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与“大地”、“酒神”和“日神”

2018-12-27 01:21潘天翼
青年文学家 2018年30期
关键词:日神酒神大地

摘 要:海德格尔的“世界”与“大地”,尼采的“酒神”与“日神”,作为其各自哲学的二元概念,都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巧合的是,两组概念都指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生存。在海德格尔那里,他的“世界”与“大地”实质是生存论的一种敞开方式,是将人置入广阔的生存领域以破除存在与时间之线性迷途的重要一步;尼采的“酒神”和“日神”的关注点更在于个体生命,也即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存问题,指涉的是作为人何以生存以及如何生存着。 这两对概念的弥合,本质上构成了存在与存在者的关联,恰好绘制了一副完整的人类生存领域的画卷。

关键词:世界;大地;酒神;日神;生存论

作者简介:潘天翼(1990-),男,汉族,天津人,贵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外国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B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30--03

海德格尔关于“大地”与“世界”的论述集中在其《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其中“世界”与“大地”之争执集中展现了海德格尔对于真理及真理本质的阐发,那是一种对抗着又合作着的张力,在这个过程中,海德格尔关于真理的发生得到了澄明,也即在这个冲突中,艺术作品本质得以发生。同时,这两对概念在这个过程中,或者说,在其《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也蕴含着另一种尝试,那就是以域化之思破除线性之思的尝试,这种尝试毋宁说带有一种生存论的色彩,不同于其前期关于《存在与时间》的线性之思,海氏构建出“世界”与“大地”,毋宁是将线性之思展开为域化之思,提供了一个更广阔的生存空间。

尼采“酒神”与“日神”的论述出现于其正式发表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在这部著作中,尼采通过考察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秘仪,认为希腊神话带有一种悲剧色彩,而正是这种悲剧色彩,作为一种本源性的力量,催生了“日神”的诞生,“日神”又试图遮盖“酒神”的悲剧性以求得人类生存,在“日神”和“酒神”的张力中,希腊神话乃至整个人类世界被建构起来。

巧合的是,海德格尔和尼采的这两组看似二元对立的观念,都是对传统形而上学那种二元世界也即现象世界和本质世界的二分法的反叛,但它们的框架却是以那种二元分立作为基底,试图形成某种勾连。在勾连的过程中,这两组概念同时都指涉了生存。这种生存是对存在与存在者的关涉,这种关涉实质上就是存在与存在者的勾连。这里便形成了探讨海德格尔与尼采这两组哲学概念的意义,可以窥见近代哲学向现代哲学的转向过程中,一种形而上的路径是如何逐渐关照进人类的生存视野之中,并且把人从缥缈的形而上学的世界拉了回来,使人开始关注其生存的世界,建构起人类的家园。

一、海德格尔的“世界”与“大地”

(一)“世界”作为存在之阐发

海德格尔认为,“世界并非现成的可数或不可数的、熟悉或不熟悉的物的单纯聚合。但世界也不是一个加上了我们对现成事物之综合的表象的想象框架。世界世界化 ,它比我们自认为十分亲近的可把握和可觉知的东西更具存在特性”。在这里可以明显地看出,海德格尔所认为的艺术作品中的世界,并不是艺术家笔下对于现实世界的简单摹写,而是“世界的世界化”,也即艺术作品在建立世界的过程中自行敞开。这个敞开过程实质上就是一种域化过程。在这里,海德格尔的世界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我们眼见耳闻的或者尚未眼见耳闻的某种物或者对象,指的却是一种存在。是作为一种物自体的存在。海德格尔在这里接着说,“只要诞生与死亡、祝福与诅咒的轨道不断地使我们进入存在,世界就始终是非对象性的东西,而我们的人始终隶属于它”。[1]也就是说,世界不仅是一种非对象性的存在,而且这世界的敞开性质不断使人们进入存在。在艺术作品的世界中,进入世界的对象,便是作为存在者的艺术形象。而在世界中,进入世界的对象,便是作为存在者的我们。艺术作品的世界表现真理的发生过程,世界作为一种存在之域,表达的便是存在者的发生过程。毋宁说,在这个过程中,世界由意蕴构成,世内存在者具有丰富意蕴,并且密切关联在一起,从时间与空间两个向度上无限延展。

