭,单眼皮男孩悄悄走进来,坐在了门口的梯子上。我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我从袋子里掏出一颗鸡蛋给他。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我问他为什么打架,他说是那个男孩口水吐到了他的脸上。他说那个男孩以前和别人打架,他妈妈来学校大闹,把对方狠狠教训了一顿,几个老师合力才拉开。“如果他妈敢打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说,如果他妈来了,你就找我,我跟她讲道理。
饭后,我趴在栏杆上抽烟,他凑过来,和我挨着。他问我为什么买那么多方便面,我说周末没人做饭,只能吃方便面。他说,你来我家吃吧,我妈做。晚自习的铃声响了,他揣着鸡蛋,慢慢走回教室。
下课后他果然找我说饿了,我给他一根火腿肠,让他偷偷吃掉。
10
我正在吃早饭,扎克溜了进来,在裤袋里左掏掏、右掏掏,把一些吃的堆到了桌子上。有一袋麦片、两根火腿肠和一些喜糖。我谢过以后只留下了喜糖。他神秘兮兮地说,晚上还有东西给你,但现在不告诉你是什么。
前一天的鸡蛋男孩忽然和我亲热起来,如影随形。在操场上见到我就冲刺过来,拉扯我的衣服。中午他还是不吃饭,一屁股坐在我宿舍的凳子上说:“给我点吃的。”结果被我赶去了食堂。
一家报社和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前后来到学校,挨个采访老师。
他们拍摄时,正赶上我在三年级上美术课。狼叫男孩一直干扰,谁去制止他都反问:“弄啥咧?干啥咧?”摄像师“啧”了好几次,差点发火,被记者按住。最终拍摄时,摄影师又多次提醒我:“那位老师,腰板挺一挺!”
摄像机架在我的右侧,我按照他们的要求,一会儿板书,一会儿指导,一会儿又要走动。
看到摄像机跟着我去食堂打饭一路拍到宿舍,四年级的孩子们拿着本子嚷:“老师就要出名啦,快给我们签个名。”
扎克拎着一个塑料袋一路小跑到我房间,在桌子上打开。是一袋煎饺,还热着。他说是妈妈让他带给我的。
听说扎克给我带了饺子,两个二年级的男孩也跑了进来,一人攥着一个小拳头,在饺子旁边展开,堆出两个小山丘,是炒瓜子。
晚自习下课后,我正要去接水,周老师把我唤了过去。
教师办公室的门口有一个大桶,专门烧热水供学生饮用和洗漱。水总是不够,所以我一般只在房间里用水壶烧。周老师说,今晚烧的水多,用桶里的吧。桶的四周围满了不同年级的孩子,有的洗脸,有的刷牙,有的搓脚指头。我加入了他们,有说有笑,第一次感到大家像一家人。
11
学校组织老师去郑州学习一天,一共去了四名老师,剩下五名各管一个班级。我负责管四年级,几乎上了一天的英语和数学课。自习时,我翻完了带过来的书,下课时送给了班长凯莉。孩子们围上去,詹姆斯悄悄走过来,问我还有没有书了。
我不能说喜欢这里的每一个孩子,詹姆斯就是我不喜欢的那个,上课捣乱,下课恶作剧,还爱翻我的东西。他坐在艾米后面,他们分别是男生和女生里最胖的,长得也有点相似,眼角都有些下垂,看上去心情不佳。如果他们同时回头,会有一种微妙的喜感。
我忘了书里夹着二年级女孩送我的“欢迎老师来”的纸条,被孩子们发现。我说这个要还我,我要留作纪念。扎克说,老师我也要给你个东西纪念,你想要什么?他笑,说,你可以选,要卡片还是纸鹤。我说,那就卡片吧。他说好,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我说,你要现在回家拿?还没来得及拉他,他就和巴顿一起往校外跑去。打上课铃之前他们赶回来,扎克把卡片塞给我。大概是以前手工课做的,一个蓝色的心形上贴了些剪纸。我夹进本子里,他开心极了。
二年级那对小兄妹的日子总是不太平,哥哥常被男孩欺负,妹妹则被全班欺负。鸡蛋男孩管那个妹妹叫小不点儿,“我不是”哥哥愤怒地说:“你不看看你,是你们班最矮的。”
小不点儿每天都要哭上几次,脸一直是花的。白天我给她拍了张照,她求我能不能带她妹妹一起再拍一张。晚上孩子们都回宿舍了,她被五年级的几個女生堵在门口声讨。我前去问究竟,她们说她偷东西,围观的二年级孩子都说自己有被偷的经历。小不点儿的哭声震耳欲聋,女生们推搡她,不让她进门。
鸡蛋男孩牵住我的手,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对这种场面不以为然。
他说他有个哥哥,是黑社会,坐了八年牢,再有三个月就要出来了。
我问他住得远不远,他说不远。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住校呢,他说因为妈妈上班忙,有时候下午出门,早上回来,有时候上午出门,半夜回来,总之没有时间照顾他。他的每句话都以憨笑结束。说话时,他坐在我房间的椅子上,啃同学剩下的半根雪糕。他的单眼皮有点肿,笑起来鼓鼓的。
小不点儿终于安静了,方才讨伐她的女孩们正倚在宿舍门口看星星。她们问我从哪来,有没有女朋友。不知谁告诉她们我是日语专业,又要我说两句日语听听。我问,为什么想听?她们说,因为没听过。我们聊了会儿,我慢慢往房间走。
一个声音沙哑的女孩说:
“拜拜。”
“拜拜。”
“晚安。”
“晚安。”
然后我們一起笑了。
12
校长联系了深圳的网络老师,给孩子们上视频课。课程表按对方的时间定,音乐老师早上有空,第一堂课孩子们就围在办公室那台老旧的联想电脑前歌唱《雪绒花》。
还有两个星期就要期中考试了,英语的考试范围是一至五单元。我来了以后,一边授课一边复习,也刚进行到第四单元。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英语课上到一半,因为深圳的英语老师有空,临时就把孩子们拉去学习第六单元,完全打乱了我的复习计划。
学校的网络不好,信号总是断掉。以扎克为首的男孩们没一个听课的,在办公桌下钻来钻去。詹姆斯和德里克玩一把钢尺,不亦乐乎。这节视频课不仅占用了英语课,还耽误了半堂数学课。
学校下面的小街上有集会,街两侧摆满了摊位。有水果、糖块、衣裤、日用品、农具,每个摊位都站着几个抱孩子的妇女。虽然琳琅满目,但只有短短一百米的距离。课间操时我和小赵去转了转。我买了一双拖鞋、三只鸭梨和一斤果冻。
放学后小赵带我去隔壁青西村的超市买周末的食物,往返差不多四里地。路两侧都是菜园,有零零散散的坟冢。坟冢背后大概是养殖场,不时传来一阵阵动物的低吼。
青西村比吕沟村繁华一点,至少有烤鸭和馅饼卖。
卖馅饼的老伯一头白发,小赵来过几次,他们互相认识。他的店开在家里,一进门就是炉子和案板,案板上有肉,有面,还有盘旋的苍蝇。他在这里做馅饼已经四十多年了。邻居青年站在门槛上对我们说,你们都是远地方来的吧。老伯说,远啊,我们这里的人出去打工不也是去远地方,人活着就是走来走去。馅饼做好了,他用杂志彩页包好,套在塑料袋里,一个五块钱,我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里面都是肥肉和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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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一早,我七点钟就自然醒,缩在被窝里看武侠小说。刚看完两章,就听到大门口有孩子喊我的名字——昨天放学时我和他们约好,今天一起去他们的秘密基地,但没想到居然这么早。
