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我哗就醒了。瞅瞅表,两点一刻。
近来一直这样,想睡,轰然入梦;熟睡间,哗就醒了。
病房比白天静得多。你仰躺着,费劲地呼吸,顶得怀里的两根长管子一上一下地抖。你一定累了,睡得那么沉,差点沉入另一个世界。一个月了,重度肺部感染搅得你昼夜不宁,要么咳,要么喘,一下都不能平躺。连我们都跟着累,何况瘦弱的你?
弟弟守在你的对面,累得连呼噜都懒得打,头歪斜着,靠在黑色椅背上,发出均匀的呼吸。
我忙下床,穿好鞋,凑到那个支撑你生命的灰白色大机子旁。
“21——”
大夫多次吩咐我们紧盯的那个数字有了变化,不再是“18”,而是“21”!
你有了自主呼吸!你醒了!终于醒了!
我忙凑过去,掀开蒙在你眼上的油纱。果然,你的双眼合住了,画出两道慈善的弧线。快四十个小时了,你的眼一直睁着,我们帮你合上,你硬要睁开。好多次,我用手指轻压着你的上眼皮,让你闭住。你不搭理,刚合了一下,又努力睁开。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怕我有个意外。忙附到你的耳畔,轻声说:“睡吧,宝贝儿,我好着呢。”
查出病后,你对我的称呼一下变了,不再是“老吴”或者“素荣”。而我,也学你,家里只剩我俩的时候,互称“宝贝儿”,我们真的吓怕了,面对命运的屠刀,小心翼翼地守护,珍惜明知相守不长的点点滴滴。起初,当着孩子的面你有点羞涩,偶尔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就憨憨一笑;我呢,则冲你吐吐舌头。
越是在艰难的时候,我们越把对方当成了孩童,谁都不放心谁,谁也离不开谁。
那个周日,趁姑娘和侄儿休息,我骑电动车回了趟家,打算给你炖点牛肉,好让你尽快强壮起来。我沿路买了牛肉,又进商店给你选了几件衣服。因为路上耽搁的时间长,心里很不踏实。刚进家门,忙给姑娘发微信:“你爸怎样?睡着了没?”姑娘回复:“我给他放了会儿音乐,睡了。”我的心稍微放宽一些,可依旧胡猜乱想。匆匆切好牛肉,加了些调料就扔进高压锅里。好不容易盼到指示灯亮了,忙取出两块,锁好门就奔向医院。半路上,姑娘打来电话:“妈,走哪了?”我知道,肯定又是你催呢。到楼下胡乱把车存好,喘着气进了病房。弟弟说:“姐,你以后别出去了。你一走,姐夫就出状况,把我们几个紧张的。”我一看,你的心率明显加快,血氧也下来了。忙放下东西,坐到你的旁边:“你也真是!我还能跑了?”你探出手,把我的手抓紧,笑笑,摇摇头。“我骑电动车比人家骑自行车还慢,能有啥事?”你又摇摇头,用手指了指床头的笔和本(这时你已经说话不大清楚,还戴着呼吸机)。侄儿忙递过来,你在上面快速而有力地写道:“没办法,不由人。”我理解你,你被命运折磨得越来越胆小,一丁点意外都让你害怕。我握着你的手,陪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只一小会儿,你就睡着了,心率不高了,血氧也正常了。
周一下午,四弟来看你。傍晚,因为在医院食堂事先定好的饭不够,我张罗着下楼再买一些。你一把拉住我,不让去。我笑了:“也就一会儿,附近的饭店可多呢。”你依然不松手,一个劲冲四弟点头,示意让他去。四弟笑笑,我有些难为情。你不管,始终抓着我的手,丝毫不松开。
那天抢救你时,我本想留下来。陪你,给你些安慰。可大夫不让家属留下,我不忍心看一大拨人在你身上“动武”,捂住嘴跑出病房。出去了又不放心,躲在离你不远的一个角落,失声痛哭。
弟弟领我返回病房时,你已经戴上了有创呼吸机,睛睛大睁,身子一抽一抽的。你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哭声,害怕把我吓着了,瞪圆了眼找我,紧张得厉害。
我呆了,六神无主地。冲你喊:“宝贝儿,你这是咋了?我好着呢!”
