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福臣
张福臣:1956年生,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散文、随笔、书评等近20万字,武汉晨报“舌尖上的乡愁”专拦作家,从事20余年文学编辑,资深出版人。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时,泪如泉涌。从那一刻起,著名诗人食指老师的诗就刻在了我心底。
我读这首诗时也是读到了我们共同的命运。1968年12月18日,食指在去山西的北京知青专列上写下了这首诗,转年,也就是1969年的夏天,一天深夜里,我在位于武汉工学院的家门口,躺在竹床数星星,父亲和继母在屋里吵架,越吵声音越大,突然间没有了动静。不一会只见爸爸拎着个包气冲冲走出来拉起我的手就走,父与子走到汉口火车站(大智路火车站)天都亮了。父亲偷偷地把我送回了东北老家插队落户,没有一个人为我送行。走了,武汉,也许成了我最后的武汉。那年我14岁。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见食指的念想时时都有。
今年1月我到北京参加全国图书交易会,13日我生日第二天的早上,朋友开车拉着我从北京的东郊赶往西郊的上庄镇,一路堵车,12点还没出北京市区,食指的夫人翟寒乐大姐已来过两次电话,问我几时能到,我都不能给出准确的答复。下午1点我们一行4人到食指老师的楼下,翟寒乐大姐已下楼迎接我们。
大姐领我们刚上到4楼,“汪汪……”两只狗欢快的歌声已把501室房门推开,身材高大,满脸红光,两眼笑成一字线的食指,笔直立在门里。两只一大一小雪白的狗在他左右跳着欢快的舞步。进屋第一眼看见的又是两只鸡,一公一母,公鸡贴在进门右边的墙上,从头到尾足有80厘米长,毛色鲜艳光亮,这是只野公鸡的标本,扭过头来又见到一只母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这么胖的老母鸡。听寒乐大姐说,这只鸡有9斤重。客厅有一个简易沙发和茶几,茶几周边是各种书刊,想看随手可以翻阅。我和汪鑫、海青、小赵的到访,把不算太大的客厅挤得满满的。我落座左边的门正开着,满屋的绿植一直连到阳台:仙人掌、吊兰、牵牛花、吸毒草……植物、动物、主人,满屋都是伟大的生命。
“翟大姐,这房子有100平方米吧,住得还挺好吧?”
“没那么大,80平方米,2004年这里是一家农场,给职工盖宿舍楼,朋友介绍我们买下了这套房子,大小产权都没有,2000元1平方米,当时20多万的房款东拼西凑,最后连朋友来看食指给留下的3000元都拿出来了。这房子我们可以住50年,对我们来说足够了,只当50年的房租一次性交了。”
我看时间已到两点,起身说:食指老师、翟大姐,我请你们吃个便饭吧。
食指立刻起身说:到我家来的朋友必须我请,我请你们吃涮羊肉。食指老师的口气坚定得不容商量。我们主客6人,4大盘羊肉、冻豆腐、土豆片、青菜、几瓶啤酒。一锅热气腾腾的涮羊肉涮回到20世纪60年代末,回到食指的诗歌中。
1965年2月,17岁的食指写出了《海洋三部曲》的第一首诗《波浪与海洋》,这首诗充满了激情与向往,与1967年到1968年创作的《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和《给朋友》并称《海洋三部曲》。同年创作话剧《历史的一页》,此剧当时由李平分导演,姜昆主演。在这期间他与著名诗人何其芳的女儿何京颉相识成为好友,多次前往何其芳家中拜访求教,与何家父女结下了珍贵的友情。1968年食指的诗歌创作达到了巅峰,写出了经典之作《相信未来》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2012年我在武汉大学出版社任职期间策划了一套《六书坊》丛书。我想到食指,想到了食指的诗,想到了《相信未来》。当时想出一本食指本人、食指诗歌的评传,我费尽周折打听到食指老师家的电话,征得他的同意和支持后,打电话给郭小东教授求助,郭小东指导他的得意弟子姬婧瑛女士,用了快一年的时间写出了这本书。食指说:
“1985年1月初,我住进了医院,在医院写出了一些诗篇,记得很清楚,《我不知道》和《秋意》两首诗是冬天写的。晚上睡觉时病房里一片漆黑,只好借着过道的照明灯光趴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写诗(因脚上有伤蹲不下去,即使蹲下去也够不着地)。我把纸铺在地上,全身趴在地上,硌得膝盖真疼。想好一句趴地上写在纸上,赶快爬起来活动活动,再想一句,再趴下写,胳膊都硌得疼。1989年春节出院,照顾病重的母亲,写出了《向青春告别》。”
2005年5月1日食指迁居现在的家,开始了真正的晚年生活。粗茶淡饭,从容放松。自由地读书、看报,心中感动了写首诗,可以从容地沏上杯茶,可以随意地点支烟,关注自己有兴趣的问题,在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中品咂生活滋味。
“寒乐大姐,你们日子过得还好吧?”我问坐在我右边的寒乐大姐。
“好,很好,我们退休工资有五六千元,我们开销不大,路生订了些报刊,平时喝点小酒,抽点便宜的香烟,这不是,儿子刚给路生买了个电子烟,让他改抽电子烟,对身体有好处。”
“寒乐大姐,食指老师红光满面,精气神这么好,都是你呵护陪伴的成果。食指老师平时做家务吗?”