换好衣服,出门一看,扎克、乔安娜、凯莉、巴顿、贝拉和另外五个低年级的孩子正趴在铁门上一齐催我。我把昨天买的果冻分给了他们,想起小赵的提醒:如果带孩子们玩发生意外,我要担负责任。
扎克骑着一辆自行车,把我们远远地甩在了后头。我们穿过一望无垠的田地,路过一座小庙,在庙门口,我给他们合了两张影。接着我们又穿过一条狭窄的马路,来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秘密基地:废弃的大炮。孩子们坐在驾驶位上,把炮筒上下左右地旋转。其他人有的爬到炮筒上,有的站在轮子上,上蹿下跳。乔安娜给我两根火腿肠,说是留作我的午饭。
在大炮旁拍了几张照片后,我们就赶往下一个基地——水库。通往水库的路有点远,扎克先把两个男孩载了过去。他骑得飞快,不一会儿三个人连一辆车就变成了一道完整的阴影。因为是上坡,很费力,阴影歪歪扭扭,最终崩溃解体,一道阴影变回了三道。扎克骑回来换我骑。我载着他的表弟,也歪歪扭扭地骑了起来。刹车闸坏了,车筐也是瘪的,骑起来嘎吱作响,比走路累多了。
贝拉的弟弟嫌我们走得太快,哭哭啼啼跟在后面。乔安娜处于游离状态,没有跟随大部队的步伐,东跑跑,西看看。
水库对我来说吸引力实在不大,待了半小时,我们就回到学校,在门口解散了。
刚回宿舍,就看到校长带来了新的志愿者。志愿者在操场上好奇地张望,校长两手拎着他的大行李箱。
上周校长就预告了这件事,周主任还找到我,问可不可以跟他住一个房间。他说,反正你们都是从北京来的(本地老师按照我们上一份工作的地点将我们分成北京来的和青岛来的)。两人住一间实在不方便,况且三年级教室旁边还有一间空房,于是我拒绝了。
我找到校长,跟他商量了一下视频课程的事情。他说以后不会上英语的视频课了,因为新来的老师就是英语专业的:“他的英语过了四级。”他说他会顶替小赵教五年级的英语,让小赵教三年级。
14
几乎每个班都有学生问过我有没有女朋友,几乎每个老师都问过我结没结婚。他们表达惊讶或感慨时会发出重重的、长长的鼻音,“嗯——”比如,“嗯——我们这儿25岁都有两个娃了。”
扎克说他表哥不到20岁就有女朋友了。我说你怎么不找一个,你可以跟艾米在一起。扎克摇头,说艾米太胖了,应该跟詹姆斯在一起。我说那贝拉合适,身高、胖瘦都均匀。他说不行,我不要找本村的人,我要找隔壁村的。
扎克说他不准备考大学,因为语文和英语太差,实际也的确如此。他能在英语课上保持安静、按时交作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交情不错。我问,如果你不读大学,20多岁的时候要做什么呢?他说不知道,想了想又说,要去旅游,去有名的地方,北京、上海、天津,还有他迄今为止唯一去过的外地,四川乐山。他曾在乐山读过几年书,大概是随打工的父母去的。他对四川有种乡愁,不时让我讲两句四川话听听。
因为英语课课时太少,我找周主任调了一下,确保每天都有课。杨老师笑说:“看看人家多聪明,把课都调到上午了。”我一下想到,糟了,忘记跟她打声招呼。大家看到新的课程表,数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英语二字,叫苦不迭。自习课上,完成数学作业又想做拓展练习的人也被拦截背单词。
为了不学英语,他们总会找话题打发时间:“老师,不会做的题怎么办?”
“写‘我是个笨蛋交上来。”
“不中不中。”
他们说,老师说语文和数学最重要(当他们不同意我的观点时,就会蹦出另一个老师的语录,这个人往往是杨老师)。我说,你们以后找工作没人会看数学、语文成绩,但会看英语水平。这句话暂时挡住了他们的不满。
有天扎克说世界真不公平,我以为他想说贫富差距,但他只是看着树上的鸟说,鸟会飞,但人不会。我说,人有满汉全席,鸟只有虫子可吃。他想想说,那还是挺公平的。——相较城里的孩子,他们没有外教,不会弹琴,但几乎人人都会爬树、游泳,他们才拥有童年。这也算一种公平吧。
15
我開始抵触踏进二年级的大门,假如一天有十成体力,在二年级上一堂课至少要耗去四成。二年级的地板是燃烧的。吵嚷的、玩水枪的、前滚翻的、学我动作的、撕扯成一团的,此起彼伏。我的嘴角上扬一毫米,恶态就会翻倍。小头目拿着一根拇指粗的树枝,用私刑处罚。受罚者无一反抗,默默承受。他们都听他的话,还会问,能不能先告诉我打哪儿?
小头目留着西瓜头,总是洗得很柔顺,看到我就跟在后头,戳一下,或抱住腿,非要跟我比比力气。除了乱发男孩(上周他剪了头发,已经井井有条了),其他男孩都是他的兵卒。他一抱住我就立刻喊救兵,或让他们找武器。他们都在讨好小头目,尽管如此,小头目心情不好时,对他们却从不留情。兵卒之间也常有龃龉,只有面对乱发男孩时才会同仇敌忾。
小头目对漂亮女孩百依百顺,对其他女孩,即使姿色不赖,也照样大吼大叫。山里的女孩都比城里的女孩坚强。送我“欢迎老师来”的纸条女孩被小头目推了一下,磕到手腕,只是皱了皱眉头。我问她破没破,她抿嘴巴摇头,然后让我看她画得好不好。
忽然他们让我猜两个男孩是什么关系。他们都留着短发,穿一样的衣服,眉目间有些相似。他们说,他们是兄弟,黑一点的是哥哥,白一点的是弟弟。本来还吵个不停的兄弟俩害羞地不说话了。他们好像总对自己的弟兄姐妹难以启齿。
勉强上完课,走出教室的时候,顿感豁然开朗。
晚上我第一次把学生弄哭,起因是她指着门外说“你走吧走吧。”这话他们不常说,但也说过几次。“走”并不是让我从哪来回哪去,而是回宿舍,不要管他们。话虽不重,却一下子触到我的霉头。
当时是晚自习,每个人都在讲话,艾米被我没收了叠到一半的纸鹤。我说今天很累,不想跟你们多费口舌,再说话就出去罚站,就在这时,艾米指着门外挥挥手说,你走吧走吧,回去睡觉吧。我让她出去,她不从,我拉她出去,她死死拽住桌角。我说,类似的话别再让我听到第二次。没多久,安静的教室里传出艾米的啜泣。
艾米哭了半堂课,放学时,大家都走了,她还在用英语书捂着脸。我让她回去,她含混地嗯了一声。过了很久,我才在楼上看到她从教室出来。爱丽丝跑到我的宿舍说,艾米衣服也不脱,还在被窝里哭呢。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真累啊,我什么也不想管了。
16
整整一宿我都睡不好,总梦见孩子们拉扯我的衣服,我一再警告他们松手。这梦境简直是现实的复刻。凌晨两点,我居然被梦气醒,辗转难眠,看了会儿书才重新睡着。
不知道新来的志愿者哪里来的精力,早上六点钟就在操场列队跑步。起床速度慢的被威胁做俯卧撑。队伍已经站好了,还差几个人,他领头倒计时:“100、99、98、97……”我心烦意乱,却无法自控地跟着数,“96、95、94……”
早饭时周老师喊学生让我下楼吃饭。我见窗户上浩浩荡荡来了七八个人,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全部轰走。过了会儿周老师进来,解释山里的孩子没规矩:“是我们管教无方,我代学生向你赔不是。”我们寒暄了几句,他委婉地建议我以后跟着大家一起跑步,“身体是自己的。”我点头称是,赶紧溜走。
我发现孩子们有自己的一套比画数字的手势:大拇指是五,加上食指是六,加上中指是七,加上无名指是八,五根指头是九,一根食指和一只拳头是十。我觉得很有趣,拿本子记了下来。