可是,你不理我。
再也不理我了,哪怕给我写个字,或冲我眨眨眼。
2
臨睡前,我担心你一整夜睁着眼,找护士咨询。护士说,不能总让他睁着,一旦损伤了结膜和角膜,麻烦就大了,建议蒙块油纱。可我们想尽了办法也罩不住你满布血丝的眼睛,你疲惫不堪地一次次睁开,顶得油纱沉重地起伏。
我生气了:“你个家伙,再折腾就把眼睛毁了。”
你也真是,太能折腾了。只要有一点气力,就拼呀拼的。母亲的身体,孩子的学业,家乡的老玉米,甘家洼的小皮,桑干河的喜怒哀乐,黄河岸边的柴米油盐……你总是把背上的行囊塞得鼓鼓的,以为自己很健壮,能扛过一切。
我多次劝你,你总表现出不屑。我再说,你就嘿嘿一笑:“好,听老婆大人的。”末了却又补上一句:“那也得再等两年吧?先把手头的事弄完。”
可是,你的手头总有事,总有干不完的活。每到年初,你就给自己定任务,准备写些什么,出几本书。也给我和孩子定,我们不听,你不发话,却是一脸的无奈。
你对自己要求太严,对我们也是,总怕落在别人的后头。你铆足了劲地冲啊,拼呀,一点一点消耗着自己。
右胳膊骨折后,你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一会儿起来绕着客厅走,一会儿坐下来仍要坚持写。腰被绑带裹成了一张弓,就用左手的食指点“一指禅”,赶着完成你的《八十年代》。
我凑到近前,确信你真的闭了眼,不会忽然睁开。才掀开蒙在你眼上的油纱,用棉棒一点一点拭去你眼边的油渍。
虽然是在午夜,你面对的只有我,我也得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清楚,你是个完美主义者,对自己认定的事,容不得半点瑕疵。我们初识时,你说准备读研,研究美学。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你放弃了读研,却没有放弃对美的追求。
教书时创办校报《红杏》,改稿,配图,排版,刻蜡纸,每一样你都亲自动手。这在那个电脑并不普及的年代,着实费事。很多时候,明明头天晚上制好的版面,第二天因为某处的不妥还得重来。那时,你教语文,又兼班主任,白天在学校跟一帮调皮的学生周旋,晚上回家赶着写教案,改作文,还得每周出一期校报,忙得直打转。可你每一样都要亲自动手,生怕文学社的孩子做不好。我心疼你,一边带孩子,一边帮你。后来到县文联编辑《火山文化》,为体现本土特色,接地气,每一期封面的插图你都亲自拍摄,火山群,采凉山,册田水库,碾遍了你忙碌的车辙;黄花地,杏树园,古堡下,踩满了你坚实的脚印。更令你费心的是,因为面对是一大拨草根文学爱好者,而你又想让他们的文字各有亮点,只好一遍一遍动手改。常常是,你改后,让我看;我读罢,你再改。到省作协接手《山西作家》后,你更是把它当成心肝宝贝。每一期,每一版,每一段文字,总是看了再看。印象最深的是改版并重换封面时,你从印刷厂取回六个样版,一字摆在写字台上,一次次让我和锐儿选。明明中午选好了,到傍晚就变卦了,让我们再选。第二天依旧,第三天还是……生怕把最好的落下。后来每一期上彩页,你一会儿担心排版不美观,一会儿觉得颜色太深,插入的字体有点大,反反复复地喊我。那期间,我刚参编了一套新教材,任务紧,压力大,不由心生厌烦,可你那认真执着的傻样,一次次把我冲到嘴边的埋怨化成满口的称赞。
那年走黄河,正值雨季,我单位里正忙,抽不出身来。你约好的朋友也因有事不能同行,我担心你一个人开车太累,说:“你要么迟走几天,要么坐火车吧。”你一听就急了:“坐火车还算调查?还不如不去呢!”
你硬是单枪匹马去了,走玛曲,过沼泽,钻帐篷,睡水泥地板,的确实实在在采访到了一些东西,可也许就在那时,你的太过执著,让病魔钻了空子。
3
大约有半个小时,你的自主呼吸一直在波动,每次在每一格停顿20秒左右,就又跳到另一个数字。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数,期盼你能稳住,一路上升。可每次一到22,你就精疲力竭了,开始下滑。
我握紧你的手,想帮帮你,给你力量。我们一起努力,渡过难关,战胜病魔。
就在今晚,你的几位好友来看你,他们也想帮帮你,想多陪你一会儿,也或许是见你太虚弱,怕有个意外,决定要陪一晚上。可大家白天都忙,也很辛苦。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一大帮人全在这里守着。我不忍心,于是去找大夫,想听听她的意见。大夫说:“他眼下肯定没事,让大家回吧。这个人太坚强了,近几天全凭机器和营养液撑着,换作别人,早扛不住了。”
我这才明白,昏睡的這两天,原来你是铆足了劲在跟病魔较量,跟死神抗争。你的拼劲,连大夫都给折服了。
查出病后,为加强锻炼,你坚持早起,步梯上下楼,十几天下来,把膝盖骨都损伤了。后来到省中医院治疗,大夫说:“你也太拼了吧?以后可不敢这样了。”网购回《求医不如求己》《人体复原工程》《黄帝内经》等书后,你一页一页认真读,读完了就实践,想尽办法疗治。打坐、跪膝、推腹、泡脚、敲经络……每一样都怕落下。
为了配合你,我制订了一份《康复吧作息时间表》,贴到你的床头。漫长的冬季,我们按时吃饭、推拿、理疗、艾灸……期待皇天不负有心人,期盼有一个好的转机。
有几次,你跪膝时间太长,满身是汗。我责备你,你不生气,给我讲史铁生,讲张海迪,讲你在岐黄群里看到的中医调理治好的病例。你对自己的努力充满信心,我更是,期盼一个奇迹。
“21——22——23……28——”
有一会儿,你的自主呼吸竟上升了10格。
我一惊,忙起身查看。你的手比昨天软和了许多,不再紧张地攥着了。我握住你的右手,一边搓揉,一边点着食指喊你的小名:“你真的醒了?醒了就动动这个指头。”
果然,你动了两下。我再喊,你又动了几下。
真真切切地。
我忙喊醒弟弟。“你再动动,让弟弟也看看。”你很听话,又动了两下。
弟弟也兴奋了起来。“姐夫醒了,他真醒了!”
