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健
一、从“湖人”到“胡人”:“与新的日出对话”的诗人
1998年是沈苇从江南进入新疆的第十个年头。继前一年参加《诗刊》“青春诗会”之后,这一年他凭借诗集《在瞬间逗留》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在众声喧哗的当代诗坛崭露头角,发出了五音独异的声音。这是一种浑厚、俏丽、新奇而又生机勃勃的声音,与此前昌耀、周涛、章德益、杨牧等人为代表的“新边塞诗”,既有音域谐振的共性承接,又有肌理质地的陡峭差异。这种差异在于,它是一种源自边塞却超越地域、状如类型却综合多元的声音——沈苇给我们带来了中亚太阳下的胡旋舞,带来了沙漠之花、天山新月、“巴旦木神秘的图案”,带来了“绒毛里兽性和人性合而为一的暖”,一种含蓄的辽阔,一种明晰的混沌,一种综合的纯粹:
飞鸟的正午,太阳滚进十个村庄,
黄塔碧寺,琉璃反光,感恩的颂辞
来自泥土中的嘴巴。时候到了,启示近了,
卑微低矮的事物接纳了最高景象
——《新柔巴依》第18首
这是一个能指单纯的世界,更是一个所指繁复的镜像,高悬中央的是一轮“正午的太阳”,他的“脸上昼夜交替,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中间是咬紧的牙”,一个迟到的移民,来自“混血的城”,“一个异乡人,褐色瞳仁里燃着爱与怜悯”。这是一帧西域肖像,也是沈苇个人的底片。
照片是精神分析的重要索引。沈苇诗集《我的尘土我的坦途》(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6月版)插页中有一张照片,拱门的菱形小窗透出隐约的光亮,仿佛另有一重世界支撑在后。画面的主体,诗人双手合十,方正之脸,天庭阔大,目光平和,只有那副书生气的眼镜才透露出一些涟漪细密的儒雅与秀慧。这个沈苇,与1988年离开老家前时的沈苇已经判若两人,那时的他风华正茂、气润峥嵘、傲骨嶙峋。那时的他是个“提着灯笼的少爷”,眼镜背后精明的光散发着南方特有的“潮湿”和“寒意”,“还有菊花和桂花的余香”。那时的他,“正处于人生的一个狂热阶段,忧伤、梦想、反叛以及背井离乡的冲动压过一切”。(见《高处的深渊》后记《雪豹手记》)而现在,岁月与西域已蒸发掉他身上多余的水分:
荒原显现他的肉身/如同显现一株牧草、一只黄羊。/荒原是从他体内铺展开去的/无边无际,像海。/他知道。他知道。他有一条活着的丝绸之路,/连结着湮没的城市、死者的心跳/……杂色的羊群,婴儿的眼睛,/瞳仁中渐渐放大一位综合的上帝……
——《大融合》
沈苇反复提到“综合的上帝”“上帝的观音”,提到“大融合”,提到“子宫”“年复一年的磨砺”,提到“混血”“新生”“啜饮”……这样一些富有肉感的词语,将诗人的自我孵化、苏醒、蜕变、重生的过程呈现为一种“异质混成”的诗歌风格。而且,随着远方的地平线不断打开,随着诗人“掉进地域在我身上造成的巨大裂缝”的越来越深不可测,他变得越来越朴素、厚道、谦卑了:
如果我只专注于个人的痛苦/那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
勿忘节约悲伤,将微笑留给四季/勿忘日月星辰草木鸟兽都是私人财富/勿忘知足,身体已装得太满/勿忘将心长到体外——长到尘土与风暴中去
……
在这十年及以后一个时期,沈苇以奇异方式写下的文字,是一部个人写作不断“以潮湿的方式进入干旱和坚硬”的成长纪录,更是一部中亚文化与江南灵气内在结合的精神图谱,是冰与火、死与生、干旱与潮湿、辽阔与狭窄、葱郁与荒芜、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社会……纠集成的异常丰富、复杂和深邃的多元文明融会的个案样本:
一切都在结合:风与尘,沙与金,
草与木,山与壑,光与影,梦与真
高歌与低吟,飞翔与沉沦,伤痛与抚慰……
天赐的婚姻铺天盖地,笼罩万事万物。
——《新柔巴依》第29首
在这个“杂色”样本中,沈苇所写的主题可以开列如下:死亡、虚无、爱、人道、正义……这是波德莱尔以来的诗人们的共性追求,并无什么独异,但沈苇的不可替代性在于他诗中的多重声音的不断争吵与和解,不断分裂与拥抱,不断背叛与涅槃。这些争吵的声音来自诗人的两个故乡、两种文化背景、两个自我的驱动和此后多元文化背景的介入,就像沃尔科特文本中的英语世界与加勒比海文化、叶芝个人面具背后的多重自我、争吵的结果就是和解:一种自我培养的诗,“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诗句)。
那么,如此忠诚地分裂着沈苇肉体与灵魂的多重声音是什么呢?沈苇在答《新京报》记者问时说:“在我的心目中,浙江和新疆都是我的故乡。再缩小一下范围,两个故乡指的是我出生地的水乡村庄和目前生活居住的边城乌鲁木齐。”前者是典型的江南温柔富贵之乡,盛产才子佳人、琴棋書画、风花雪月。在机智、巧慧、细腻的底色上,最具冲击力的姿态也无非只是张扬、狂放、悖常,如八大山人之流。后者则是百感交集的中亚文明的博览中心,是东方和西方对话的前沿与窗口,多民族的共居,多宗教的交错,多文化的杂糅,构成了一种活着的传统、醒着的历史。沐浴其中,沈苇长出了与这片土地血肉相连的“脐”——中亚文明的乳汁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艰难的精神“换血”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确立了一种“正午的哀伤”的抒情基调,开始了混凝、杂色、综合的诗歌之旅。
于是,沈苇的肉体与灵魂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清楚地记得,大约是1995年以后,沈苇每回一次南方,他的外貌、体型、状态、精神都向江南传播出一些新的信息,比如,眉清目秀的英气日渐少了,铜钟浑厚的大器日渐多了,胸膛的厚度也日渐增加,天庭的光芒也不断饱满、宽阔。大致说来,这是一个由“湖人”向“胡人”的渐变历程。现在,沈苇的体内居住着两个分裂又统一的家乡:一个是湖水温婉、蒹葭苍苍的太湖之滨的湖州,一个是漠风凌厉、胡杨倔强的天山脚下的乌鲁木齐,一个清正、克制、隐忍的胡人,隐身在敏感、机巧、温柔的湖人躯体之中。
大玫瑰和向日葵下,亚洲的心脏
跳动如亲生的处子,如不倦的羯鼓。
丝绸之路,一条穿越时空的长线,
连接着死去的心和活着的心
——《新柔巴依》第2首
“胡人”与“湖人”,其实拥有一颗共同的心脏:“终有一天,我将集水鬼与木乃伊为一身!”(《新疆词典·沙粒》)这是以幽默的方式表达的诗人之梦、融合之梦。
由此,沈苇的诗歌具有江南丰富、滋润、细腻的血肉,西域开阔、正朗、包容的骨架。通读沈苇,我认为他带给我们最精彩的礼物就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正气、理想主义的浩气、道德主义的阳刚清气和俗世主义的达观慧气。用新疆歌舞来比喻的话,我曾看到的十二木卡姆是一种灿烂的艺术,人们以天空为屋顶,以大地为舞台,以日月为手鼓,让人与人的交融唱出内心的赞美,让欲望与暴戾趋于和解,让理性的艰涩放逐于感性的辽远,让猛烈的美诞生于无边的安宁、沉雄……在语言炫技和经验的转述如日中天的1990年代,沈苇的诗,正是以这样一种清正大道的气魄,构筑了一个梦想的家园,一个精神的中亚,一个沙漠中的宝窟——一部让我们在词语中取暖的书中之书!