好歹熬到中午,我实在受不了满耳的吵嚷,到附近的石阶上坐了会儿。那里是村长的家门口。没多久村长也拄着拐棍出来晒太阳。他今年70多岁,一头银发,戴顶靛蓝色的帽子。他总说,我们这里是农村,真正的农村。
村主任的普通话说得比一些老师还好。他说年轻时在南京和杭州当过五年兵,我问是不是和越南打仗,他说比那还早,是抗美援朝刚结束的时候。有的战友去了朝鲜,很快就回来了。听说我是大连人,他说从前有战友被分到瓦房店。瓦房店是隶属大连的县级市,他问那里离我家远不远。
因为深圳的音乐老师晚上有时间,于是第一节晚自习在办公室吟唱《小背篓》。女孩们伸长脖子,对着话筒放开嗓门,爱丽丝捂住耳朵冲我苦笑。我们都怕吵,这种时刻我们总会对视一眼。
扎克和另外几个男孩一直讲话,艾尔莎向我抱怨,说听不到音箱里的歌声。我还没来得及处理,扎克就骂了句脏话,被路过的校长撞了正着。校长二话不说,用手里的文件夹在扎克头上磕了一下。校长一走,扎克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男孩一哭,办公室的气氛就变得很微妙。就在这时,五年级的几个女生非要挤进来看电脑,两个拉扯我的衣角,让其他人有机可乘。在L小学,这是我最讨厌的行为,唯一的外套已经被扯开了线。我勃然大怒,把她们赶走,关上门,每个人都老老实实。
音乐课结束,大家回教室自习,仍旧没一个人吱声,纪律空前的好。我来回巡视时挡住詹姆斯的光线,他命我让开,口气非常不客气。他一直如此,总要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情,也许是为了引人注意。但不管怎么说,这话显然又让我怒不可遏。
“我不需要听你的指令,”我吞回脏话,盯着这个全班我最不喜欢的学生,“你以为你是谁?”
17
L小学一共有六名在职老师,两位姓吕,三位姓周,一位姓杨。
我第一个记住的当然是开面包车的吕老师,他教五年级的语文。他少言寡语,常在耳朵上别一根烟,腋下夹两本书,而且烟不离手。尽管他时常开怀大笑,但能感觉到那只是礼貌。我们喝过一次酒,当时是晚自习后,学生们都睡了,我和小赵在办公室聊天,他带了瓶白酒来。这里喝酒的习惯是就水喝,一口酒,一口水。我只尝了一口,有点山枣味,他没有劝我喝完。难得遇到不劝酒的人,我对他的敬意又多了几分。
另一位吕老师教二年级的数学。他马上就60岁了,因为学校缺人,只能硬着头皮教书。但他只教书,对学校的活动一概不参与。他的女儿在大连开发区工作,他曾坐火车看望女儿,途经营口时下车,在那里玩了两天。他常和我提这次旅行,说他吃不惯海鲜。他很爱对我说:“走啊?去不去营口?”他不會说普通话,他讲的河南话和郑州话也不一样,与他聊天必须察言观色,依据表情和语气猜测意思,他笑我也跟着笑,他不笑我就说“嗯”。
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周老师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是一个笑声爽朗的阿姨。她和数学吕老师一样,不太过问学校的事。她的工位在办公室门口,我总能看到她在那里伏案写字。她的小儿子在她的班级读书,对他十分严厉。有次他抢同学的零食,她脱下一只鞋,单腿跳跃追着打。
周主任留着平头,不管天气阴晴,总露出刺眼的表情。他教五年级的数学,喜欢把学生叫到操场的乒乓球台上写作业,他在一角批改。他长得很像卡通人物,但,是那种上了年纪的、已经被当年的孩子所遗忘的卡通人物,行动也有点笨拙。食堂阿姨是他的妻子,他常去食堂帮忙。每到饭点他就站在楼下喊我吃饭,手里挥着筷子和饭盒。
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周老师有一种将大事小情视为己任的热忱,并有强烈的育人之心,擅长讲客套话和大道理。他掌管办公室的麦克风,想找哪个老师,或突然想起什么,就随手拿麦克风广播一下。可惜他的普通话也不好,他的广播我从来都听不懂内容,只知道非常紧迫。他很爱看电视剧,学校那台打开网页都要五分钟的电脑里塞了许多他下载的乡村家庭剧。下载完,他就找个懂电脑的人帮他存进手机。因此,他是全校唯一会盯着手机走路的人。
另外,他也是前一天对我说“我代学生向你赔不是”的那位老师,可实际上他给我带来的不适比学生多得多。有一次我刚倒好热水准备洗脸,他来要水,把杯中的茶水一股脑泼进了我的脸盆。另一次,早晨我打水回来,看见他从我房间慢悠悠地溜达出来,一言不发,旁若无人。
杨老师是这些老师里最年轻的,染了黄头发,教四年级的语文。我从她的手里抢来几节课时,一直怕她发火。她只说,希望你们考第一名!她也爱看电视剧,还对电视台在学校的采访很感兴趣。我刚来的时候见她在办公室反复看那些节目,边看边笑。有天傍晚,校长和杨老师前后给我发短信,提醒我一定要看今晚的节目。
以上六位老师和我们三个志愿者就是L学校全部的老师,每人每周会有20到25节课时,从早上八点半一直到晚上八点。我没有被安排做班主任,相对轻松一些,小赵是三年级的班主任,苦不堪言,我在宿舍里不时会听到他崩溃的大吼。三年级的学生不比二年级安分多少,我十分理解。
郑州来了老师“观摩”。前一天周老师就通知我们三个志愿者了,让我们准备下,他们会听课、提意见。听志愿者的课显然是不合理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安排只是老师们的逃避。这正是期中复习阶段,除了考试就是讲卷子,要特别准备一节新课,只会打乱节奏。我觉得毫无意义,所以视而不见。他们来的这天,操场上每棵树上都插了一面旗子,处处打扫得一尘不染。来的时候是第三节课,我的课是前两节,刚好擦肩而过,小赵和新来的老师则成了观摩的对象。
下课时我见记者在操场采访小赵,便溜去校外晒了会儿太阳。
中午,所有本校老师、参观老师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挤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开会,三方人互相谦让坐第一排,但没一个人坐下去。会议漫长、无趣,参观老师的意见来来去去都是调动学生的积极性。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我饿得浑身发软,没结束就回宿舍吃了两个鸡蛋。
午饭在青西村的小饭店解决,语文吕老师没有参加。十几个人谁也不说话,气氛尴尬到我裹紧了外套。终于,电视台的阵营找到了话题——一类家境富裕却依旧工作的怪人——气氛变得像正常的饭局了。结果,周主任因为被鸡蛋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声音盖过讨论声,大家又都默默吃饭了。
18
我很少有机会进五年级教室。他们的美术课是周五的最后一节,学生们既想做周末作业,又盼着放学铃声。我太理解了,所以授完课就安排自习,想画画的也可以继续,只要安静就可以。对我来说,安静就是维系师生感情的纽带。
五年级的孩子们相对成熟、理智,眼神里藏着秘密,很少像低年级的孩子那样围我团团转,课堂上也规规矩矩。
这个班级我认识的只有缺牙男孩和闯进四年级教室的两个女孩。那两个女孩一看就是大姐头,一个精瘦、穿黑裙子,一个饱满、穿粉外套,总是黏在一起。因为接触不多,一直以为他们对我不会有什么印象,直到有天黑裙子女孩说,以后你多来我们班吧,我们同学可欢迎你了。我才开始有意识地记住他们的名字,珍惜起共处的那45分钟时间。