由此,海德格尔关于世界的存在属性得以阐明。而世界与大地的关联,也在世界的敞开过程中获得完成,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由于建立一个世界,作品置造 大地”。

(二)“大地”作为存在之本性的内涵

上文说到,“作品置造 大地”,这里的置造 ,德语词为Herstellen,字面意思也即摆置过来。也就是说,世界作为一种域化了的存在,而非对象化的存在,是将大地摆置过来。“作品把大地本身挪入一个世界的敞开领域中,并使之保持于其中”。[3]“置造 大地意思就是:把作为自行锁闭者的大地带入敞开领域之中”。这也就是说,大地本身是自行锁闭的,世界的自行敞开赋予了大地自送自隐的性质,使大地成为既遮蔽又去蔽的存在。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为大地下了一个明确的定义,那就是“大地是一切涌现者的返身隐匿之所,并且是作为这样一种把一切涌现者返身隐匿起来的涌现”。在海德格尔那里,大地又是一个庇护者,毋宁说,大地就是一个家园的存在,也是一个存在者的家园。一切涌现者返身隐匿于大地之中,存在者回归其作为存在的家园,这种回归又是一种涌现者回归的涌现,它是动态的,是变动不居的,这种变动不居却带有一种固定的性质,这种性质就是大地的本性,那个本性就是“大地乃是涌现着—庇护着的东西”。[3]大地因而深刻地应合了 自送自隐的存在之本性。

在对于大地的阐述中,海德格尔实质上是将大地与世界统一起来,他将大地带入世界之中,并且分别赋予大地与世界新的内涵,这种内涵便是,世界为大地提供了一个敞开领域,大地又作为一种自行遮蔽的存在,在世界之中获得了某种“显”的可能性,成就了大地自送自隐的本性,从而建构起了一个显和隐二重一体的世界。

(三)指涉生存的“世界”与“大地”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所做的一种尝试便是用域化之思破除线性之思,也即是对一种对象性思维的反思与批判。线性思维是一种提前预设对象存在的思维,在这种思维里,海德格尔认为,“它们在下面這一点上是一致的,即:人本的人的人性都是从一种已经固定了的对自然、历史、世界、世界根据的解释的角度被规定的,也就是说,是从一种已经固定了的对存在者整体的解释的角度被规定的”。在这里,人性就是以形而上学的方式被预设的。也就是说,在这种线性思维中,人从形而上学的问题之中追问人和人性是什么的问题,并试图给予一个固定化的解释,这种解释不但是固定化的,而且是整体性的,这种解释恰恰忽略了人之为人的个体性和鲜活性。在海德格尔关于“世界”与“大地”的争论中,世界敞开了人类生存的庇佑之所,大地提供了人类生存的安放之地。人也就在“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中获得存在的动态性与鲜活性。

“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不仅为人类提供了家园,也提供了一种人的生存的可能性。作品在建立世界的过程中置造 大地,是世界使大地不断从遮蔽的状态中敞开其自身。在这个敞开的过程中,那个生存的可能性就不断被揭示了。它不是一种生存的一元,而是多元;它也不是静态的家园,而是不断的敞开,不断的变动。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关于神庙的论述,便恰恰说明了这一点。“一件建筑作品并不描摹什么,比如一座希腊神庙。它单朴地置身于巨岩满布的岩谷中。……正是神庙作品才嵌合那些道路和关联的统一体,同时使这个统一体聚集于自身周围;在这些道路和关联中,诞生和死亡,灾祸和福祉,胜利和耻辱,忍耐和堕落—从人类存在那里获得人类命运的形态”。也就是说,艺术作品的作品存在,是一种域化的存在,这个域化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的变化 和聚集,也恰恰是这种变化和聚集,为艺术作品乃至人类的存在提供了一种可靠性。而这种可靠性恰恰来源于此在的可能性,也就是此在是作为一种活动性的存在,并且使之与其他存在者“遭遇”,从而构成人类的生存图景,构成“世界”与“大地”的完整性。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把生存专用于此在,用来规定此在的存在”。实际上,从可能性来理解人,正好符合人作为此在的深层用意。

这样,海德格尔的“世界”与“大地”不仅仅指涉艺术作品的真理之本质,也指涉存在,其关涉的内容正是人与存在之间的本质性关联问题,本质上正是基于人类生存的思考。这也是海德格尔以域化之思破除线性之思的重要一步。