我想喊醒孩子们。可月儿和迪正值贪睡的年龄,加上连日劳顿,沉在香甜的梦里。我没忍心,傻乎乎地以为你会一直醒过来。甚至能陪我们回家,过个中秋节,吃顿团圆饭。
你知道吗?我都悄悄吩咐儿子了,他把机票也买好了。月儿还特地置办了中秋节的美食。
你不是最喜欢家乡的大月亮,最爱和亲人团圆吗?结婚后,每年的春节和中秋节,你总要把老母亲接到家里,让你的大家族也在咱家团聚。2016年春节,你明明知道自己身体欠佳,我也再三劝你赶紧到医院查查。你却说:“我妈顶多再和咱们过一个大年,还是回老家吧。”你了却了一个团圆的心愿,却耽搁了自己的病。
4
深秋的夜晚,加上连日阴雨,屋内有些清冷。偌大的病房,你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和弟弟守在你的床前。我们仍不满足,期待你再睁开眼睛,哪怕啥也不做,就那么看着我们。让我们给你倒水,帮你洗漱,为你喂饭。
后来,我劝弟弟睡下。我想一个人守着你,陪你聊聊。
那几日,你经常眼睁得圆圆的,好像总也看不够,你太爱这个世界了。我冲你一眨眼,让你眯一会儿,他就很听话地眯住,不一会儿,又睁开了。我笑,你也笑了,眼睛眯出慈祥的弧线。
我一动不动,静静地守着,一会儿仰头看看吊针里的液体,一会儿瞅瞅连在你身上的两台大机器的那些数据,一会儿看看荧光灯下熟睡的你。
身旁,是德尔格有创呼吸机“滴滴——滴滴——”的叫声,极有节奏,像极当年握在你手里的鼠标,很用劲地敲击。在这清冷的夜,跟我诉说,为我壮胆。
记得还在县里那处小院住着时,有一个多月,你前半夜写《银狐塬》,后半夜写《男人四十一枝花》,常常兴奋得彻夜不眠。那时候,我就担心你的身体,可看你那么投入,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一边敲击键盘,就不忍心打扰了。
好多次,从太原回到老家或从老家返回,我坐在副驾上都累得腰酸背困,你却像个铁人,安顿好后一屁股坐在电脑前,一写就是大半夜。
走黄河时,你白天开车、采访,晚上坚持记日记。我劝你,你总是不以为然:“没事,你们先睡。”我再劝,你就耍贫嘴:“这个嘛,就得趁热乎了吃,凉了就没味道了。”
我没法子,也习惯了。
二十多年了,咱家的晚上似乎定格了一道风景。我沉睡在床头,你忙碌于电脑旁,一手掐烟,一手操持鼠标。
那个时候,我也傻傻地以为你会是我一生的景致,守我到千年。偶尔你喝了酒,睡得早一些,少了键盘的吟唱,我都有些不适应。多少次,我曾想象过咱们共度晚年的场景:在你守护的那方净土上,你牵着我,我伴着你。我们并肩,走呀,走……
可是,你怎么说不理就不理我了?是太累了,还是有了新的打算?
我知道,你还有更远的远方。窑头上翘望的老奶奶,田地间劳作的大伯,毡房里煮奶茶的卓玛,黄河岸头捡拾石子的孩童……你想走近他们,了解他们的房子,耕地,牧场,学校……你走遍了晋地的乡村,可你的黄河之旅才完成了一半,还有将来的长城之行呢。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到那时,我也退休了,由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
刚查出病时,你好几次提醒我,不要在你的身上动手术,不要让亲友跟着受累。你说,那样的活着,没意义,你不稀罕。
可如今,你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握着你温热的手,完全改变了主意。只要你在,能与我厮守,哪怕就这样看着你,我也心甘。
唯愿,与你一起到老。
素荣,中学高级教师,散文作家,王保忠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