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欣
摘 要: 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建筑空间是权力运作的场所。以《长日留痕》、《别让我走》、《浮世画家》三部小说为例,达林顿府、黑尔舍姆和小野的豪宅是权力阶层向非权力阶层传播规训权力符号的空间,从空间特性、符号的发送和符号的解释三个方面入手,可透视三部小说中的权力运作模式,找出主人公沦为权力制约对象的深层原因。
关键词: 符号 传播 符号域 规训权力
一、引言
石黑一雄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为“英国移民作家三雄”,与另两位移民作家不同,石黑氏的创作并不局限于特定的文化背景,而是以国际化的视角关注人类的生存困境。他的小说不仅受到各国读者的喜爱,还获得多项专业文学奖的肯定。2017年,石黑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再次证明他在世界文坛的地位。
规训权力是石黑一雄小说批判的焦点之一,国内外学者从文化、历史等角度宏观地讨论小说人物在规训权力下的自我欺骗,却很少微观地探讨规训权力如何制约规训对象,这是理解石黑一雄对规训权力批判的关键。由于规训权力具有隐蔽性和分散性,人物受其制约的动态过程并不容易把握,传统的权力理论在研究这一微观议题方面有一定的局限性。权力运作是一种符号活动,遵循符号传播的规律,因此,在符号学的框架下,以石黑小说中规训权力符号的传播空间为研究对象,可细致分析小说中的权力运作模式。以《长日留痕》、《别让我走》、《浮世画家》三部小说为例,符号传播的空间分别是达林顿府、黑尔舍姆、小野的豪宅,这三个建筑空间是由人、物等元素组成的“符号域”,聚焦于三个符号域,可从空间特性、符号的发送和符号的解释三个层面具体探讨小说主人公史蒂文斯、凯西、小野增二沦为规训权力宰制对象的外因和内因。
二、空间的封闭性
达林顿府、黑尔舍姆、小野的豪宅是史蒂文斯、凯西、小野增二接收规训权力符号的场所,这三个建筑空间是由符号发送者、符号接收者和其他元素组成的符号系统,即“符号域”。洛特曼指出:“符号域是一个具有不同等级层次的复杂的而又抽象的符号系统的存在空间。”[1](185)开放的符号域有利于形成对话型的交流模式,封闭的符号域则导致独白型的交流模式。独白型交流模式中,符号的发送者和接收者仅实现信息的等价交换[2]。达林顿府、黑尔舍姆、小野的豪宅虽处于不同地域和文化背景中,却有相同的空间特性——封闭性。它们均是被严密包被的空间,连接外部空间的重要元素“门”的符用功能是区隔,而不是与外部世界进行能量和信息的置换,因而阻碍对话型符号交流模式的实现。
达林顿府是一座典型的英国乡间别墅,坐落于静谧的小山丘,其宏伟的外部结构象征大英帝国的贵族特权。在漫长的两个世纪内,达林顿家族将府邸打造成封闭、自给自足的符号域。达府的大门将府内与府外的世界隔开来,权力阶层的单一文化支配着整个府邸的符号活动。高度的封闭性导致达府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主人公史蒂文斯第一次走出达府熟悉的边界时,甚至感到惊恐。
黑尔舍姆隐藏于四面都是高地的山谷中,其外部结构与内部陈设和普通寄宿学校并无二致,却是克隆人的教育实验基地。黑尔舍姆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它成为与世隔绝的隐秘空间。黑尔舍姆的大门与监狱的大门颇为相似,将克隆人囚于其中,并严格限制来访者。主人公凯西从黑尔舍姆的窗户眺望远处时,感叹道:“有时候我们好多天看不到一辆车子沿着那条狭窄的路开过来,那些开来的车子通常都是一些货车或者卡车,给我们送来供给、园丁或工人。”[3](31)黑尔舍姆封闭的符号域是人类对凯西等克隆人进行监视和规训的“全景敞视监狱”。
小野增二的豪宅是一座居高临下的壮观建筑,“精美的雪松大门,围墙里大片的庭园,琉璃瓦的屋顶,还有那些美不胜收的雕梁画栋”[4](2),赋予这座东方豪宅盛气凌人之感,其奢华的外部结构和内部陈设将它与外部世界分隔开来。豪宅的大门只对服从小野的学生及与小野地位相当的人敞开。封闭的空间使小野沉醉于虚幻的自我价值感。
符号域的边界过于严密,外部空间的异质文化符号则难以进入,系统内的熵值不断增加。封闭的符号域为权力支配者的单向意图输出创造了条件,符号域外部有利于形成对话型符号交流模式的附加代码难以进入系统内部,因此,主人公难以借助外部力量批判性地接收权力支配者发送的符号信息。