二、尼采的“日神”和“酒神”

尼采在其著作《悲剧的诞生》中说,“日神,作为一切造型力量之神,同时是预言之神。按照其语源,他是‘发光者,是光明之神,也支配着内心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也就是说,日神在尼采这里,是“支配着内心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在这里,日神指涉的是只是一种美丽外观,是一个表象。这个表象带有幻觉的色彩,而非真正的表象。

与日神相对的,是酒神。尼采在酒神秘仪的传说中发现,希腊人不仅追求一种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更有一种冲动打破这种外观。尼采认为,这种冲动的本质是“个体化原理崩溃之时从人的最内在基础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满幸福的狂喜”。也即在尼采看来,酒神状态就是对个体化原理的彻底打破,人向世界的本质回归。这里首先要解释下这里的“个体化原理”是什么。

个体化原理是叔本华借用来描述康德意义上的先天认识形式的经院哲学术语。这种先天认识形式,也即康德所谓的“范畴”,是人们用来认识世界的一面认识之网。这张认识之网规定了世界向人们呈现出的现象世界。世界之所以如其所是,是因为我们这样看待这个世界。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这里有一个现象和世界的二分模式。尼采在这里沿用了这个认识框架。然而,叔本华对意志世界也即世界的本质持的是一种否定态度,而在尼采这里,他肯定生命的意志。在尼采的世界解释中,酒神代表世界意志本身的冲动,在个体身上表现为摆脱个体化原理回归世界意志的冲动,日神则代表世界意志显现为现象的冲动,在个体身上表现为在个体化原理支配下执着于现象包括一己生命的冲动。在这里,实质上表现了“日神”和“酒神”的分裂与统一。

正如尼采所说,“关于日神的确可以说,在他身上,对于这一原理的坚定信心,藏身其中者的平静安坐精神,得到了最庄严的表述,而日神本身理应被看做个体化原理的壮丽的神圣形象,他的表情和目光向我们表明了‘外观的全部喜悦、智慧及其美丽”。从表面上看,日神代表的是一种对于个体化原理的接纳,这种接纳是出于自愿,是一种理性的行为,是与酒神那种要打破个体化原理的尝试相冲突的,实质上,这可以看做 是一种非理性的无奈之举。日神式艺术的美化是通过欺骗而使生存不止于自我毁灭。同时尼采要日神通过“形象、概念、伦理教训、同情心”,把人从酒神那种自我毀灭的倾向中拯救出来。在这里,日神把人复归到现象世界之中,把那种“个体化原理”借用过来,把光芒投射到人类的生存世界,使人受到诸如情感和道德抑或知识等的规训,以抑制酒神那种个体化原理的崩溃状态,从而展开一种回归生活本身的生存维度。也正是这种维度,形成了日神和酒神之间的那种张力。

关于酒神和日神的张力,就是表面上看,酒神和日神是二者在个体化原理之上的二元对立。在上文对酒神的阐述中,有一个问题必须在此说明,那就是酒神在尼采这里是一种本原的存在。尼采在《悲剧的诞生》第二十五节说到,“在这里,酒神因素比之于日神因素,显示为永恒的本原的艺术力量,归根到底,是它呼唤整个现象世界进入人生”。也就是说,日神是酒神的派生物,是一种表象,酒神才是那个精神性的终极存在。尼采认为希腊的日神艺术是建立在一种隐蔽的痛苦和知识的根基上的。为了生存,这种痛苦必须由日神赋予其“美丽外观”,由日神将其包装与遮盖,以求得生存之向上力量。同样,酒神作为一种破坏性冲动,需要日神的抑制作用。这种抑制作用便是日神把酒神毁灭人生的力量纳入到其肯定的人生轨道之中。由此可见,在这里酒神与日神的张力集中表现为一种表面上对抗而内里和解的关系,是一种矛盾着的统一。在这种关系里,二者既相互制约又相互促进。正如尼采所说的那样,“日神和酒神的兄弟联盟中达到了自己的最高目的”,二者在其最高的目的性中各归其位,最终在个体生存领域,体现出对个体生命意志的肯定,酒神在精神性存在中获得其本然性的自由和释放,日神在支撑着人之社会性的存在,使人在世界中得以生存。