五年级的小班长是一个寡言的男孩,留着平头,延出一截刘海,是标准的小学男生发型。他的长相我很眼熟,觉得亲切,但一直记不起是谁,后来终于想到,是小时候的一个邻居。那个邻居是一个哑巴,由于太久远,加上相处时间不多,我记不得当时是怎么跟他交流的了,但印象中总是很愉快。小班长正处于我当时的年纪,又不爱说话,总觉得这就是我的童年玩伴。
星期五,全校期中模拟考试,我失去了一周一次走进五年级教室的机会,而我原本打算和他们聊聊天。
早上八点半,学生们搬出椅子,在操场上排好队准备考试(德里克、狼叫男孩、小不点儿、乱发男孩和缺牙男孩没有参加)。操场的一角堆满了砖头,考场座位安排好后,孩子们呼啦啦跑去捡砖头当凳子,拿椅子当桌子,有条不紊。我和小赵相视而笑,都对这种露天考场感到新奇。
校门口围满了村民,也饶有兴趣地往里张望。
我穿梭在学生中间监考,所有认识我的孩子——鸡蛋男孩、黑裙子女孩、粉外套女孩、黄大衣男孩、纸条女孩、“我不是”哥哥、小头目、一年级总问今天有没有美术课的几个孩子和四年级的每一个人——都偷偷冲我笑、做鬼脸。
能认识你们真好。我由衷地想。
19
又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周末,夜里窗户被风冲撞得咚咚响,几次被吵醒。我实在不想再吃方便面,只能用火腿肠、鸡蛋和面包打发。饥饿、寒冷、瞌睡,满心只想吃火锅和海鲜,还想回家搂着狗好好睡一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第一次,每次被食欲折磨都会觉得自己很低级,可是没办法,这是天性,无法回避,只能忍耐。
我第一次点开日历,数起剩余的时日。
在L小学的第四周,我必须记下这已经诞生多时的感受——倦怠。对村子的倦怠,对课堂的倦怠,对学生的倦怠,对寒冷的倦怠。
但,一如既往地,每次感到厌烦时,总会出现一两个孩子改变我的想法。这次是“我不是”哥哥。
自从五年级一个穿拖鞋上学的男孩来我宿舍要热水泡面以后,每晚都有男孩凑热闹。一晚,“我不是”哥哥跟着拖鞋男孩和鸡蛋男孩一起来了,另外两个人拎着饭盒,“我不是”哥哥两手空空。我问你不吃吗?他说不吃。我问你饿吗?他说饿。
“没吃晚饭吗?”
“没吃。”
“为什么不吃?”
“回家拿东西了。”
“没有吃的吗?”
“没有……”
鸡蛋男孩和拖鞋男孩倒好水走了,我拉住“我不是”哥哥,找了根火腿肠给他。他双手握住,说谢谢老师。——在我分过食物的孩子里,他是第一个说谢谢的。我问了他的名字,他叫一华,他的妹妹叫一慧。
“我不是”哥哥走了以后,我慢慢晃到男生宿舍门口,看见他正在把火腿肠分给拖鞋男孩和鸡蛋男孩,鸡蛋男孩见到我嚷道,你给他不给我!
我回到房间,把最后一包方便面拿给“我不是”哥哥,他推辞半天,最后看拖鞋男孩点头才收下。
第二天开始,“我不是”哥哥对我格外热情,逢遇到必问好,并且抑扬顿挫。
“老师!上午好!”
“老师!中午好!”
“老师!晚上好!”
隔一晚,他们三人又来了,拖鞋男孩和鸡蛋男孩倒完水先走,“我不是”哥哥最后一个倒。大概是担心剩下的水不够我洗脸,他倒的很少,我让他多倒点,他说,如果水不够,你得喊我去打。
晚自习的时候,扎克和艾尔莎迟到了。扎克先来,罚站两分钟。差不多20分钟后艾尔莎才来,步伐轻盈,避开我的视线偷笑。我让她出去站着,她置若罔闻,问话也不回答。全班都在看着我们,我知道,这次不处理,下次再有人迟到我就失去了权威。
“去哪了?说话。”
“回家吃饭了。”说着两滴眼泪掉在了英语书上。
“你们都听好,以后晚自习迟到就罚站,别以为哭就没事了。”
艾尔莎不是调皮的学生,虽然嗓门很大,经常吵到我发火,但我并不讨厌她。她的成绩不错,没有严重的偏科,脑袋转得也快,是班里仅有的几个我认为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她一直默默地哭,下课时,我让贝拉去安慰她,贝拉说,你自己的错误自己去弥补。
“我哪里错了?”我意识到讲道理她根本不会明白,“我是让你以同学的立场去关心她。”
贝拉去了,被艾尔莎赶走。
乔安娜帮艾尔莎解释,她不住宿,只能回家吃饭,她们家做饭晚。我想起老师们说过,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去外地打工了,很多孩子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有的老人体弱多病,非但不能照顾孩子,还要孩子照顾老人。这也是很多孩子周末不写作业的原因——没有时间。艾尔莎可能就是这样的留守儿童。
第二堂课上我郑重地说:“我是你们的老师,也是你们的朋友,我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如果迟到是因为做饭晚,我可以理解,但你要告诉我,跟我沟通,另外,规矩就是规矩。”我走到艾尔莎旁边,轻轻推她一下,“好了,别哭了。”
20
新来的老师姓董,孩子们熟悉这个姓氏以前都用“胖老师”代称。我由衷地佩服胖老师,他不仅每天都能早起带队跑步,还让100多个学生都学会了进办公室前打报告。学生们甚至自创了一种四格游戏,四个角色,一级一级打报告等候批准。
胖老师教二年级的数学和五年级的英语,二年级被他管理得有条不紊——他给孩子们分了组,選好组长,按成绩给红花,还把他们的画贴在了墙上。简陋的教室被他装扮得朴实温馨。下午他又在网上找了一套舞蹈,带孩子们跳舞。在L小学,只有外租的幼儿园女老师会做这件事。女老师们围在旁边,好奇地问这是不是街舞。
临近考试的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做题,除了不参加考试的德里克外,巴顿、爱丽丝和詹姆斯总是后三名。我发现对他们使用激将法比较有效,“大家加油吧”的冲击力远远比不上“觉得自己是笨蛋就自甘堕落吧”。
有一天自习时巴顿玩乒乓球被我没收。出门时,正好看到五年级上体育课,小班长正在打乒乓球,就给了他。下课后,小班长和巴顿一起找我,问球的事情。我说,没收了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小班长回去继续和同学打球,巴顿站在球台旁,抹起眼泪。
上课时,女孩们提醒我巴顿在哭。我当然注意到了,他的脸黑一块白一块。巴顿的同桌凯莉可以答九十几分,而他总得八九分,因此我毫无恻隐之心,只觉得恨铁不成钢。
“课堂玩东西没收,没收了就别指望我还你,还是那句话,不要以为哭能解决问题。”
哭并不足为奇,在四年级,全班十二个人,我已经见过八个人掉眼泪了,有的是互相吵架,有的是被我或别的老师批评。我打趣地说:“真想看看剩下的四个人哭是什么样子。”
贝拉的反应尤为强烈:“我就不哭,哭也不当你的面哭。”实际上有几次她差点就哭了,脸红到脖子根,还是咽了回去。这个留着蘑菇头、喜欢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很像樱桃小丸子,机灵又有韧劲,让我刮目相看。
但她也给我留了个坏记忆。有次测试前她举手问,答满分能不能发十块钱?尽管童言无忌,还是成了我一个难以根除的芥蒂。
“为一个乒乓球哭多没出息,”我的话题又回到巴顿身上,“你怎么不为自己的成绩哭一次?”
