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保忠的相识与交往,缘于家门前这一条黄河。
2008年12月30日,有电话自大同来,保忠说第二天要来保德看黄河。这让我有些意外,有些惊喜。保忠的小说读过不少,印象深刻,但尚未见过作者。虽然如此,接完电话后,已是一种“有朋自远方来”的感觉。我当即通知保德几位文友,说有一位名气不小的作家要来看黄河,明天一块相聚,大家开开眼界。
第二天中午,我到县城十里之外的天桥水电厂附近迎接。保忠和妻子素荣,一辆老旧的红色普桑,有司机开着。保忠看上去老成持重,说话声音不高,不善言谈的样子。这正好与我相投,我也不善言谈,尤其在生人面前,更显木讷。和保忠见面,无须太多客气,心下已相通。
保德县城边即是黄河,我把保忠安排在飞龙山上的宾馆内,这里居高临下,是看黄河的绝佳之地。站在宾馆院子里俯瞰,峡谷空远,黄河如带,河上三座大桥连起保德府谷两座县城,既壮观又不失诗意,保忠看得甚是高兴。午饭时候,保忠说他这还是首次看到黄河,这让我们几个保德人有些惊讶,甚至有些大惊小怪,使得保忠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在后来的《黄河组诗》中这样写道:
必须坦白地承认
我心里有块虚弱的地方
在餐桌上
听说我从来没看过黄河
惊讶之后
保德的脸上便露出了微笑
我埋下头假装吃饭
却在心底摆弄着去过的湖泊。
当天下午,保忠在几位文友陪同下,上山下滩,过黄河大桥,到陕西府谷县,高处低处,来来回回把黄河看了一个够,看得激情澎湃,几乎手舞足蹈,这又让几个保德人惊讶不已,这种惊讶也被保忠写进了他的《黄河组诗》里:
朋友说我看河时他在看我的表情
说我和这条河的关系
甚至比他们这些在黄河边生活的人还亲密
或许这真是一种亲和力
或许黄河真的几十年一直流淌在我心里。
从保德回去不久,保忠就写下了《黄河组诗》,六首,三百多行,发表于《光明日报》和《山西文学》。我先前未见过保忠写诗,《黄河组诗》气势磅礴,一泻千里,又让我们一群保德人看得惊叹不已,远比保忠看了黄河还要激动。
自此以后,我和保忠的交往多起来。他给我赠送他的作品集,赠送他主编的《火山文化》,几次邀我去看他的老火山。我说去大同也只半天的路程,老火山常在,你且给咱守住,我们以后再去看。
2012年,保忠调省作家协会,为《山西作家》执行主编。我隔三差五给他投稿,能发的都发了,不行的他也不客气,就地枪毙,还要回邮件指出不足之处,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从2013年到2017年,保忠编发了我的八篇文章,有的还写编者按,费心不少。
2015年4月的一天,我到徐家沟村看采煤塌陷。大山倾颓,满地裂缝,开满鲜花的海棠树倒挂在塌陷的黄土坡上,村民在山沟里燃柴吹火烧山药以招待我。我把这些拍成照片发到朋友圈,保忠很快便留言说:“高兄接地气,可就此事写一个纪实,五千字左右,‘五·一后给我,马上用。”
此前我也动过写采煤沉陷的念头,但杂务缠身,一直未动笔。保忠的留言提醒了我,如此生动触目的场景,此时不记录还待何时?从这一天起,我开始了长篇纪实准备,当晚便写日记七千余字。
5月3日,我把《动荡的家园》发给保忠,第二天他便打來电话,说已经看过,计划加编者按发出来。他说采煤沉陷这个题材尚未有人写过,可以沉下来,先搞一个两三万字的,争取往外面推荐一下,然后再积累一些,搞到十多万字,应该是一部非常接地气的书。这些年报告文学很多,但都是吹牛皮,现在文坛很浮躁,你亲身所历,能揭出事情真相,能将细节写扎实。电话里说了很多,他甚至说了如何结构,重点在哪里。显然,他是做过认真思考的。他的一番话让我感动,也坚定了我写长篇纪实的决心,如果不写,浪费题材不说,就是连保忠这一片苦心也对不住。自此,我将有关采煤沉陷的故事都做了详细记录,到年底,日记达38万余字。