二、从“换血”到“混血”:个人化语言“夺眶而出”的绚烂形态
事实上,1990年代也正是当代汉诗从“换血”走向“混血”的时代。理念转型、语言自觉、诗人分化、代际承传,贯穿于1980年代之后世俗化、物质化、市民化的诗学认同与文化衍演之中。诗,在回归本体和去意识形态化波澜中趋于泥沙俱下、异质混凝的发展态势。唐晓渡、张清华等关于当代诗歌“经典化”的讨论,埋下了中心与地方、口语与书面语、体制与身份冲突的种子;程光炜《岁月的遗照》一书的编辑出版,引发了诗坛美学流变与话语争夺的激烈论战。紧接着,“民间写作”“知识分子写作”两大阵营公开分裂,并于1990年在“盘峰诗会”上爆发成著名的诗歌史事件……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于坚以《0档案》等诗作解冻了拼贴式口语化混杂写作的壶口瀑布,西川、臧棣则以《鹰的话语》《厄运》和《锻炼》《在官厅水库》等文本开凿了刻意磨砺技艺的戏剧化叙述性写作的诗学三峡。地处“地域写作”偏远边疆的沈苇,以天赋灵感与后天努力写出了《混血的城》。这是一个转型的象征,一次“混血”的新启程。
另一种浪涛拍打着我——
热的血、浓的血、清洁的血、泥泞的血
在大十字和小十字相遇,融汇成
同一种赤诚的血
——《混血的城》
从1999年起,诗人花了十年时间“漫游新疆”,期间出访罗马尼亚、摩尔多瓦、俄罗斯、以色列,“完成对丝绸之路二十余种植物的实地考察”,“异域的教诲”不断地朝向时间与空间伸展,“精神辐射力”不断垫高着创作主体眺望世界的眼界,诗人的身份也随之不断地如蝶幻变,“游吟者、警觉者、存在主义者、革新者、悲观者、侠客、英雄主义者、叛逆者、无产者、陌生者、圣徒……”(徐敬亚《沈苇诗歌中史诗元素的异变》),“胡人”开放性的体内活色生香,异人如织,一种超越国界、民族的人类学视阈被内在地建构起来。在具体的写作形态上,表现为跨文体、超文本、多视野的“混血”文体探索一发不可收地涌现在沈苇笔下。其标志就是以“新疆三部曲”为主体的一大批诗化散文的写作和出版。
在我看来,《新疆词典》《新疆盛宴》《植物传奇》等散文集和“人文地理”的创作与传播,其意义就像《认识东方》之于克洛岱尔的法语创作——正是由于邂逅汉语东方,克洛岱尔敞开法语的五官汲纳东方园林、山水、城市与日常生活,派生出一个西方人对东方的误读与异见,在欧洲传播了象形文字帝国落英缤纷的诗性魅力,影响了米修、谢阁兰、佩斯等人振空凌翼的创作——《新疆词典》《新疆盛宴》《植物传奇》也是如此,它们以“随笔、札记、日记、书信、传记、剧本、田野调查、微叙事文本”等混凝杂媾,将“诗歌、散文、故事、思考”等文种互文化合,派生出誤读混杂与异见交织的沈苇式的“一个人的新疆”,形成了技巧与诗性齐飞、语言与德性一色的语言风貌(张杰《从江南到西域:“混血写作”所抵达的诗与远方——访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沈苇》)。而这种风貌回流到诗歌内部,必然地反哺诗歌的书写,全方位地推动诗人价值理念、审美聚焦、观察方式,呈现技艺、意象择取的蓬勃生长。这是一种“混血”写作,一种基因杂交的实验,其美学结果就是,一种个人化诗学技艺、诗思秘诀和语言形态渐渐形成。对此,我愿以个人化语言“夺眶而出”喻之。
数一数沙吧/就像你在恒河做过的那样/数一数大漠的浩瀚/数一数撒哈拉的魂灵/多么纯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被自己放大,又归于细小、寂静/数一数沙吧/如果不是柽柳的提醒/空间已是时间/时间正在显现红海的地貌/西就是东,北就是南/埃及,就是印度/撒哈拉,就是塔里木/四个方向,汇聚成/此刻的一粒沙/你逃离家乡/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却被一粒沙占有/数一数沙吧,直到/沙从你眼中夺眶而出/沙在你心里流泻不已……