当晚巴顿就脱胎换骨,开始找我问乘法题了。詹姆斯和爱丽丝也凑过来听听,或找道题问问。这一幕真令人喜出望外。最后一节晚自习,巴顿认真做完了一套卷子,竟是全班最后一个走的。我来了一个月,这还是头一次。
21
我突然发现,班上唯一给教材包书皮的是什么都学不会、考试也不参加的德里克。我问他,是妈妈包的书皮吗?他不说话。德里克很害羞,虽然平时在村子里碰见,他总会远远地喊老师,但当真跟他说话,他都低着头,很少回答。他的脸皮很薄,谁要是不屑或蔑视他,他就会用书挡着脸哭。他们说,有时他会边哭边用拳头砸书桌泄愤。
是妈妈包的书皮吗?我仍然对这个问题好奇。
“这是好事,为什么不好意思说呢?”
德里克小声回答:“自己包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心想,这件事值得写进笔记里。
气温升到30度的第一天,学校来了一些志愿者。他们都在郑州读大学,假期会来支教20天,这次算是踩点。
孩子们异常兴奋,在操场上跑来跑去,这也直接刺激了他们的战斗欲,当天中午就有两个班级打架——三年级的狼叫男孩被打掉门牙,二年级的小不点儿被打破脑袋,而她的同学乱发男孩则撞破玻璃从二楼摔了出去,几个孩子捏着玻璃碴跟我说,他跳楼啦!死啦!万幸他毫发无损,顺着后墙跑到篮球架下面玩去了。
打小不点儿的女孩长得小小的,烫了卷发,眼神里透出一股狠劲儿。学生们拉我去教室时,小不点儿被女孩们围住,抱头大哭,卷发女孩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过去看,小不点儿的后脑勺出了血,我拉她去楼下包扎,她不肯,力大无穷,我拉住她的胳膊,另外几个人抬起她的腿,把她活活架到办公室。校长正在和志愿者们开会,开车带她去了诊所,过了一小时才回来。小不点儿头上缠着绷带,手里举着烤肠,冲我咧开嘴——两颗门牙没了,只剩粉红的牙龈。
“头别碰水。”
“知道啦!”
几乎每天都有学生打架,每个班只有十来个人,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有时候还会跨年级打。缺牙男孩接水时嫌“我不是”哥哥碍事,打了他一拳,正好被后者的奶奶看到。奶奶拉住三个老师,让他们管管,老师们避之不及,最后她只好冲进五年级教室,和缺牙男孩大吵起来。
我理解老师们,起初有人打架我也会管,慢慢地就懒得插手。孩子们都不记仇,今天打完明天又恢复关系。有一次我问,你们每天吵吵打打不累吗?他们齐声回答,不累!
乔安娜说:“我们体力好!”
不过还是有孩子从来不打架,比如纸条女孩。有天早上她叠了两个气球,上面写“我的愿望”,用双面胶贴在了我宿舍的墙上。“你当我房间是庙啊?”我说。她笑嘻嘻地跑了。我忍不住偷偷打开一个,看到她写,“希望倩倩能来看我跳舞。”
下周就期中考试了,我的身份从半师半友变成了纯粹的老师,常常因为成绩和纪律发火。扎克不背单词、上课讲话,对女孩骂脏话甚至动粗,被我批评过许多次。我能感觉出他对我的闪避和疏离。他再也没有端着饭盒找我吃过饭,或趁我不注意时冒出来。
小卖部的阿姨说,有件事想求你,又不好意思开口。前几天她跟我提过大女儿在读中学,理科不好,我猜她想说的也跟女儿有关。果然她说,你知道一部电影叫《音乐之声》吗?我女儿想看,你能不能帮忙下载?她说女儿喜欢看电影,最近学习没动力,想看点励志电影,“刺激一下。”她问我,有没有什么电影里面的人过得很苦,我答应帮她找找。她很感激,非塞给我一袋瓜子。
过了半小时,她的儿子拎着一袋吃的找我,说是妈妈给的。我让他拿回家,跟妈妈说谢谢。后来想想,还是应该收下。来这边我才感觉到,给予别人东西,和接受别人的东西,对双方来说是两种不同的愉快。
五年级一个孩子总在我玩手机时站在背后偷看,每次我发现,就挠他的痒痒肉。我们就这样变熟了。他是第一个问我要电话号的孩子,因为他有手机。晚上他给我发短信。
“老师你好。”
“哈哈,早点休息吧。”
“晚安。”
手机男孩坐在小班长的后面,两个人长得有点像,一开始我需要靠衣服辨别,后来我发现,小班長的五官紧凑些,手机男孩则分散些。两个人都很可爱。我问他们是不是亲戚,他们说不是。
中午,我找手机男孩陪我配钥匙,他在我的宿舍等我吃完饭。他是典型的留守儿童,父母在浙江打工,留他和爷爷在家里。我问在浙江哪里,他说不知道,但暑假时妈妈会带他过去玩一个月。他还有一个哥哥,16岁就不读书了,和妈妈一起在外打工。他问我大连有什么好玩的,我说有海洋馆,他说希望明年暑假妈妈能带他去。他在我的房间转了几圈,问我缺什么。
“老师,你平时用什么洗衣服?”
“肥皂。”
“那我给你带洗衣粉和手套吧。”
“没关系,不用了。”
“你把脏衣服拿到我家洗吧,我家有洗衣机。”
我确实有几件担心洗不干净而一直放在那里的浅色衣服。
“那我给你钱吧。”
“不要不要不要。”
配钥匙的恰好是把小不点儿脑袋打破的女孩家。他们家像四合院,主屋最隆重,屋脊上还嵌着吻兽。她的爷爷奶奶又是搬板凳又是塞烟,但女孩什么话也没说。她的奶奶说,听妮儿说新来了老师,教得可美。
配好钥匙,他们不肯收钱,最后很不好意思地收了两块。
周五下午放学,手机男孩给我发来短信。
“待会儿我去找你。”紧接着又发了一条,“明天八点我去找你。”
“到底什么时候啊?”
