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淇琳
杏花开得明媚葱茏的时候,我回到了凤凰岛。正是四月,凤凰花与杏花相约在岛上漫延着。远远望去,一树树红云朵朵,艳态娇姿。我站在杏花巷内,想起了我早已告别的孩童时代,在那里,有个会做漆线雕的姑娘也叫杏花。
杏花巷以外浮尘喧嚣,我每日被那些烦琐的人事纠缠,渐渐淡忘了一些往事。只是当我在人生的暗道里亦步亦趋,记忆便凿开时光的隧道,那个叫杏花的姑娘,便仿如一盏明灯,一瘸一拐地,从黑暗中走出一条光明的路,在记忆的尽头里向我徐徐挥手。
我10岁的时候,杏花16岁。
一个清晨,别人指给我看,花树下,那个最安静最漂亮的姑娘就是杏花。细看,杏花长得确实美,瓜子脸,一双乌黑的眼眸里漾着水波。那时候,我看到大多数人见到她时,都会有几秒的错愕。但是很快,人们就互相交换眼神议论她,并且公然盯着她的右手,眼光之锋利,令杏花越发安静。
其实杏花并不忌惮自己的右手,她从不害怕,也不遮掩。我第一次走到她面前,看见她的双手在一堆漆泥上使力,漆泥在她的手里变得越来越柔软,最终被她用一根筷子,拉成一条极细的漆线。
我就在杏花绕漆线的时候,注意到她的右手只有四根指头,从手腕到拇指根部,这短短的一截,有触目惊心的凹陷,像是皮肉莫名其妙地塌下去,好端端一双漂亮的手,因为这一截龟裂得可怖的断指而变得丑陋不堪。
岛上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时常跑到漆线雕作坊里,冲着杏花的背影大喊:“九指妖怪。”身旁的人便抬头看杏花,杏花却是不恼的,头也不转一下。”
杏花越淡定,村里爱恶作剧的孩子越发不能放过她。在岛上那个开满杏花的日子,住在和平码头的狗剩,到杏花巷的土坡上凿了一个坑,再盖上一些枯草和树叶,人躲到树后,等待杏花经过。
杏花挑着一桶用于做漆泥的漆粉,走到土坡前,兴许是赶着要回作坊去,兴许是没有觉察到危险,总之她抬腿就踩到空陷的土坡上,整个人跌进去时,漆粉四处飘扬,随之发出一阵惨叫。
杏花却半晌没有爬出来,从土坑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唤声更加深了狗剩的恐惧。最后,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了出来,狗剩一边抹眼泪,一边跑到漆线雕作坊去敲门。很快,大人们跟了出来,几个大汉小心翼翼地把杏花从坑里抬出来,杏花皱紧双眉,像是忍着极大的痛苦。
凤凰岛的马大夫断定,杏花的脚骨折了。马大夫给杏花骨折的地方做了复位治疗,最后敷上一层黑乎乎的药膏。作坊的空气里除了有中药的味道还弥漫着一些悲伤的气息,谁也没有讲话。马大夫突然说:“先治疗看看吧,如果不行,还得去医院治啊。”李师傅点点头,他怜爱地看着杏花受伤的脚,眼里有些泪光。
那天晚上,狗剩跑来杏花巷找我,他抹着泪向我坦白:“翠翠,你知道吗,那个坑是我挖的,我知道有危险,但我没想到会那么危险,如果我知道是这个结果,我肯定会告诉她,不……我一定不会挖那个坑……我以后再也不挖坑了……”
狗剩抽噎地问:“你说……杏花能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只能摇头。狗剩急了,把眼睛揉得通红,接着他说:“你跟杏花要好,怎么会不知道?”我只好说:“杏花姐人好,你去跟她道个歉,兴许她能原谅你呢。”狗剩松了口气的样子,眼睛里闪着莹莹的光,说:“对,我应该跟杏花道歉,我应该去……我给她买好吃的。”说完,狗剩扔下我,匆匆跑掉了。
第二天一早,我跟几个小伙伴在门前比赛捡落叶,我把捡到的落叶夹到书中时,看到狗剩走到漆线雕作坊前,他的眼眶红红肿肿的,好像哭了很久。狗剩停了下来,盯着作坊的棕色大门,好长一会儿,才伸手去推门。就在狗剩的右脚要跨进去的时候,狗剩娘尖利的声音在背后喊:“狗剩,你给我回来!”
