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什托奴村日记

陈漠

2017年2月26日 周日 晴

水来了

一抬头，突然看到了水。

当时我们去附近的艾迪巴扎吃午饭。我们一直在和田地区银监分局2016年工作队搭伙。可是，负责做饭的张胜利科长轮休回家了，另有几位同事去罕艾日克镇开会，留守在村里的五位驻村干部就没饭吃了。阿布都克里木建议，我们到艾迪巴扎吃拉条子去。

走出巴什托奴村后，经过一座小桥就能到公路上。然而，就在我们走上堤坝准备过桥的时候，我一下子看到了水。这些水轻盈、安静又急迫，在这个三米多宽的罕艾日克防渗大渠里，清澈而坚定地往前奔流着。好像前方有它们盼望已久的生活，前方拥有大于自己的力量。

大渠和公路的走向均为南北方向。顺着水来的方向看远方，我什么也看不到。最多能看到的，只有近处的白杨树、大渠两侧的核桃树和麦田，以及公路上往来的汽车。但我知道，这些清澈的流水已经走过了很远的路程。它们来自不远处的喀拉喀什河，而喀拉喀什河则发源于离我们数百公里路程的昆仑山。

换句话说，当这些莽莽昆仑山上冰雪的孩子们奔涌而出，历尽千难万险，一刻不停地奔波到我们巴什托奴村的时候，它们一定伤痕累累、满身疲惫了。

尽管这样，它们经过我们的时候，却表现得依然坚定执着，刻不容缓。它们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但又仿佛在意一切。世态万象，天地万物，尽在它们清洁而透彻的胸怀之中。

我想确认一下水流的方向。王凯伟和艾尼几乎同时掏出手机，打开指南针。这两个2016年工作队和2017年工作队年轻的队员一致确定说，这条大渠是典型的南北走向——这些永不疲倦的流水，以坚定不移的姿态，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北部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我回头偷看了一眼渠水，发现水流的浪花高高低低地舔噬着大渠的边缘，一副隐忍又深情的模样。大渠紧挨着村委会宿舍窗户。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偷偷打开窗户，倾听水流的声音。我听得情绪激荡，满心幸福！

我到这个村庄快一个月了。村委会办公室和宿舍里没有自来水，院子里的三个水龙头，这些天也因早晚寒冷被冻住而无法使用。需要用水的时候，只能到2016年工作队的宿舍里去提。

此刻，当大量流水澎湃而来的时候，我觉得整个巴什托奴大地都被激活了。

在这种清晰又坚定的流水声中，我被濯洗得通体透亮。

2017年3月11日 周六 晴

妇女节

1.女生小合唱

你根本无法想象，对于巴什托奴村的女性来说，这个小合唱意味着什么！你们不能理解村里的姑娘们在迈上村委会“三·八”庆祝活动红地毯上的这一刻，她们的心理承受重量有多大！

是的，你无法理解。但我理解。我理解这些姑娘们！

这是巴什托奴村庆祝“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活动的开场节目。在此之前，全场肃立，刚唱完《国歌》。

这当然是姑娘们的心理压力之一。全场男女老少起立，男人脱帽，女人摘掉頭巾，孩子们行少先队队礼，所有人一丝不苟地挺立着，并随着音乐齐声高唱《国歌》——庄严肃穆的气氛吓住了村里的姑娘们。

此外，作为开场节目，由这些姑娘们出来打头阵，实在有些难为他们了！

最重要的是，这些姑娘们大多数没走出过巴什托奴村，最远的地方是去过五公里外的罕艾日克镇或二十公里外的和田市。虽然从电视里看过很多人蹦蹦跳跳的演出，但真正让自己走上舞台，就是另一回事情了。所以，今天是她们头一次迈上乡村大舞台，头一次站在舞台上看舞台下的观众，也被观众数百双眼睛观看。而这些观众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父老乡亲——这使得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谨慎，格外引人瞩目。

还有一点——在几年前，姑娘们上舞台唱歌，在村里是不可想象的。

罕艾日克镇宗教氛围浓厚，巴什托奴村又是罕艾日克镇宗教极端思想泛滥的重点村。曾经婚礼上不能笑，不能唱歌跳舞，葬礼上不能哭；女人必须穿长袍、戴面纱，不能随便与男人见面；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被视为大逆不道。敢上台唱歌跳舞，会被视为异端，不可饶恕……