三、生存论视角下对两组概念的弥合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提出的“世界”与“大地”的概念,是一种以域化之思破除线性之思的尝试。尼采“日神”与“酒神”的概念是其肯定生命意志的起点。在这里,两组概念关涉的都是生存问题。海德格尔的“世界”与“大地”,毋宁说深切地表达了 海德格尔回归家园的愿望。他希望人类能从存在回归此在,把人从传统形而上学那种对象化思维拉入人类的生存之中。世界与大地的域化之思毋宁说是一种对于其《存在与时间》中那种线性思想的扩充。在世界与大地之中,其“存在与时间”之路才能继续走下去。也只有在“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中,人才能与此在相遇,才能将视野真正的放在生存之中,使人真正从迷途中挣脱出来,获得新生。

尼采的“日神”和“酒神”,从希腊神话中而来。毋宁说,他把生存论的视域向人性的范畴更推进了一步。可以说,在生存论的视角下,他比海德格尔更细腻,更深入。尼采挖掘人内心的那种恣意狂欢的冲动,这种冲动实质上恰恰是一种对于生命意志的肯定,这种肯定就在于人有权去恣意狂欢,虽然这种恣意狂欢之下掩藏的是一种悲剧精神。而为了不致使个体沉迷于酒神精神,尼采也给出了一个制约因素,这个因素可以看作是一种工具性的存在,也就是日神精神。日神精神构筑的“美丽外观”使人不至于走向毁灭,使人可以生存下去。这也是尼采哲学的巧妙和伟大之处。有趣的是,这里的日神作为使人类生存下去的个体化原理的“美丽外观”,也具有一种家园的内涵,也即对人类生存的庇护,庇护人们生存下去。这与海德格尔的“大地”作为此在与存在相遇之家园的概念不得不说是一种不谋而合。也是在这里,海德格尔的两对概念和尼采的两对概念产生了某种弥合。这种弥合就是,海德格尔的世界敞开了人类的生存领域,在这种敞开性中此在与存在相遇,人与人,人与世界相遇。同时,人得到了了解自身与了解存在的可能性,而大地的隐的本质因世界的敞开与生存领域的进入而变得显明,这是一种生存域的敞开,这种敞开毋宁为人类的生存提供了可能性;而尼采的酒神更显著地敞开了人类的精神领域,他从希腊神话中追溯到了人本质上的那种酒神冲动,也即迷狂状态,在这个状态下,人类回归自然的怀抱,回归人性的召唤,日神又保护人,将人拉入现象的或者说一定意义上是现实的世界,这世界实际上还是一种对于人性的保护与观照,也是尼采日神和酒神的双重肯定精神的落脚点。

这样,将海德格尔与尼采的两组概念进行生存论的比较研究,前者作为对人类共同命运也即回归人与存在之本质关联的观照,后者作为对个体生命也即人性的揭发与观照,便互为补充成了一个属人的世界,它涵盖了存在与存在者,涵盖了本性与其派生之物,使人乃至人类得以完成。在这里,在生存论视域下的人类的诸如关于自由等传统形而上学问题的思考才能获得新的基点,从而获得新的突破。

四、结语

传统形而上学关注的是世界是什么,世界为什么如其所是。而两位哲学家不约而同地将 自身的哲学视野指向了存在抑或生存问题。虽说这些问题都是从传统的形而上学中生发出来的,却改变了其侧重点。二位哲学家将重点挪向生存领域,毋宁说引领了一种转向,那就是使哲学从传统形而上学的视域转为对生存的关注,也开启了所谓“欧陆哲学”的一种范式,从而开启了一种对形而上学研究的新的视角。这样,进行这种哲学上的比较研究,就有了双重内涵。也即不仅对哲学的学术研究,哲学史的转向有所启发,同时也使学界更加关注人类的生存领域,从而使哲学更趋向关注对人类生存世界的解释,这不得不说是一种使哲学进入常识领域的尝试。

参考文献:

[1]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2]尼采.悲劇的诞生[M].周国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3]张柯.论海德格尔“四重一体”的起源——基于《黑皮笔记》(GA97)的文本分析[J].社会科学,2017,(6).

[4]罗龙祥,鲍克伟.迷途与超脱:海德格尔此在生存论的实践意义[J].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13,34(1).

[5]许芬芬.论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14.

[6]毛静.悲剧对生存的意义—以尼采《悲剧的诞生》为中心[D].北京: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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