《动荡的家园》在《山西作家》2015年第二期发出后,保忠继续关注这个题材,在2016年编发了续篇《再上马头村》,2017年编发了续篇《掏龙骨》。他还抱病写了《一个非虚构作家的自信、勇气及其他——高定存近作编后记》,两千余字,字里行间一片苦心,一片殷切之情。我半路出家写作,总感觉功底太差,保忠看出了这一点,时时处处给我以鼓励,让我温暖无比。
保忠先后来保德三次,都与黄河有关。2014年12月18日,保忠第二次来保德。其时他在搞晋地百村调查,一边走一边写《远逝的乡土》,在《黄河》上连载。他说刚从娘娘滩上下来,在保德也要走访两个黄河边的村庄。我推荐了一个冯家川,早年间的码头古镇,历史丰厚,可以挖掘。一个柴家湾,刚刚换届完毕,村里有些矛盾冲突,可以反映当下农村的一些状况。
保忠说,现在小说有些跟不上时代,看的人越来越少,纪实的东西比较受欢迎,计划走上百个村庄,然后完成关于农村现状的一本书,预计30万字。他问我近两年出书没有,我说没有,想继续沿黄河走一走,写一些短篇,将来看能否出一个小集子。他鼓励说,你写黄河的散文好,我喜欢,大家也喜欢。
采访柴家湾和冯家川的同时,保忠再一次详细看了保德的黄河。采访稿发表在《黄河》2015年第3期上,但毕竟来去匆匆,故事不多,不如他写家乡的那些作品耐读。
保忠第三次来保德,是2016年8月21日。一行四人,开一辆旧雪铁龙,从内蒙归来,天黑才到达。晚上大家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到十一点多,饭店要下班,酒场解散,其他三人回房间休息,我们再到保忠的房间继续聊。聊写作,聊时世,聊他的走黄河。他的脸晒黑了许多,浑身有一种风雨沧桑之感。
保忠说,夏季单枪匹马走黄河,妻子有些担心,不想让他一个人走,但他说七等八等,事情总难齐备,不能再等了,毅然上路。他走的是黄河上游,独自驱车横跨五省区,行程上万公里,其间被青海高原的暴雨抽打过,被宁夏平原的烈日晒烤过,走过荒无人烟的玛曲黄河湿地,穿越腾格里、毛乌素、乌兰布和沙漠。保忠脚下有些行程几近于冒险,让我们听得有些吃惊,为他倒捏了一把汗。
保忠说,已经走到了包头,收获多多,计划休整一番后继续往下走。我说我也正想走一走,这几天县里换届,马上就能卸任,有的是空闲。当场和另一位保德朋友约好,十月里三人一道从上中游分界点河口镇出发,按照保忠先前的计划,两个月走完中下游。我设想,全程走下来,保忠肯定能出大成果,我边走边学,也能写一些小散文,和旧作合在一起,出一本《黄河物事》的小集子。我还想见,很多时候会像他第一次来保德那样,他看黄河我看他,他写黄河我写他。
2016年10月,电话联系保忠,说秋光大好,该走黄河了。不料他说,前些天出去理发,街上施工队开沟铺管线,他为少绕路,试图跳沟而过,不料没跳过去,摔到沟里摔断了胳膊,今年走不成了,明年春天吧。我听了一阵怅然,尚未出师身先伤,真是不幸。现在想,眼看着能跳过去但没过去,可能已是病魔入侵,腿上乏力了。
2017年4月,天晴日暖,飞龙山上的桃花已经开起,又到了走黄河的好时节。我发微信问保忠准备好了没有,大半天没有回音,联想好些天未见他往朋友圈发东西,不是身体又不对吧?果然到晚上,他回过来微信,说前些日子腿疼,不知是去年摔沟里压迫了神经还是别的原因,一直不行,只好住院治疗,走黄河春天怕是不行了,我们秋天出发吧。我惋惜地说,那就改在秋天,我们等着你。我在微信上给他一个拥抱,他回过来一个拳头说:“一定”。