“八点二十。”
“都可以。”
“不见不散。”
“短信联系。”
过了会儿他还是来了,我们在房间里一起看《这个杀手不太冷》,看到一半他问,这个小妮儿后来成为杀手了吗?演到激情戏时,他低下头,撕开果冻的包装。电影看完他说:“老师,明天咱们能看《熊出没》吗?”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不到七点手机男孩就来了,来之前他发了条短信:“我给你带了有用的东西。”东西装在一个绿布袋里,有半瓶洗衣粉、半瓶洗衣液、一把鞋刷和几双筷子。前天晚上我把他想看的动画片下载好,并准备了一袋子零食,他看的时候我就忙着洗脸刷牙。看完动画片,他终于心满意足。
“老师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我说是《立春》,他说没看过。
“蒋雯丽演的。”
“蒋雯丽?不知道,我只知道梁家辉。”
手机男孩家有辆电瓶车,还不熟悉的时候我见他骑过。现在我才知道,他有时会骑到隔壁村子的网吧打游戏。他说如果我想去县里可以带我。
“那下次我们去县里吃火锅吧。”
“小卖部就有卖肉丸的。”
“是吗?那我们中午吃火锅吧。”
我顺便把存好电影的U盘还给阿姨,她女儿害羞地躲到了她身后。我看到手机男孩摆弄着变形金刚的包装,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地把盒子放了回去。
手机男孩家离学校很近,路上路过三年级美术课代表乐歌家,她爷爷把我们招呼进去吃刚摘的樱桃。他们家没有动物,院子里只有一棵樱桃树,用网子罩了起来,乐歌的几个同学在房间里看电视。我和乐歌的爷爷聊了会儿天,走之前,他用袋子装了点樱桃给我,让我分给其他老师。出了门,手机男孩说,你看,我们这边的人多热情。
手机男孩的爷爷在家,他腰板笔直,话很少,我们煮肉丸时,他端来一盘凉菜,怎么也不肯跟我们一起吃。吃完饭,我们又回到学校,不巧赶上停电,什么也做不了,他想打篮球,但球锁在办公室里,谁也没有钥匙。
“要不把锁头砸开吧?”
“砸坏了怎么办?”
“唉,没事情做。”
我带他回到小卖部买了变形金刚玩具。他答应我不会带到学校,也不会影响学习。我们在小卖部门口分道扬镳。
从小卖部到学校的这段土路是个小上坡,布满黄沙和石子,每一步都“掷地有声”,走起来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孤身一人。
晚上,吕老师带我、胖老师、小赵和数学吕老师去田湾村看戏。戏班子来自南阳,这天演的是豫剧《清风亭》。这是我第一次看戏,台下黑压压挤满了村民,场面令我颇有些激动,感到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陪伴该多好。
我们去的时候,戏刚演到张继宝强迫父亲说出自己的身世。唱词听不懂,看台旁立着一块电子字幕,不时有几个错别字。看到张继宝在清风亭遇见亲生母亲时我开始犯困,夫人唱:“为找儿只身返乡苦奔波,清风亭石阶已被我踏破,儿啊儿啊娘的亲生儿啊,声声唤儿无奈何。”这时台下冒出一个妇人,穿着花袄,系了一条粉丝巾,大概是疯的,拖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树枝跟着节奏舞蹈,看台旁原本趴了些孩子,都被她吓跑。台上的夫人哭泣着自己的悲惨半生,台下的观众却被疯婆子逗得哈哈大笑。
十点半戏终于结束,已为官大人的张继宝不承认养父母,活活把养母气死,戏台突然一片漆黑,忽閃着蓝光,伴随着晴天霹雳的炸响,十分阴森,张继宝众望所归被雷劈死,人群渐渐散去。
回去的路上数学吕老师感慨地说:“人生哪——”
22
周日,手机男孩陪我去镇上取钱。村里每户人家都有一辆电瓶车,手机男孩家的那辆被大伯骑走了,他说没关系,可以跟别人借一辆。我们去了四五户人家,没有一户肯借的,有的说不在家,有的说不行。一个孩子和一个外地人借车,确实让人不放心。手机男孩没有听出他们话中的意思,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今天是倒啥霉了?”我问他步行要多久,他说一小时。我说那我们走吧,路上如果有三轮车就打一辆。
手机男孩带路,我们出发了。
他说,如果你电话换号了记得告诉我,你结婚的话也要发我请柬,我带爸妈去。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穿过青西村、田湾村和吴村。最终抵达薛店镇时,两个人都有些疲惫。
此前我对村、乡、镇、县、屯没什么概念,在这里多少辨别出一些。但薛店镇和郏县的区别并不大,县无非比镇干净点。
取完钱,我们直奔银行对面的饭馆,吃了一顿酸菜鱼。饭后直奔超市,各自挑需要的东西。汇合时,我拿着一盒咖啡和一条短裤,他抱了一堆零食,当中甚至有口香糖,我有点后悔没规定他只准拿三个。
我只好说:“别告诉别人。”
“知道。”
出了超市,我们徘徊在几辆三轮摩的中间逐一砍价,最后以20块钱的价格回到学校。
下午,詹姆斯陪着胖老师,手机男孩陪着我,三年级的梦歌(死皮赖脸地)陪着小赵(不断被驱逐但不肯离去),各有一个小阵营。
胖老师很喜欢詹姆斯,常把平板电脑给他玩,有时还会带他出去拍照。模拟考试时,胖老师特意走到詹姆斯身边小声说:“小胖加油!”不知道詹姆斯哪里让他如此动情,这般惺惺相惜。
我和詹姆斯的关系早已缓和,上次我对他发火以后,他再也没有惹恼我,加上他开始对学习上心,我对他也逐渐改观,但依旧谈不上喜欢。
五点钟时,厕所后面的电表连带电线失火,冒出大团浓烟。三个孩子打开大门,把更多的孩子召唤进来,大家合力铲土灭火,住在附近的吕老师和周主任也赶了过来,电工一直修到七点钟才结束。天色迅速暗下去,只剩黑、灰、青三种颜色。杨老师带着儿子女儿,幼儿园老师拉着几个小丫头,一起晃到学校遛弯。
大家借着最后一点自然光聊天、抽烟、追逐,等待电工拉开总电闸。
胖老师从食堂拿出一袋黄瓜分发给每个人,说是周五食堂阿姨给他的。忘记什么时候开始,阿姨总在周五放学前分给我们一点食物,留着周末吃。胖老师要减肥,她就给他留了黄瓜。给我的是烤红薯,不知道给了小赵什么。
天完全黑了,炊烟都熄了火,只有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这样的静谧祥和,好像只在小时候有过,我久久沉醉其中。
第二天期中考试,监考时我发现手机男孩竟然把两个变形金刚都带来了,卷子上空了一大片题目。
“中午把玩具拿回家。”我严厉地说。
“好。”
更糟的是,尽管我千叮咛万嘱咐,买零食的事还是被他的同学知道了。以黑裙子女孩为首的几个孩子把我围住,问我是不是带手机男孩去镇上了。
“是,怎么了?”
“你为什么带他去?”