狗剩十分诧异地看自己的母亲,狗剩娘快步上来,扯着狗剩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你是傻子么?不晓得她的腿还能不能治好,你这会儿去,人家指不定要讹我们的。”狗剩推开母亲的大手,含着眼泪说:“你知道那坑是谁挖的?是我!”狗剩娘连忙掩住狗剩的嘴,眼睛警觉地瞟了我一眼,匆匆拉着狗剩走。我看见狗剩一直奋力想甩开母亲的大手,最终因为没有力气抵抗,只能作罢。
狗剩没来得及跟杏花道个歉,马大夫就摇着头通知李师傅:“杏花这伤啊,怕还得去大医院,别再耽误了治療。”李师傅没有办法,跟作坊里的伙计们凑了些医药费,把杏花送到县里的医院。
杏花在医院里待了一周,脚渐渐消了肿,可是医生说:“还是送得太晚了,以后怕是要落下残疾。”李师父听了,一只手捶着胸口,老泪纵横:“都怪我,要是早点送她来就好了。”
杏花回到凤凰岛后,在床上整整躺了个把月才能下地。再往后,杏花走路就一瘸一拐的。巷里的大人们偶尔还在猜测是谁挖的坑,但杏花就是闭口不提。
很久以后,当我知道杏花一早就猜到坑是狗剩挖的,我呆住了。“可狗剩终究是喊人来救我了,我知道他也受到打击了,那件事后他成天茶饭不思的,也没心思读书了,还老是跑来问我想吃什么。毕竟他还小,自己也难以承受这样的结果。”杏花没有抱怨,也没向狗剩家索赔,反而为当时跟我同龄的狗剩开脱,那时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杏花的腿伤好了,但她走路的姿势再次成为岛上孩子们的笑柄。每次杏花走出漆线雕作坊,一些孩子就跟在她身后,学着她左右摇晃的样子。这时候,狗剩就跑出来,大声骂那些孩子们,要么吓唬他们要找大人来,要么就弯腰拾一段树枝作势要抽他们。久而久之,岛上的孩子都知道,无论何时,狗剩都要护着杏花,此后便再也没人找杏花的麻烦。
杏花出事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凤凰岛到别的城市读书了。所以,那天的事,是母亲后来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在电话里说杏花走了。我不明所以,问杏花走去哪了?
那两年,我陆陆续续听说杏花的漆线雕手艺已经超越了李师傅,她的作品被拿到北京参展,得了名次,人们要是提起国内的美术工艺大师,有些人还会提到杏花的名字。我问母亲,杏花走了,是去哪里领奖吗?
母亲语意不明地叹气,接着说:“前几日,杏花去码头抬漆粉,恰巧碰到一个孩子溺水,她扔下漆粉就去救孩子,孩子是救上来了,可杏花人也没了。”母亲唠唠叨叨的,你说她傻不傻,自己腿脚就不便,非要逞能,听说她救上来的那孩子以前还嘲笑过她。
那刻,我才醒悟到杏花的走是永远走了。泪水顿时从我的脸上滑落,滴到了我的裤管上,烙下深深的印痕。几年后我回到凤凰岛,在杏花巷遇到了李师傅,李师傅头发白了许多,他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说,杏花14岁的时候到凤凰岛跟他学徒,一天,有个小偷进到作坊里,一刀就要砍过来,杏花为他挡了一刀,才会断了一根手指……我的眼睛一阵发热,我害怕自己会哭,但眼泪不听话,还是滚落出来。泪眼中,我仿佛看见杏花眼瞳清明地看着我,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眼里漾着一层水波。
我知道,杏花巷里再也寻不到杏花了,有一天夜里醒来时,我忽然觉得,杏花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些什么东西,它们像一道光,一座灯塔,一片繁星,在我生命旅程中,始终照耀着我,指引着我,令我不觉迷茫,不觉孤独。
(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