——《沙》
“沙子”是粘连着佛教经义芸芸众生的喻象,也是威廉·勃莱克以微观透窥宏观的著名意象,到沈苇笔下却与“泪水”融为一体,从“眼中夺眶而出”,又返回“心里流泻不已”。人与沙,你与我,内心与宇宙,通过“眼眶”这一“不同时间的汇聚点,所有空间的交叉点”(帕斯《原始人与野蛮人》《孤独的迷宫》),集纳于“地球极点”。东西南北凝聚于此一极点,古今中外浓缩于此一结构。这是一个诗化小宇宙的内在结构,这一结构的核心装置,有时是一粒“沙子”,一个“眼眶”,一滴“泪水”;有时是一个“穹顶”,一个“湖底”,一个“宇宙”。这种“夺眶而出”语言技艺集成术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主客倒置与感官综合。诗人是“眼眶”的缔造者。在感官知觉活动中,将自我“眼眶”放大或缩小、改变位置、转换视轴、收放焦距,或者将自我推移到他者的“眼眶”之中,可以创生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陌生化效果。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吐峪沟》
打通生与死、阴与阳、村庄与墓地、天空与大地,将观察的视轴倒置、翻转和多重转换,或者通过主客变焦、换位与反复错陈,从而抵达直观新陌、洞悉存在的灵悟境界。这是现代诗的惯常技法,但沈苇的独到之处在于,通过这一技法建构一个思辨与反观的坐标,让生者检视人间的冷暖,辨认人生的意义,反察生命的韵味。这一点《清明节》一诗最为典型:
死去的亲人吃橘红糕、糖塌饼、猪头肉/最老的一位颤颤巍巍,拄着桑木拐杖/最小的一个全身沾满油菜花粉/年轻人喝着醇香的米酒/……/天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返回/带着一些贬值的纸线、几个怯生生的新亡人。
“清明节”是“愉快的一天”,亡灵们忙忙碌碌,像活人过“古尔邦节”“元宵节”“中秋节”一样,做客、吃饭、喝酒,济济一堂和谐共欢,毫无死亡的阴森与恐怖。这首诗巧妙之处就在于,通过生机盎然的日常生活场景描述,让生命的喜感、乐趣和人伦价值,从死亡的反光镜中“夺眶而出”,在读者心中“流泻不已”,激发读者从中回望生命的意趣与价值。
综观三十多年来的写作,二元交错、视轴反转、主客倒映、物人换位等等,沈苇正是通过这些诗化“眼眶”的喻象投射,或者感官的综合投影,为他的诗带来一种思辨的力量,一种顿悟的冲击力,一种敞开存在的幽暝气场。请看:
“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并且倾听它对世界的看法”(《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共度一个下午》),这是人与蚂蚁视角的对转;“苍生啊,在我躯体的辽远国土上/众多嘴巴发出咆哮和呻吟/出来吧,卡在喉咙里的雷声/迅速滚向一个深渊……”(《眺望》),这是个人的身体与国家土地的互换;“太阳一大早就落下去了”(《一个老人的早晨》),这是落日和朝暾的倒错;“水往高处流/这就是说,向上的路与向下的路/有时是同一条路”(《江布拉克》),这是方向的视觉倒转。“窗子取缔了我的目光/替我面向喀纳斯风光/一门几何学的教诲/让我向外瞅/也向内看”(《喀纳斯颂》),这是身体与建筑物活化的互文,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种将人的感官全方位综合、倒错、融通、勾连,形成了一种异想混凝的思维方法与诗思技艺,几乎成了沈苇西域书写的特有标识。