谁能想象到，今天，村里这些姑娘们可以揭开面纱走上了村里的大舞台？

这十四位姑娘登台亮相了。

她们穿着自己最漂亮、洗得最干净的衣服和裙子，头戴小花帽，勇敢地走上了庆“三·八”活动舞台。

她们没有经过严格训练，也没有排练过队形。所以，上台以后，她们使劲靠在一起。除了一两个胆大的姑娘昂首唱歌外，绝大多数人把手握得紧紧的，低头看着地面，唱出的歌也不整齐，甚至不着调——但她们却勇敢地唱着，直到唱完整支歌曲。

她们唱的是《歌唱祖国》。

她们勇敢又羞怯的表情，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2.村医伊帕尔古丽的笑

巴什托奴村庆祝“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文艺演出活动，原计划由工作队的艾尼和村幼儿园教师古丽主持。但是，我把主持词写好后让陶志刚录入的时候才知道，女主持人被换成了村医伊帕尔古丽。

当我表示疑惑时，伊帕尔古丽微笑着反问我：“我不能主持吗，陈老师？”

我说当然能，只是我们当时商定这件事时，说的是古丽老师。紧接着，伊帕尔古丽突然话题一转说：“陈老师，我没主持过节目，心里跳得不行！”

我说，你这么漂亮，只要一上场，大家就只看你的漂亮，不看你主持什么了！所以，不用紧张。听我夸她，她得意地歪着脑袋，向上一翻眼睛，然后用维吾尔族腔调很重的汉语问我：“真的吗，陈老师？”然后，又是一个甜美的微笑。

是这样的，伊帕尔古丽拥有世界上最迷人的笑。

她是巴什托奴村最漂亮的女孩之一，也是全村最优秀的女孩之一。在新疆大学上了几年学，回村后，不想嫁给本村的小伙子，最后却无奈地嫁给了邻村的小伙子，并生了一个孩子。工作的地方则是巴什托奴村卫生所。

事实上，为了这次主持，她已做了精心准备——烫了长卷发，买了发卡，戴上了珍珠耳钉和项链，穿上了一件红色的长大衣，胸前佩戴一个精美的六角形雪花饰品。由于有形象，有气质，她的主持落落大方，获得了成功。

活动结束后，我说，你一举成为巴什托奴村的明星啦！

她甜美一笑说：“老师，下次有活动，我还要当主持哦！”

那种成就感和自豪感溢于言表。

伊帕尔古丽笑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长睫毛和大眼睛，让人一看就很舒服。由于受过高等教育，她和人说话时气质端庄，大方得体。

这么优秀的维吾尔族女孩子，不为村里工作，实在有些浪费。因此，工作队队长跟我说过，希望我去了解一下伊帕尔古丽的情况，跟她聊一聊，看看她的想法。如果可能，最好把她吸收到村委会班子里来。由于工作繁忙，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去找她。

但愿她是我们村委会理想的后备干部。

艾尼是我们工作队的小帅哥，这次活动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当节目主持人。上场前他也有些紧张，我给他打气说：“只要你一出场，只要你站在那里，你就是最优秀的。”

伊帕尔古丽和艾尼成功搭档了“三·八”活动主持后，一连几天大家都开艾尼的玩笑。他吃饭少了，大家说他是不是想村医了，起床晚了，大家说他是不是晚上去村医务室了。

我相信，伊帕尔古丽的笑意感染了村里的每一个人。

3.麦尔哈巴

我有很多年没有参加“三·八”庆祝活动了，但巴什托奴村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事实上，这是我迄今为止参加过的最有意义的“三·八”节，同时也是我生命中最精彩的“三·八”节。

我们的准备时间很短，也就是一天多吧！但是，从节目内容、节目衔接、节目主持、现场布置到现场气氛，都是完美的。

艾尔肯主任家里的嫂夫人看了我们发在朋友圈里的图片后，说了一句客观又准确的评价：“你们的‘三·八活动，比乌市搞得都好！”