三、规训权力符号的发送
达林顿府、黑尔舍姆、小野的豪宅这三个符号域包含两个关键的子系统——符号发送者的系统和符号接收者的系统,以规训为所指的符号从前者发出,跨越边界,进入后者。系统的交界地带“既是两种文化相互隔离的地带,又是两种文化相互联结的地带,在这里发生着最为激烈和最为活跃的符号活动”[1](182)。为保证符号信息不受阻碍地进入接收者的符号系统,符号发送者必须降低系统边界的活跃度。三部小说中的符号发送者达林顿勋爵、黑尔舍姆的监护人、杉村家族是权力阶层的代表人物或权力阶层利益的忠实维护者,符号接收者史蒂文斯、凯西、小野增二是与之相对的非权力阶层,为了降低边界的活跃度,符号发送者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系统边界,让符号接收者进入自己的符号系统,利用间接的非语言符号和直接的语言符号将掩饰过的规训权力思想传递给符号接收者。
(一)非语言符号的发送
建筑空间内的非语言符号包括建筑实体、家具、生活用品、庭院等,符号发送者通过这些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符号元素间接向符号接收者传递规训权力思想。符号发送者让接收者进入自己的系统,与自己共享“现象空间”中的某些知觉经验。“现象空间”是“奠基于现象身体及其运动意向性的空间”[5],梅洛-庞蒂把现象空间看作“现象身体与世界相互关联的生存场域”[6]。符号发送者与接收者现象空间的重合掩盖了区隔的本质。
史蒂文斯身为达府的管家,其现象空间的范围涵盖整个府邸,他在客厅、餐厅、卧室、书房、配膳房、庭院进行“空间的实践”,与主人达林顿勋爵現象空间内的符号元素“亲密接触”,勋爵还将自己的服装等日用品赠予史蒂文斯。勋爵通过现象空间内的非语言符号向史蒂文斯传递平等、尊重外衣掩饰下的规训权力思想,激起史蒂文斯对权力阶层的仰慕与尊敬。
黑尔舍姆的克隆人与监护人共享现象空间,空间内的教室、卧室、医务室、生活用品、活动场地等符号元素都是监护人特地为克隆人安排和准备的,其符用功能是让克隆人享受人类的生活和教育资源、体验人类文明,接受人类的规训。在监护人与克隆人共享的现象空间内,前者巧妙地将权力代码以亲情代码的方式编入各类非语言符号中,如监护人为克隆人准备的生活、学习用品,对他们的照顾等,凯西等人从中感受到的符号意义让他们对监护人产生情感上的依赖,他们甚至为自己最喜欢的监护人杰拉尔丁小姐组成“秘密护卫队”。
小野的豪宅是从杉村明家族手中购得的,原房主与小野的现象空间存在历时重合的关系。杉村家族虽已没落,但仍是明治维新以来封建残余势力的忠实拥护者,他们将规训权力思想以权力转让的形式隐秘地输入豪宅的一房一室、一桌一椅、一花一木等符号中,通过空间的让渡,诱使小野将现象空间内各符号元素经验为与自身地位相符的所有物。小野从这些非语言符号中感受到荣耀和尊严,却不知自己一直在封建权力之眼的监视下。
(二)语言符号的发送
话语是有效的权力控制手段,统治阶级往往将赤裸裸的规训权力思想以微妙的方式隐藏于话语中,“通过一种暂时的、但却大肆渲染的方式放弃他的支配地位,‘屈尊俯就来同他的交流者打交道,这样,支配者通过拒绝这种支配关系而维持了它的存在,并从中渔利”[7]。符号发送者借助委婉表述、关怀、尊重的语言符号形式稳固了权力关系。
在史蒂文斯的回忆中,达林顿勋爵具有矜持而谦逊的天性,对即将说出的话总是感到窘迫。给史蒂文斯安排工作时,勋爵不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发送指令性的语言符号,而是在书架旁等候与史蒂文斯的“不期而遇”,“在我经过他身旁时,他就会这样说:‘哦,史蒂文斯,我有点事想对你说”[8](56)。勋爵温和的话语缩短了主仆间的心理距离,让史蒂文斯感动于主人的“崇高”品格。
黑尔舍姆的监护人对克隆人学生履行监护和教育职责,他们通过语言符号向学生传授知识,培养学生的艺术创作能力与个性化思维模式,帮助学生养成健康的生活习惯。为达到更好的控制效果,监护人有选择地发送与真相有关的语言符号,让凯西等人得知自己的特殊身份,以及在黑尔舍姆享有的特权,却并不让其知晓最终的命运。在黑尔舍姆的十几年,学生“被告知又没有被告知”[3](80)。监护人选择性发送的语言符号让克隆人臣服于人类的智慧和主宰地位,却隐藏人类的残忍本质。
杉村明去世后,画家小野增二从其继承人手中购得与自己的经济资本并不相符的房产。杉村明的女儿不时拜访小野,其真实目的是代表封建权力阶层对小野进行监视。为了掩盖这一事实,杉村明的女儿通过“礼貌”、“尊敬”的语言符号形式,充分肯定小野的道德操守和成就,强调“父亲建造的房产必须传给一个他认可和赞赏的人”[4](3),掩饰了封建权力阶层对艺术工作者的监视。