其二,背景混杂与细节提纯。沈苇诗歌观照的对象异常复杂,题材极其丰富,背景特别繁厚,意涵格外错综。读一读《喀什噶尔》的后半阙:
书面的美是一座麻扎,/在静静消化“死”这个词。/守墓人!你与文字间游荡的亡灵对话/深知伟大的书取缔作者/取缔他的生平、简历和传记/翻到十一世纪幽蓝的一页/突厥语,波斯语,阿拉伯语/交换内在的信物和光芒/正如小径交叉的喀喇汗花园/慷慨的百花交换各自的芬芳//你谈到封存的智慧,书中的天窗/破晓的一千零一夜——/在喀什噶尔,我热爱的城,/皇家经学院的诵读声/使庭院里的石榴树一夜无眠……
如何在纷繁杂陈的无序中,整理出个人化的诗性时空,这需要一种非凡的细节提纯能力。在《喀什噶尔》一诗中,诗人让多种时间、历史、文明和宗教汇聚在“庭院里的石榴树一夜无眠”的拟象之中,呈现了对话、共和、交汇、杂糅的经验形态,一种现实的修辞被提纯为历史的关怀和俗世的慰藉。
需要我们追问是的,这种提纯何以可能?法国当代美学家阿兰·巴迪欧在其《当代艺术的十五个论题》中指出:“艺术的真实就是通过提纯的内在过程所构想出的理想化的杂多。换句话说,形式的一个偶然开端决定了艺术的原材料。艺术对于迄今为止的形态不明的一个形式的降临进行了再度的形式化。”
面对庞大复杂的现代社会综合体,艺术家的创造难度和心理压力是空前的,既要从“艺术的原材料”“杂多”中“提纯”“形式的偶然开端”,又要在“提纯”“形式”的结果中包孕“理想化的杂多”,从而创造性地为“迄今为止形态不明的形式”赋形,使之“再度形式化”。在欧洲资本主义文明的荒原中,艾略特以“女仆潮湿的灵魂在发芽”和“普鲁弗洛克无聊地用咖啡匙子量走自己生命”等細节来概括时代,从而成为现代主义智性写作的一代宗师。长期生活在加勒比海的沃尔科特,以渔民“向游人展示脚踝上生锈的伤口”等细节映射知识个体的多重创伤,进而成为见证“被双方的血都毒害”的殖民地荒诞存在的一代大家;伊丽莎白·毕肖普是梦游地图上反旅行细节的提纯者;辛波斯卡是主体在场者以日常细节穿刺现实铁幕的提纯者……他们都在各自领地为创新诗歌形式开辟了成功的先例。沈苇在写日常生活时,比较接近辛波斯卡;写历史性的现实时,又靠近沃尔科特;在处理复杂民俗与人性题材时,他又接近西默斯·希尼。因此,他擅长在无序、茫然之中抓取关键细节,让诗性的阳光“夺眶而出”,照亮一片“美的自治区”。比如死寂的沙漠,在沈苇看来生活并未终止,“在地底,枯骨与枯骨相互纠缠着/当他们需要亲吻时/必须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沙漠,一个感悟》)。诗人通过“亲吻须吹沙”这一细节提纯,给浩大空阔的诗境灌注亲切怡人的真气。在《无名修女传》一诗中,诗人提纯了一粒“小小药丸”:
你,上帝的新娘,龟兹的观音/变成了一名赤脚医生,一名衣衫褴褛的老护士/你拖着衰老的身躯奔走、忙碌/……将自己变成一粒小小的药丸
正是这粒“小小药丸”,催化“失败的传教”者与“综合的上帝”间的情感张力,提纯出一种超越文化、种族、宗教的人伦力量,扩散成承载人类慈航的浩荡海水,读来令人共鸣不已。
即使那些非边疆生活题材,细节提纯也依然是沈苇诗性暴发力的触发器。“在妇联大院,年长的一位/捡到一枚漂亮的发卡/将它别在/最小一个的头上”(《三个捡垃圾女人》),柔情似水的母性光芒通过一枚小小发卡传递得温暖而馨香。“一条狗跳过水洼,在桥头张望……像今世的留恋/雨滴仍在屠夫们的案板上跳跃……”(《南浔》),“狗眼张望”中透露出多少春水无尽的晦暗乡愁,霍建起式的镜头激发的阅读波澜又是那么地五味杂陈。
就这样,近三十多年来,沈苇炼就了一套集江南剑客、西域刀郎、现代激光手术刀于一身的刀法,下刀去屏蔽,落刃见深度,解除想象力的障碍往往举重若轻,祛魅诗思性的遮蔽常常庖丁解牛。“一种语言炼金术在粗糙的事物中一点一滴加以提取与转换”的非凡手段,给沈苇诗写带来了格调卓越的面目与风度(耿占春《当代诗歌中意义的逻辑:呈现与象征》)。