保忠不能走黄河,我也没有多少心思,六月初和朋友草草到内蒙转一圈,回来给保忠发微信:“去包头、临河、磴口走了三天,探了一下路,侦察了几个点,河套地区还是有些意思的。腿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保忠第二天才回信:“高兄,慢性病了,西医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主要是靠中医调理,吃药,针灸。看不出有明显好转,就这样慢慢来吧。我对今年走黄河已不抱信心了。”
保忠的病看来真成了一个病,我也着急起来。省中医研究所有一位保德老乡,是针灸专家,很有些绝技,我先打电话去咨询一番,然后约好时间让保忠去诊治。
诊治的第二天,我急切问感觉如何,保忠信心大增,回信说:“我感觉这个人能治好我的病。思路很好,先扎了一次,感觉他的针法厉害。人说机缘,前几天找一个周易大师看了看,说得七月以后才好。中医专治西医治不了的病,这就是奇妙之处。”看了保忠的话,我欣喜万分,回信说:“阿弥陀佛,有效果就好,慢慢调理,按照大师的预测,这个月就该好了,秋天咱还去走黄河。”保忠依旧举拳头表示:“一定”。但是到九月初再问病情,保忠说扎针效果越来越不明显,已经从中医研究所出院。我一阵怅然,希望的火花再一次熄灭了。
走黄河的希望日见渺茫,2017年11月3日,我去家中探望保忠。这是保忠新买的房子,富力城盈栖谷小区,在城市东北角的山坡上,比较偏,小区东面尚是一片荒野。一年多未见保忠,没想到已如此严重。他在客厅里蹒跚着走过来,穿一条蓝灰色的绒裤,精气神和去年没法比,全然就是一个病人了。或许是我心理作怪,看见那腿也好像有些细。想想去年夏天他还一个人走黄河,沐风雨,闯险路,不无自豪地说:“我王保忠仍是条汉子!”而今年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心生悲凉。
坐下先说他的病,保忠说现在最怕走路摔跤,前些天没有暖气,家里冷,感觉病情就重,前天开始供暖,家里暖和起来,感觉就好。最近几天看了“中里巴人”的《求医不如求己》,整个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新的认识,思想开始平静下来。先前一直急躁、悲观、郁闷、想不通、自责等等,情绪很不好,实践证明情绪不好病情就严重。去年以来看病也急,病急乱投医,效果不好。现在静下来,自己慢慢调理,最近一段时间开始看书,上电脑,人家史铁生轮椅上过了四十年,咱还没严重到那样地步。言谈中可以看出,保忠已经过了那一个焦躁悲观的阶段,能接受现实了。只是另一件事让保忠伤感不已,夏天看病期间,老母亲去世,家里弟兄们不忍心告诉保忠,没让保忠回去送葬。保忠在多篇文章中写过他的老娘,母子情深,最后没能送别,哀伤绵绵。
转眼又到了2018年的春天,依然想着与保忠的黄河之旅。5月15日上午给保忠发微信,下午才收到回复,说又找了一位老中医,查病因,吃汤药,有成效,结尾还来了两段顺口溜:“汤药大补趾头动,筋骨回春腿渐硬。不过一个虚寒症,再不无谓作天问。”“去岁这几天查出毛病,大概半年多惊魂不定。事都有过程慢慢适应,想开了原来柳暗花明。”看见顺口溜,我以为确实有希望了,连忙说:“这就最好,调理一年,明年春暖花开我们走黄河!”保忠回信:“好!哪里跌倒哪里爬,好起来咱就走黄河!”