为避免权力关系的失衡,以规训权力为所指的非语言符号与语言符号被披上自由、平等、关怀、尊重的外衣,使权力受制者在浑然不觉中遵循游戏规则,成为权力制约的对象。
四、规训权力符号的解释
皮尔斯指出,每个符号都必须能够表达一个解释项,解释项可以被理解为符号的翻译,对解释者产生某种效力[9]。符号的解释项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解释者的认知图式,图式是存储于大脑中的长时记忆,是认知的原型。“通过将新经验与储存在记忆中类似的原型知识进行比较,我们获得对新经验的理解”[10]。在三部小说中,符号接收者的认知图式恰好是与符号发送者意图相一致的一套代码系统,因为史蒂文斯、凯西、小野增二在成长过程中不断接收由长辈、监护人发送的渗透规训权力思想的符号信息,形成以权力价值体系为核心的认知图式。
史蒂文斯的父亲是一位恪尽职守的管家,耗尽毕生精力,为主人及其客人提供完美的服务。父子二人曾共同服务于达林顿府,在史蒂文斯的回忆中,父亲无条件地维护主人的利益。史蒂文斯认为父亲有着与其地位相称的尊严,并断言:“‘尊严的至关重要处在于男管家必须具有不判离其所从事的职业本色的才能。”[8](38)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史蒂文斯形成大英帝国特有的职业价值观图式——要成为杰出的男管家,必须隶属于某一显赫门庭。在史蒂文斯的认知中,“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轮子,以这些豪宅为中心而旋转着”[8](109),那些掌握着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的伟大绅士是真理的代言人。
黑尔舍姆的监护人与克隆人学生构成非生理意义上的家庭关系,监护人履行家长和老师的双重职责,为克隆人提供生活的保障,对其进行规范和教育。克隆人对人类世界的认知完全依赖监护人发送的符号信息,监护人为他们开设的人文、科学、艺术类课程让他们认同人类的智慧和主宰地位。克隆人在监护人的精心设计下建构起人类中心图式,人类是他们崇拜、尊敬的对象,监护人的认可给予他们极大的成就感。
小野出生于封建权力等级思想严重的商人家庭,他年满十二岁后,父亲强行向他灌输商务知识,培养他继承家业。然而,小野对经商的兴趣远不及绘画,得知儿子沉迷于绘画,父亲烧毁其所有画作,坚称“画家的生活肮脏而贫穷,这样的境遇,使他们容易变得软弱和堕落”[4](54)。父亲对权力地位的执着和强势、专断的性格对小野权力价值观图式的形成有很大影响,一方面,父亲发送的符号信息潜移默化地让小野认同权力的重要性,另一方面,父亲对他梦想的扼杀激起他强烈的反抗。小野在封建权力思想和个人理想的冲突中形成有别于其父的权力价值观图式,即通过文化资本积累经济资本,以知名艺术家的身份获得权力地位。这一认知图式为他日后走上军国主义画家之路埋下伏笔。
史蒂文斯的职业价值观图式、凯西的人类中心图式、小野的权力价值观图式使他们在建筑空间内解释规训权力符号时落入符号发送者精心布置的陷阱。史蒂文斯主动接受来自“伟大”主人的权力制约,为了达到心目中“杰出”管家的标准,抽身于亲情,熄灭爱情之火;凯西在监护人权力之眼的监视下高度认同黑尔舍姆的权力体系,为黑尔舍姆学生的特权身份感到自豪,保持随时为人类奉献生命的使命感;小野在豪宅内享受权利的同时,沦为豪宅外更大的封建权力体系的规训对象,以效忠天皇的名义,在军国主义泥潭里越陷越深。
五、结语
《长日留痕》、《别让我走》、《浮世画家》三部小说中,石黑氏从规训的角度批判了大英帝国权力思想、人类中心思想和日本封建权力思想对非权力阶层主体性的破坏。建筑空间内规训权力符号的传播揭示了权力运作的模式,空间的封闭性、符号发送者对规训权力的掩饰、符号接收者的权力认知图式是小说主人公沦为权力制约对象的外因和内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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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唐伟胜.认知叙事学视野中的叙事理解[J].外国语,2013,36(4):2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