其三,多重回音穹顶结构与西域文化修辞藻饰。结构意识的自觉是一个诗人成熟的重要标志。沈苇的诗结构自成一格,无论单个地看,还是按组诗或诗集考察,抑或与其他诗性文本集成地分析,都有一种西域建筑的结构特征。外部形态个体独立,内在构造圆融浑穆,整体构建气势恢宏,细微藻饰呼应精细,单体细部匠心独运,群体风貌错落有序。最为独到之处是,他的每一首诗都内在地布局着一种穹顶结构,充满了诗意的复合性与生成性。这既是他早期诗歌内部多重自我争吵的深化,也是近年来心灵开放性与世界的复杂性在他者反观中多重冲突,并最终趋于诗性和解的结果。
中亚的太阳。玫瑰。火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
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
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
——《一个地区》
从发生学上看,这首诗也许可溯及昌耀的《斯人》,“静极——谁的叹嘘?/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一派浩大澄明的寂静之中,呈现眼前的是这首诗的天穹结构,仿佛宇宙星空的微观浓缩,或者说圆顶寺院的穹顶放大,空阔而纯正,滋润而鲜活,充满了上苍至高的肃穆与亲和,既深不可测如梦如幻,又生机勃勃亲切温暖。诗中的“太阳、玫瑰、火、鸟、那人”等物象,就像寺院内部的变形藻饰,以灵动的线条、色彩、符号填敷了四壁与天井,给人以深远的时间回声与人性的幽幻启悟。
《一个地区》短小精致,意蕴丰盈,得到了谢冕等前辈的激赏,赢得了酷似汉语绝句和柔巴依的赞誉。在我看来,它有如一个上天神启,引发了沈苇将“深不可测的地区”收编为文本内在结构的诗学冲动,催发了诗人特有的“穹顶结构”探索之旅。
在《向西》一诗中,通过“向西!”这一动作性镜像词语,诗人以太阳公转为时间单位,串起植物与动物、地理与空间、生命与虚无等意象,在诗歌内部建构了一个四季嬗递星斗移换的诗性小天穹,从而实现地理结构向诗性结构的艺术转换:
向西!一块红布、两盏灯笼带路/大玫瑰和向日葵起立迎接//向西!一群白羊从山顶滚落/如奢侈的祭品撤离桌台//……向西!寒风吹向无助的灵魂/那姗姗来迟的援军名叫虚空//向西!孤身上路,日月从口袋掏出/像两只最亮的眼睛高高挂起
在一路“向西”的寺院穹顶之下,“坟茔”与“乳房”互反,“冰”与“火”肉搏,“姑娘”与“尸骨”纠缠,空间意义“向西”与死亡意涵“向西”交媾,像建筑内部的图像镶嵌或几何刻绘,内生出多向交互激荡的复调形态。应该说,这种以小博大,以一滴水拆分宇宙,或者纳四海于一沙、抚古今于一瞬的结构技术,并非沈苇独创。沈苇的独特性在于引入多重悖论语象,使之在文本内部反复碰撞,生发声韵鼓荡,从而给诗带来多元节点链接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让人反观存在的意义与情趣。
《喀纳斯颂》一诗是《向西》的乘法扩容,十二节小章节,像十二个梁柱,组成以湖泊为星空的诗化小穹顶,在天地倒置的语序中,庄严地演绎了一场自然、风景与人的宗教洗礼。
落叶铺了一地/几声鸟鸣挂在树梢//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四蹄深陷寂静/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风的斧子变得锋利,猛地砍了过来/一棵树的颤栗迅速传遍整座林子//光线悄悄移走,熄灭一地金黄/紧接着,关闭天空的蓝//大地无言,雪就要落下来。此时此刻/没有一种忧伤比得上万物的克制和忍耐
