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丁的世界

2018-12-28 12:53聂尔
山西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芬妮曼斯菲尔德奥斯丁

除非在习俗和礼仪中,

天真和美丽怎能诞生?

——叶芝

简·奥斯丁(Jane Austen,1775年12月16日—1817年7月18日)是距今200多年前的一位英国女小说家。她的人生虽短至只有41年多,而且其中25—35岁的十多年时间里近乎搁笔,但她却留下了六部完整的长篇小说。这六部小说,几乎部部都是佳构。

中国读者最熟悉的,也是为她赢得最广泛声望的一部小说,是《傲慢与偏见》。

以近乎搁笔的十多年时间为分水岭,奥斯丁的创作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三部长篇小说是《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和《诺桑觉寺》,后期的三部长篇是《曼斯菲尔德庄园》《爱玛》和《劝导》。在这六部长篇中,究竟哪一部代表她的最高创作水准,众说不一。在一般读书界,名气最大的显然是《傲慢与偏见》;在专业读者中,后期的三部小说,都以不同的理由得到了不同的权威人士的推崇,比如近年来在中国读书界走红的美国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选择《劝导》作了评论,法国《读书》杂志的《理想藏书》则把《爱玛》排在了“英国文学书目”的第一位,而在近乎疯狂的“酷评家”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中,第一课讲的是《曼斯菲尔德庄园》。他之所以做此选择,又是听从了美国著名评论家威尔逊的建议。因为纳博科夫要在康奈尔大学开设欧洲小说课程,而向朋友威尔逊请教他应该选择哪两个英国作家,威尔逊给出的建议是,“两位无可比拟的最伟大的(乔伊斯是爱尔兰人,故不在此例)小说家是狄更斯和简·奥斯丁”。他甚至说,“简·奥斯丁的作品值得全部重读一遍——即使她的小作品也是出色的”。威尔逊最终说服了对女作家抱有严重偏见的纳博科夫,使得《曼斯菲尔德庄园》进入了只包括有福楼拜、普鲁斯特、卡夫卡和乔伊斯等七位作家的《文学讲稿》。

对于简·奥斯丁的看法上的分歧的确是存在的,赞誉她的评论家盛称她是“散文中的莎士比亚”,非难她的人则说她“全然不知激情为何物”。但历经200多年,她愈来愈成为一个巨大的文学存在,遍布世界各地的一代又一代的“简迷”们的热情不减,她的多部作品被改编为不止一个版本的影视剧,并进而引起了更多的熱情,则是不争的事实。同时,评论界和文学教授们对她的研究和探讨也从未止步。

话虽如此,当你真正打开一部奥斯丁作品,想要触及到她的“核心价值”的时候,还真的是需要一些耐心的。但当你一番跋涉(有时是长久的跋涉),掩卷之后,你会感觉到,自己还是或多或少得到了报偿。

首先,那种老英国范儿,你在任何一个其他的英国作家的笔下都是看不到的。这里的老英国范儿,指的是奥斯丁时代,即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英国的乡绅、贵族家庭生活中的礼仪,习俗,道德风范,等等;

然后,你会觉得,只有乡村的英国,才是真正的英国:英国生活的精髓,包括它的道德精髓,存在于各个不同的庄园,以及那些庄园的美景之中——这也许还是英国区别于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一大特点。

既然我们是在谈论长篇小说,就不能不说这些小说的文本特点:

奥斯丁的小说中没有任何一丁点的传奇性——而这正是狄更斯和康拉德小说中绝不缺乏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小说缺少戏剧性。她展示给我们的正是英国乡绅、牧师和贵族家庭日常生活中的戏剧性。在高潮或转折关头,或者在某些“反面”人物的身上,奥斯丁有时甚至会为这些日常生活的戏剧抹上一丝“邪恶”的色彩,成为这些小说的现代之眼,或小说之盐。

奥斯丁的自然,丰富,同时又精微到令人赞叹的小说对话,更是在其他作家那里看不到的一种景致。奥斯丁小说中的人物对话仿佛深藏着奥秘。无论是《傲慢与偏见》中势利的班纳特太太,还是《爱玛》中饶舌到令人无法忍受的贝茨小姐,或是《曼斯菲尔德庄园》里偏心、冷酷、多嘴的诺里斯太太,这些被讽刺的对象,虽然每一开口都说的是平凡至极的相似的话语,但却总能引起我们的兴味。这些对话成为编织物的至关重要的经纬。

奥斯丁小说的情节设置,亦绵密有致,几无疏漏——这是她作为一个大作家,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丰仪之美。她的小说的结局几乎都是大团圆的——因为她写的是喜剧,却又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而且是含有经过审慎衡量的道德赏罚的,尽管这一点为现代的读者所不喜。

奥斯丁小说的结构似乎还有一大特点,就是它的高潮部分往往处于小说的中间部位,或是稍稍偏后的部位,这个高潮就显得像一座山的山峰那样,向着两面的山体辐射和俯瞰下去。但这个高潮不仅是情节,它还是一个“问题”,或是对一个“问题”的戏剧性展示,而且,这个“问题”在整个小说的明朗的基调之上显出了一定的“黑暗性”。这是她的小说结构特别有趣和有意味的一点。这一点或许是因为我们作为现代读者的注意力和倾向性所致,也未可知。