“正好碰见他,就让他带路,有问题吗?”
“你是不是给他买吃的了?”
“没有。”
“你给他买口香糖了吧?”
黑裙子女孩一直这样咄咄逼人,其他人也凑上来,口气义愤填膺:“我们连作业本都买不起,你还给他买零食!”
我知道发火会让他们更觉得我偏心而给手机男孩树敌,但忍到这里,我终于爆发:“我是你爹吗?你的作业本跟我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得知,他们的作业本是免费的。
不知是教育局还是好心人送来一套投影仪,安在了办公室。校长建议老师们找找课件,多用投影仪上课。我在网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英语材料,最后买了一套,里面有课文的动画版。
考完试的下午,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把孩子们带去办公室,从头到尾复习了一遍。女孩们最兴奋,听英文歌时用笔敲打节奏。男孩们起先好奇,复习到第四单元时就显出了倦意。
晚自习辅导英语,作为五个男生里唯一有可能提升英语的麦克斯,我把他喊到身边,着重辅导,爱丽丝全程旁听,一直到晚自习结束。
放學后,几个二年级的孩子挤进来看热闹。教室的墙上有每个人的名字,下面按成绩贴红花。班长凯莉最多,有五朵,连巴顿和詹姆斯也各有一朵,唯独爱丽丝和艾米一无所获。二年级的孩子因此取笑爱丽丝,爱丽丝无言以对。
“你们知道什么,她在我心里已经有一百朵了。”我说。爱丽丝难为情地红了脸。
23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和平时恰好颠倒。英语提高不少,女生们全部及格,并且都在70分以上。数学除了扎克84分外,其他人全不及格。数学的确难些,但这个成绩也让我难堪。“怎么搞的呀,”杨老师说。
爱丽丝进步最大,我尤其表扬了她,给她和两科状元都贴了红花。
相反的,尽管扎克考得不错,但我表现得很冷淡,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厌倦了他自习课讲话、英语课不听这些毛病。
大概因为我没有着力表扬,扎克生起闷气,上课也不跟我的节奏,自己乱做题。这时正学到乘法分配律,没几个人会做,艾尔莎学得最好,下课前我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会就问艾尔莎吧,这时扎克突然说,老师,你让艾尔莎当数学课代表吧。我不假思索地说,可以,没问题。
“怎么办啊杨老师,”回到办公室,我向杨老师求助,“涛良(扎克)不学英语,数学考得好也不听课了。”
杨老师是扎克的嫂子,我想她说话总比我有用些。课间操的时候,她把扎克叫到办公室。
“84分就骄傲了?在别的地方,这个分数顶多是中等水平。你的总分在全班只排第六,连明真(爱丽丝)的语文都超过你了。你上英语课为什么不听?老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还不是为了你们?你给我说说,今后打算怎么做,想不想好好学习。”
扎克沉默不语。
“我最不喜欢别人沉默了,”杨老师说,“想好好学,不想好好学,你给我表个态。”
扎克看向了窗外,表情非常不屑。
杨老师使出杀手锏,她说:“你父母把你交给我,你就这个学习态度吗?你看看你妈,每天下地干活,辛不辛苦,难道你就这么报答她吗?”
扎克眼圈红了,我乘虚而入:“涛良,在我们班我最看好你,别浪费了你的聪明脑袋。我对你有三个要求,第一,好好学英语、好好背单词,第二,数学分数继续提高,上课跟着我做题,第三,不要总跟灿龙(巴顿)玩,私下怎样我不管,但课堂上不行。”我搂住他的肩膀,就像以前那样,“别让家人失望,回教室吧。”
24
劳动节放假四天,胖老师回北京,小赵去城里学车(据说在这里考驾照全国最便宜),学校只剩下我自己。放学前,缺牙男孩问我是不是要和手机男孩去某某村子。我想起上周末手机男孩提到他妈妈出生的村子,就在附近,他提议下周一起去玩,我说好。我的承诺只是一句应付,没想到手机男孩真的列入行程。令我颇感不快的是,他又把这些告诉同学了。他的同学们跟我谈到他,直呼你干儿子如何如何。
学生老师都回家了,校园里空无一人,我对如何打发时间的担忧很快就变成了对独处的享受。就在这时,手机男孩的短信来了。
“我现在去找你。”
“今天没空。”我回复他。我不是不想见他,而是不想见任何人。
“我明早去找你。”
他来找我其实并没有事情可做,但他说,没事做跟你玩也高兴。可如果他来,我就必须找事给他做,否则他就会搬个板凳,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手机和电脑。
“手机是隐私,你为什么老看我的手机?”有一次我说。
“QQ才是隐私。”他悻悻地走了,转了一圈没事做又转回来,继续看我的手机。
“没空,有空的时候我找你。”我想了想,回复了他。
第二天早上,与上次一样,不到七点钟他就发来短信,还是那句话,“我现在去找你”。我腾起一股厌烦,继续睡觉,几分钟后手机屏幕又亮了,“把大门开开”,我依旧没有回复,“你在干什么?”
一小时后我起床,告诉他明天中午找他吃饭,他说好吧。下午他的短信又来了,“我现在能找你吗?”
“不是说了明天吗?”
接下来是无休止的轰炸。
“明天几点?”
“帮我解一个密码。”
“我现在去找你。”
“把大门开开。”
“把大门开开。”
我握着手机,尽最大努力控制情绪,思考怎么回复他,而他的信息还在不断地涌入。
“你在干什么。”
“我去了啊。”
“你在干什么。”
“我去了啊。”
不知谁开了大门,他一路小跑着到了操场,脸上还挂着微笑。
“我说了明天,难道你听不懂吗?”
他的笑容转瞬即逝:“我找你帮我解个密码。”
“我说了,没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的热情已经变成了一种侵略和打扰,而我除了生硬拒绝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这是一个巨大的教训,我意识到必须掌握好和孩子们相处的分寸。
他在操场上逗留了一会儿,回了家,晚上八点半,他再次发来短信。
“明天八点我去找你。”
“说了中午,你没收到短信吗?”
“中午几点?”
“十二点。”
我丧失了所有和他吃午饭的欲望,想到明早七点他可能还会发一条“我去了啊”,就天旋地转。
手机男孩的短信比我想的晚来四个钟头,次日十一点钟他准时发来“我现在去找你。”这四个钟头里,不知道他几次拿起又放下手机,而他忍到这个时间才点击发送,大约是想到了我发怒的表情。
“今天不舒服,改天吧。”我几乎语重心长,反复考虑怎么措辞,“你不要一直给我发短信了,在家学习吧。”
25
假期后的第一天,校园里再次堆满孩子的吵闹声。我一如既往,早早走进四年级教室,和他们聊天,等待上課铃。看见他们,我忍不住地笑着,即使大部分人都没写作业也发不出脾气。
“既然都不写作业,以后周末就来学校,我陪你们写。”我说。
手机男孩没来上学,我侧面听说他时常这样,因为父母不在,爷爷不管,他就我行我素,考试三分钟答完了事。我一点也看不出这是告诉我打算大学毕业后周游世界的孩子。
他的同学说,你干儿子没来上学,你是不是和你干儿子发短信聊天?