这是《喀纳斯颂》第七节,曾经题为《林中》单独发表。独立地看,这里的“整座林子”,像一间小修行室,在“雪就要落下来”的时刻,大地无言万物隐忍,生命必须以“克制和忍耐”的修行来抵抗冬天,一种救赎的福音引导孤寂的人徐徐上升。全诗围绕着“喀纳斯不是景色的大地/而是景色的星空:一个风景的宇宙”这一主题,以第七节为穹顶圆心,以生命必经“斧砍颤栗”为高潮,将受孕、诞生、成长、历史溯源、祖根追寻、受难、爱和拯救、春天的轮回等诗性象征叙述,如众星拱月般榫合构造为一个整体,使诗呈现为一曲自然仪式与宗教奥义的合奏与交响。每一节的描述与咏叹,都涂刷了大量矛盾而多元的细小意象,像建筑内部的中亚藻饰交叠纠集,回环杂错,形成四季搏击万物轮回的假借与转注。这是一曲自然疗伤之歌,一首神性母爱之曲,一部生命救赎之书,而这一宏大庄严又情趣盎然的主题,则通过辐辏聚集式的穹顶结构和修辞激荡传递出来。诗,因为诗意与形式的巧妙榫合,显得神韵悠长,空谷传响。
到了《沙》《对话》《哀哉》等诗中,诗人对这一技艺已驾轻就熟、得心应手。考之于沈苇大量成功之作,在意义与趣味叠合、风景与抒情统一、思辨与境界浑融、杂多与纯一相拥、奇峭与雅正嵌套、晦暗与坦荡错杂等方面,无不呈现出华丽宏阔而又幽峭细密、质实坚韧并且气韵生动的面相;朴素如沙漠,却不乏文明的华瞻;简约若几何,又暗藏星象的繁复。
从总体创作和和文本形态上看,在结构自觉理念驱动下,沈苇还探索了组诗、小长诗、一句诗、柔巴依、格则勒、诗化散文、随笔、诗剧等写作,尝试了歌谣、卜辞、经文等写法,同时摸索了引文入诗、加注脚、一诗多写、诗文跨界、诗画合璧等技艺,这一切极大地丰富了沈苇诗歌文体的表现力。他三十多年来的写作,就像一个清正阳刚、伏彩潜发的建筑群,在当代汉语诗坛的国土之上,展现了中西合璧、亚欧嵌镶、多元交融的风貌。而这一独特的结构能力,实质上是一种超文本、跨文体“混血”交融的逻辑结果,也是跨民族、跨文化综合杂糅的必然结晶。
三、“对话”与“语言共和”建设:综合性史诗写作何以可能
深刻的自我质疑,凛冽的人性反思,复杂的身心分裂,诗人沈苇展开了一片现实主义的丰沃土壤。面对“自我”与“现实”、“存在”与“他者”、“生命”与“死亡”等无法回避的诘问,诗人以“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的决绝,从“地域二道贩子”的“边缘”与“偏僻”中超越出来,调整人类学视野下的个人诗学罗盘。以“荒凉的证人”身份勇毅地走向现实承担的前台,直面此在的人,直面此刻的人生,直面人性的复杂性与多元性,直面人類共生共荣的哲学困境,诗人写道:
当我从“他们”当中/起飞,短暂地/降临于另一丛“他们”/当手势学会哑语/哑语穿越了边界/则意味着/乞讨的吉普赛人/黑衣的犹太原教旨主义者/或者卖完首饰就痛饮的印第安人/都是我前世走散的兄弟/我追随他们,就像/雨追随雨,风追随风/哑巴追随哑巴,瞎子追随瞎子……
这是《加拉斯加之晨,或祖国之夜》中的一节。对生命的绝对尊重,对人权的无条件认同,对爱的超宗教、超文化、超种族的布施与传播,如同一汪月牙泉涌现在现代汉语诗性正义的沙漠之中。
1990年代以降,诗坛充斥着平庸琐屑的小情绪、小情调、小伤感、小感触的诗化书写,历史化的现实主义不是在诗学本体建设进程中被日渐边缘化而偃旗息鼓,就是被冠之以意识形态写作之名而打入冷宫自生自灭。即使偶尔出现对重大现实题材的观照,如对四川地震或天津大爆炸事件的诗写,要么只是体制内诗坛新闻速写式的分行记录,要么成为体制外愤青式的标语口号而徒具诗形。沈苇通过这一系列文本,以一种罕见的普世良知重启现实主义的诗学闸门,上承艾青、北岛一代现代主义的语言担当,近追1990年代以来被消费主义日渐稀释了的诗歌的道德尊严,开拓了一种“第四人称”人道现实主义的新海域。这是现代汉诗不断成熟的修为,也是国人对当代诗歌主体承担的强烈祈盼。在表明写作态度时,沈苇曾多次强调:当然,通过诗歌要记取的不是仇恨、屠戮和血腥,而是倾吐内心的情感、思考与诉求,进而呼唤爱、仁慈和友善,呼唤民族和解,彼此尊重和宽容……”