比如,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家庭演剧”的情节就具有高潮性。但随着父亲托马斯爵士的突然提前归来,演剧不得不被迫中止。然后,情节继续。但我们作为读者却被搁在了一个暗黑的山峰上,心中一片茫然。虽然我们还在随着人物的继续行动而行动,但我们却心里明白,“高潮”已然过去,剩下的只不过是解决“问题”而已。这样我们就不得不和作家一起探寻问题的答案,一起寻找下山的路。

奥斯丁小说中还有比较现代小说来说直白的心理描写,但她的直白却并非简单,甚至其中还往往有一些圈套。比如在《傲慢与偏见》中,达西第一次向伊丽莎白求婚遭拒,离开以后,剩下伊丽莎白一个人在屋子里:

隔了一忽儿,伊丽莎白就听到他打开大门走了。她心里纷乱无比。她不知道怎样撑住自己,她非常软弱无力,便坐在那儿哭了半个钟头。她回想到刚才的一幕,越想越觉得奇怪。达西先生竟会向她求婚,他竟会爱上她好几个月了!竟会那样地爱她,要和她结婚,不管她有多少缺点……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个人能在不知不觉中博得别人这样热烈的爱慕,也足够自慰了。

在此之前,她是恨达西的,并且完全想不到达西对自己抱有爱意,现在这个强大的傲慢的男人却突然来向她求婚了,引起她上述的复杂的心理反应。那么,这些心理反应有些什么含义呢?

“她心里紛乱无比”——说明她的堡垒并非完全坚固?

“她非常软弱无力”——说明她渴望再次受到爱的攻击?

“不管她有多少缺点”——意识到自身的缺点,意味着下一步的爱的屈服?

这些心理描写既是准确的,又是有预示性的——预示了小说未来的发展。但我们在初读小说时并不能完全看出这一点,只有在重读时才能领略其精妙。

优秀作家的小说构思和布局,就是如此地体现在了作品的每一段和每一句中,如此地步步藏有“机心”,周密到无懈可击。

至于奥斯丁善于刻画人物性格,那更是有口皆碑,并且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因为她写的是平常生活中的平常人物,要写出他们之间的区别,本来殊非易事,但她却写出了绝不容混淆的众多人物。这些人物本来是消失在人群中的人,当他们走过奥斯丁的笔下,就成为了一直活着的文化经典。《傲慢与偏见》中的达西据说至今仍是最受英国女性青睐的男士形象。

奥斯丁小说结构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她的结构本身被赋予了思想的和道德的含义。这一点并非所有的评论家都注意到了。纳博科夫就认为,《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女主人公芬妮前去朴茨茅斯她的亲生父母家住的那一段时间,是奥斯丁溢出自身的风格,写得像后来的狄更斯一样,是对整体结构的一个损害。但另一评论家特里林不这么认为,他发现了“曼斯菲尔德庄园”作为书名和作为中心意象的特殊思想含义:

曼斯菲尔德不仅是伦敦的对立面,也是芬妮家所在的朴茨茅斯的对立面。

芬妮发现,她的亲生父母的家肮脏破败,缺乏亲情,没有秩序,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完全没有清洁,安宁和礼貌,有的只是混乱和粗俗引起的痛苦和不适,而且父母早已忘记了她,对她非常冷漠,“根本没有要恢复骨肉关系的愿望”。于是芬妮怀念由姨父、威严的托马斯爵士统治下,曼斯菲尔德的秩序,安宁和温情,她终于明白:

朴茨茅斯是朴茨茅斯,曼斯菲尔德才是家。

虽然曼斯菲尔德也有它可讽刺的一面,那里有懒散的伯特伦夫人和总不忘记对她加以迫害的诺里斯太太,托马斯爵士的统治也并非无可非议,但相比已经开始道德沦丧的伦敦和乱糟糟的朴茨茅斯,曼斯菲尔德可算得上是一个次一级的理想之地,何况芬妮终究还要在那里获得她的爱情,走进她和所爱之人埃德蒙的婚姻。

这是奥斯丁开始在她的小说中严肃地考虑世俗社会中女性的个人命运和归宿问题。她用的是喜剧的笔调和喜剧的模式,但她把她的讽刺用于了道德的目的。她以一种严正而又全面的道德观念来构筑她的小说,谴责和褒扬她的人物,并为他(她)们安排他(她)们各自应得的位置,正如英国当代小说家和批评家瓦尔特·艾伦所论:

很少有人具有她那样的18世纪严峻的思考力、严格的价值标准以及奇妙的对形式的敏感,确切地说,她的影响是间接的,分散的,她已成为一个用于衡量小说家成就的永恒的标准。

威尔逊说的就更为斩钉截铁了,他说:

……唯独莎士比亚和简·奥斯丁经久不衰。

总之,在奥斯丁的喜剧世界里,既有对文学之美的极为全面的考虑,也有着在现代人身上已经流失的庄重的道德感。这里的道德感指的是对我们所存在于斯的这个世界的一种全面而深远的忧虑。

参考书目:

《傲慢与偏见》,简·奥斯丁著,王科一译,上海译文2010年版。

《曼斯菲尔德庄园》,简·奥斯丁著,项星耀译,上海译文2010年版。

《爱玛》,简·奥斯丁著,孙致礼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

《文学讲稿》,纳博科夫著,申慧辉等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

《奥斯丁研究》,朱虹编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

聂尔,山西晋城人。出版有散文集《隐居者的收藏 》《最后 一班地铁》《路上的春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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