我想给他发条短信问他为什么没来,总是忘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晚上路过男生宿舍时,我看到那个总被欺负的二年级胖男孩趴在栏杆上,就拉他到宿舍里聊了聊。实际上我早想跟他聊聊了,缺牙男孩和鸡蛋男孩总把他打哭。有一次还让他蹲在地上,脑袋和膝盖分别顶着一个脸盆。我问了他的名字,他叫世佳。
“他们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他点点头。他的话很少,即使开口也很小声,像惊弓之鸟。
“你家离学校远吗?”
“不远。”
“妈妈在家吗?”
“在。”
“那为什么要住学校?”
“她说住学校能好好学习。”
“你想住学校吗?”
“不想。”
到了小卖部门口,他躲在门外,我问他有没有想吃的东西,他说吃过晚饭了。小卖部阿姨手里拎着一包东西,说正好你来了,我正想让我孩儿给你送过去呢。我接过来,是一袋刚煮好的毛豆。我谢过她,出了门继续和世佳聊天。
“你有跟妈妈说过被欺负的事吗?”
“说过。”
“她怎么说?”
“她要找校长。”
“找了吗?”
“没有。”
我带他回到宿舍,给他找了个凳子,让他吃毛豆。
“她有找那些同学算账吗?”
“嗯。”
“有用吗?”
“第二天他们又欺负我了。”
“你跟赵老师说过吗?”小赵是他的班主任。
“没有。”
“那你跟哪个老师说过?”
“杨老师。”
睡觉铃响了,他吃完最后几颗豆子,我把他送了回去。
缺牙男孩和鸡蛋男孩愤懑地盯着我们,我让他们早点睡,关掉灯。刚回到房间,就听见宿舍里传出哭声。这次是晓隆。
晓隆读三年级,是另一个常被欺负的孩子,他们都睡上铺,挨在一起。我点开灯时,缺牙男孩正在用凉席打晓隆,把他的衣服、枕头统统扔到了地上。
“他不睡觉,一直说话!”缺牙男孩说,“是校长让我看着他的!”
“吕晓隆你说话了吗?”
“我没说!”他泣不成声。
“他说了!”鸡蛋男孩说。
宿舍里只有七个孩子,唯一四年级的是麦克斯,他一脸烦躁的表情,穿上衣服去上了厕所。等他回来时,我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是晓隆先说话的吗,他义愤填膺地说不是。
我每次回到房间,不出五分钟就会听见缺牙男孩大吼大叫,偶尔伴随着晓隆的哭声。看到我,晓隆迫不及待地说出实情,一脸委屈。
他抽泣着说:“老师,待会儿你走了他又要打我了。”
“你把衣服穿上,来我房间。”
我让他坐在世佳坐过的凳子上,给他撕了点手纸。
“老师,我今晚能回家住吗?”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那你来办公室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我带他去办公室,办公室只有小赵和胖老师在。小赵建议这么晚不要让家长过来,胖老师了解完情况,带着晓隆冲进男生宿舍,对缺牙男孩飞踢了几脚。他是缺牙男孩的英语老师,对他早已忍无可忍。这样做显然比说教有用,灯关上了,男生宿舍安静了。我在门口站了会儿,听到“我不是”哥哥睡熟的呼吸。
26
四年级爆发了一场恶战,交战双方是战斗力最强的詹姆斯和麦克斯。战况我没看到,只看到了结局——麦克斯头破血流。巴顿来办公室禀报的时候,杨老师和我对视一眼,冲了出去。麦克斯的血一直流到脖子上,杨老师带他去清洗伤口,我让詹姆斯去办公室等候发落。
“谁先动的手?”我问其他人。
“他!”他们指着詹姆斯的座位。
几分钟后,两个人在办公室对峙,互相指责对方的过错,两个人都哭了。“哭什么哭!”杨老师呵斥,“男子汉为这点事哭!”
又哭了两个,我心想,这下全班只剩两个人我没见过哭的样子了。
事情的起因到最后我们也没搞清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不论是谁的错,受伤的一方总会得到同情,更何况我相信詹姆斯有错在先。这个小胖子虽然没有恶意,但总爱挑衅别人,我依然认为他只是想吸引别人注意。
“他拿什么打你的头?”杨老师问。
“撞墙!他用我的头撞墙了!”麦克斯指着詹姆斯,因为激动而破音。
杨老师训斥完,让他们回了教室。
晚自习结束后,我见麦克斯去水桶旁边洗漱,就跟了过去。他是全校唯一坚持早晚刷牙的孩子,皮肤干干净净,不像其他人,脖子总是黑的。
“麦克斯,我想跟你聊聊天。”
麦克斯含着牙刷,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没事,你继续刷,”我蹲在他旁边说,“你知道我对你的印象是什么吗?”
麦克斯刚刷了两下,又停了下来,等待我的答案。
“干净、安静、穩重,这些都是别人没有的优点。”
麦克斯缓慢地恢复了动作。
“但是,你也有你的缺点,每次别人说你一句、打你一下,你一定要还回去。其实都是小事,对不对?”我发现自己的口吻真的很像老师,“我提醒你两句话,一句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句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缺牙男孩、“我不是”哥哥和另外几个孩子凑了过来。我指着缺牙男孩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是全校公敌了?每个年级的学生你都欺负,连一华你也欺负过。”我挽着“我不是”哥哥说,“一华是二年级我最喜欢的小孩,最懂事,最听话,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地方能惹到你。”这话并不是客套,我真的越来越喜欢“我不是”哥哥,在以后的笔记里,我决定用他的名字代替昵称。
“我就问你两句话,你希望被所有人讨厌吗?”
“不希望。”
“你希望当一个没用的人吗?”
“不希望。”
“那你就老实点。”
我刚转过身就听见他小声嘟哝了一句:“傻鸡巴老师。”
“你再说一次?”我飞出两脚差点踹在他的身上,“再说一次试试?”
第二天早上,缺牙男孩惹恼了拖鞋男孩,拖鞋男孩把他推进宿舍,反锁房门,两个人正式决斗起来。十分钟后宿舍的门开了,拖鞋男孩潇洒地走了出来,缺牙男孩抽泣不止,用铅笔戳了几下脖子“自杀”,最后躺在了水泥地上装死。
孩子们围在他的身边:“他死啦?”
晚饭后,我让一华陪我去小卖部,路上我问他爸妈在不在家。这已成为了解一个孩子最基本的问题。
“不在家。”
“去城里打工了吗?”
“不知道。”
“他们不回来吗?”
“不回来。”
“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们了?”
“好几年了,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走了。”
“那你跟爷爷奶奶住吗?”
“嗯。”
“爷爷奶奶怎么赚钱?”
“他们去苏州打工,走的时候就让我去姑姑家。”
“爷爷奶奶多大了?”
“爷爷六十多,奶奶五十多。”
“姑姑对你好吗?”
“好。”
到了小卖部,我让他挑个想吃的东西,他看了一圈,挑了一袋最便宜的方便面,我又让他拿了一个变形金刚。
“也怪可怜的。”结账时,阿姨自言自语。
“明天周五,玩具明天给你,你拿回家玩,别在学校玩。”
“好。”
他跟我一路回到房间,我把方便面套在塑料袋里,又塞进去一根火腿肠。
“别让别人看见。”
“谢谢老师。”
“以后你饿了就告诉我,别忍着。”
“谢谢老师……”
他把袋子藏在背后,小跑着钻进了宿舍。
高燃,1989年生,辽宁大连人。有小说发表于《今天》《艺术世界》等。译有《幻中大连》《洋槐树下的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