因此,我要再次重复一下我在一次演讲中的判断,沈苇2009年以来的诗歌,已经呈现“走向语言共和”的集成式写作态势,一个综合型诗人正在渐渐成型。以《安魂曲》为中心,包括《郊外的烟囱》《荒凉的证人》《异乡人》《遗忘之冬》,以及近年的《退藏到荒凉中去》《向日葵》《敬老院》等系列诗歌,组成了一个谱系,代表了沈苇迄今为止抵达的最新高度。
从阿勒泰到布尔津,牧草已枯,秋色渐浓旷野,一张展开的巨幅草图,随地势起伏沙枣,白杨,芦苇,向日葵,戈壁胡麻还有远处闪光的盐湖,多像心爱的文字你的异乡母语。“于书本汲取的力量变得晦涩,唯大自然保持敞亮和气象”公路为界,一边是哈萨克微型城市般的精致墓地,一边是汉人遗弃的乱坟岗“死者的考究或潦草,是否代表生的态度?”从陨石堆那边,走来一队转场的奶牛缓慢,平静,从容,仿佛已穿越生死不为脚下踩踏滚滚而起的尘土所动天空低垂,远方似在眼前,车过切木切克无需开足马力,目光打开的空旷、苍茫迎面而来,将内心的沉闷和愁绪驱散……
——《秋日·旅途》
这是一种集成式的写作样态。一方面,它以深刻的现实感受力和非凡的历史化想象力,呼应了近年来风行全球的非虚构小说思潮,领航着当代诗歌重返现实主义高地;另一方面,它以精确的在场叙事,共生的客观抒情和“百科全书的镜像”修辞形态(徐敬亚《沈苇诗歌中史诗元素的异变》,丰繁着汉诗气象万千而又精微幽冥的语言地貌。这是一种大诗的发展趋势,徐敬亚称之为“史诗”,周涛、臧棣称之为“混血的诗”,而第19届柔刚诗歌奖授奖词则称之为“绝望中的希望”之诗。
是的,此后,沈苇的每一次写作都是安魂之作。无论家长里短的现实书写,还是游走天下的人文勘察,抑或一以贯之的阅读和思考,诗人无不“站在人性一边”,以人性、自然性、神性和诗性为美学天宪,让“言辞”贴近“低处的心”,为具体的人提供心灵的慰藉和生命的安抚。甚至,像中国古代儒士那样,他愿为之质押生命、荣誉和自我,以求成全人类共和的诗学至境。对此,诗人、评论家徐敬亚指出:“在一般人看来,史诗是古老而了不得的东西。其实,未来的史诗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沈苇的《安魂曲》已经是一部优秀的史诗。《喀纳斯颂》也是。”(徐敬亚《沈苇诗歌中史诗元素的异变》)
如果说,徐敬亚的判断基本成立的话,那么,这种以“语言共和”为旗帜的“史诗”共和国与当下的诗歌写作有着怎样的区分度?初步望去,我以为以下质地与肌理值得关注:
一是多种语体间的对话共和。在沈苇笔下,汉语、古汉语、方言恣意杂交,哈萨克民歌、突厥占卜书、柔巴依、汉语绝句等交互嫁接,散文随笔与诗歌文本有机跨界,为综合型新诗“史诗”的降生创造了一个充满了生成性的美学“子宫”。二是自然、人性、历史、想象力和自我间的对话共和。在“第四人称”发明之后,“站在弱者一边”,万物平等,众生齐一,已经成为诗人的一种写作自觉,内在推动着诗人方法论的更新与诗艺的精进。当然,加强思辨锤炼和想象力对话,“通过修正自身使之适应中年并从中找到一种完全不同的写作方法”(艾略特),对沈苇来说还有待九死未悔的上下求索。三是地域性与全球文化间的对话共和。“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阿摩司·奥兹)现在,诗人时刻以更为自觉的姿态,像沃尔科特和希尼那样,既寄生地域,热爱偏僻,又共和他者,博爱人类;既直面现实,不避困境,又心游万仞,穿越古今;既在分裂自身中弥合人类,又从和解敌意中完善自我,从而深入到极端个人化语言创造的深井中,开创一片人性的大海和语言的宇宙,渐渐逼近诗歌普渡眾生的化境。对此,我们应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