“做家务。我和路生有分工,我管两只狗,管路生的生活。路生管两只鸡的吃喝拉撒和客厅的卫生。这只鸡还有故事呢。我们这些年买鸡蛋总在农场的一位大姐那里买,吃着放心,时间长了,处出了感情。卖鸡蛋的大姐送了这只母鸡给我们。路生不忍心杀生吃鸡,养了6年已有9斤重了。”——“怪不得这么大这么胖呢!”
我和寒乐大姐拉着家常,食指老师用筷子仔细把掉在桌子上的青菜叶子、羊肉渣哪怕只有不到绿豆那么大的肉渣也夹进了打包盒。
“食指老师这么节约啊?”我好奇地说道。
“不光是节约,路生是带给鸡和狗的!”寒乐大姐快言快语地接过话去。他们已把鸡和狗看成是自己的孩子。
寒乐大姐只要开口从不说食指,总是路生长,路生短。“路生”两个字透着无比的亲切,无比的信任,无比的敬重,无比的爱。
“食指”两个字是郭路生1979年在刊物上发表诗歌时使用的笔名。
寒乐和食指4个字两颗心紧紧连在一起。
寒乐也是出生于一个老革命家庭,1969年15岁时当兵到北京,在总参机关从事医护工作多年,转业后到北京一家卫生学校。她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尤其是诗歌,自己虽然很少写,诗人所具有的理想主义和浪漫气质,她骨子里就有。
刚生活在一起时,他们住在食指母亲留给他的16平方米的老式公寓里。食指说:夏天没有空调,就把冷水装进塑料袋里枕在头下,早上起来还是一身汗。
世人都说,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位伟大的女人。翟寒乐大姐,现在就坐在我旁边。没见面给我的印象是震撼,是伟大,是不可思议……现在坐在身边的寒乐大姐,是亲切,是美丽,是天使嘛!
见到了食指,就见到了诗歌,我个人认为,食指的诗歌,也就是中国式的诗歌,中国的诗歌就应该是这样的形式。我自从读了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热爱生命》《相信未来》以后,再也不读、不看其他的诗。
食指因诗成名,但从来没有也从来不愿把名利挂在心上,他是天才的诗人,但从不以天才自居。他生活简朴,从不刻意修饰自己,也许是诗人的通病,从他开始写诗时就开始与烟酒为伍,30年来屡戒不止,因此严重影响到他的身体健康。他从不把诗人的桂冠看作是了不起的东西,食指说:“诗人的桂冠与我毫无缘分,我是为了记录欢乐与痛苦的一瞬间。”2001年,食指与海子同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在这之前这一奖项已空缺多年。食指说:“奖励我主要是奖励一种人文精神。”这之前1998年度文友文学奖颁给食指,颁奖理由是:“食指在他的时代里,独立承担了一位大诗人所应当承担的。”这是最高的文学史评价。食指对名对诗人这顶桂冠看得很轻,对利看得轻之又轻。我曾经几次在电话里约稿表示再出版他的诗集,稿费优厚。而食指说:“我写的诗都已结集出版过,也再版过很多次,喜欢诗的人都看过了,没必要再出了。”
食指在医院断断续续住了12年。远离了名利场,继续着自我灵魂的放逐和精神家园的追寻,仍然用他的诗歌书写着欢乐与痛苦。正如他自己所说:“诗歌在我心中是神圣的,我写诗时的心是虔诚的。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我尝试过多种诗体,一直没有停止探索,尤其注重中国人的审美情趣……韵味。我活着,不停止思索,不停止追求,不到万不得已,不停下笔来。”
涮羊肉火锅里的老汤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笔直升起的热气慢慢散去,再慢慢地升起,散去又升起的会是诗、会是歌吗?这锅涮羊肉涮了将近一个下午,偌大的餐厅就剩我们6人。
离别时,食指、寒乐大姐还站在餐厅大门口,车子走远了,我看了一眼右边后视镜,食指、寒乐两人相扶着走在夕阳正红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