一心等著保忠爬起来去走黄河,却不料等来的竟是噩耗。2018年9月22日上午,保忠的妻子素荣来电话,说保忠早晨七点多走了。我惊得一时无话,一个腿疾,怎么就让人去世了呢?
挂了电话,泪水打转。自从保忠腿出毛病,我一直祈祷,早日好起来,按照先前之约,同走黄河。每次微信问候病情,最后我总不忘说一句,腿好起来走黄河。保忠也总是举拳头回应,一定!我也曾做过最坏的设想,保忠坐上轮椅,成为史铁生那样,在思考中度过后半生。身体不能行走的人,思想驰骋更远,如同是一种弥补。万没想到,上帝连轮椅也不让保忠坐了,他才53岁。
保忠这几年很辛苦。2012年调省作家协会,举家从晋北小城来太原,其间妻子的调动,孩子的转学,租房,买房,另有大哥的去世,老母亲的病……这一系列事情压上一个贫寒作家的肩头,那一种沉重,那一种疲累,那一种无奈,可想而知。《甘家洼》成书之后,保忠诸事繁忙,小说写得少,五六年间无有新的突破。保忠自己总结说:“当时我就那么个状态,无力从‘甘家洼的写作惯性中跳出来,创新的准备和动力都不足。”人生正值壮年,出不来新成果,心里自然着急。一番深沉思考之后,保忠要来一个战略大转移,写小说改为写纪实作品,要用新的鸿篇巨制,超越《甘家洼》。这样一个宏大的目标横在眼前,人就由不得要急,要只争朝夕。于是走晋地,走黄河,恨不能昼夜兼程,形同长征打仗,奋不顾身,结果悲剧发生。
我想,如果保忠不调省城,依然守在大同县的老火山下,就不会有诸多琐事缠身,就不会这样奔忙,这样劳累,这样奋不顾身,或许就能避开那个死神。隐约感觉,保忠这个病是过度劳累引发的,或者干脆就是走黄河走出来的。继而又想,如果保忠迟两个月走黄河,我和另一位保德老乡就能与他同行,走起来一定会从容许多。三个人轮流开车,边走边聊,不至于那样慌忙,那样急促,不会日行八百甚至上千里,不会睡在破纸片上休息,我们吃不了那样的苦,我们会把行程和食宿安排得舒服一点。如果那样,或许就能抵挡病魔邪气的入侵,不至于惹出大病。然而让人扼腕的是,现实只结出了苦果,没有了如果。或许,这一切都是命运,天道冥冥,人生难测。
保忠去世的那个晚上,哀思绵绵。我再一次打开他的博客,看《黄河组诗》,看他的头像。头像上目光深邃,那分明是在看黄河啊!
保忠在《黄河组诗》中这样写着:
在以后的一些日子
我会时常想念这条河
想念河边的一些人
就像我把黄河收进了心底
黄河也收进了我的影子 我的呼吸 我的
瞭望
把我流得很远很远
或者就沉淀在了我站过的地方
于是明白
我或许从来就没离开过黄河
而黄河也从没离开过我
那些传说那些微笑已在我身上生长
说不定什么时候
就会像一个小站在前边与我相遇
告诉我曾经有一个美好的日子
在地球上那个叫保德的县城
几个叫芸芸众生的人
在费力地解读着城边的一条河。
而今,黄河边这几个叫芸芸众生的人都在,只有保忠不在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看见黄河,我们就会想起保忠。黄河收进了保忠的影子,保忠的呼吸,保忠的瞭望,黄河把保忠流得很远很远……
高定存,山西保德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 《美文》 《山西文学》 《黄河》等刊物。曾获《山西文学》《黄河》年度优秀作品奖。著有散文集《黄河往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