最出彩的节目，是在某技术学院上学的邻村（恰先拜巴扎村）女孩麦尔哈巴的独舞，以及由她领衔、其他四位姑娘共同表演的舞蹈《美丽新疆》。当然，她还参加了模特秀表演。

麦尔哈巴大约二十岁，个头不高，精致迷人。显然，她是整个舞蹈队里跳得最好的人。她身着绣有黄色花边的黑马甲，穿明黄色飘逸长裙，腰身和手臂柔软，表情丰富。她的舞蹈水平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让全村观众耳目一新。可以说，麦尔哈巴的舞蹈传统又时尚。这种水平放在全国任何地方，任何一家电视台，都不会差。

正如艾尼和伊帕尔古丽——若让他们以自己的气质与形象到中央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至少可以把一大半主持人比下去。

最有气氛的当属趣味游戏抢凳子。无论女子组还是男子组，当没抢坐上凳子的人被挤到地上或摔得人仰马翻的时候，很多观众都笑出了眼泪。

最生动的节目是村幼儿园的孩子们表演的麦西来甫。当古丽老师和另一位老师极具耐心地带领孩子们欢快舞蹈的时候，大家都深受震动，很多人发出了喊声。因为这些小演员的妈妈、姑姑和姐姐就坐在臺下。

青年村民米吉提主动上台朗诵了自己创作的诗歌，民间艺人穆明演奏了刀郎卡龙琴，艾斯卡尔演唱了独唱歌曲。最后，全场人齐跳麦西来甫。所有参加演出的人都得到了一份礼物。麦尔哈巴得到的应该是一个带有红色花纹的搪瓷壶。当她带着这把搪瓷壶和美妙的身姿走向巴什托奴村的田野的时候，整个和田大地都弥漫着醉人的芳香。

2017年4月27日 周四 晴

书声琅琅满村庄

谁也没想到，4月23日，一个普通的朗诵活动突然间点燃了整个村庄的读书热情。和田绿洲里的巴什托奴村，在生机盎然的春天里变得更加生动、明媚和有内涵了。倡导全体村民共同读书活动的是新疆人民出版总社驻和田县罕艾日克镇巴什托奴村工作队。

新疆人民出版总社“访惠聚”工作队进驻该村后，根据自身优势和该村特点，迅速制定了详细的文化惠民计划，决定通过文化引导，帮助村民走上建设现代化村庄和富裕村庄的道路。

今年4月23日是第二十二个“世界读书日”，工作队决定以“在阅读中成长”为主题，举办巴什托奴村第一个“世界读书日”朗诵会活动。

听说村里要举办朗诵会，巴什托奴村国家通用语学校的学生和“卡哈尔爷爷讲故事”教室里的孩子们兴奋不己。他们精心挑选自己喜欢的文章和诗歌作品，找到工作队队员试朗诵。有的家长，自己没读过多少书，就把孩子送到工作队，希望可以安排一两篇文章，让他们上台朗诵。还有一些孩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文章，索性带着小学课本里的好文章，希望朗读给大家听。

朗诵会是在下午北京时间17点正式开始的。这天正好是星期天。

当天上午，工作队先后三次通过村委会广播室发布了朗诵会的消息。

听到广播的孩子们坐不住了。他们有的在村里的白杨林里练习朗读，有的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背诵诗歌，还有的孩子则找到工作队队员，请求进行朗读指导。离朗诵会正式开始还有三个多小时，热依拉·如孜托合提、开丽玛·阿布都拉等十几个小学生，主动来到村文化活动中心，摆放并擦干净桌椅，打扫地面——每个人都想看看村里的“世界读书日”到底能办成什么样子，同时希望在朗诵会上大展风采。

“世界读书日”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95年宣布设立的，目的是希望居住在世界各地的人，无论年老还是年轻，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患病还是健康，都能享受阅读的乐趣，都能感谢为人类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的文学、文化、科学、思想大师们，都能保护知识产权。

现在，“世界读书日”走进了昆仑山下的巴什托奴村。

朗诵会由巴什托奴村“访惠聚”工作队队员卡哈尔·热西提和村里的女青年伊帕尔古丽·穆合塔尔主持。十岁的拜西尔、十二岁的木哈热木·托乎提热合曼等二十多位读者，先后登台朗诵了自己喜欢的文学作品。其中，热依拉·如孜托合提朗诵的诗歌《母亲的爱》、拜西尔朗诵新疆著名诗人铁依甫江的诗歌《沐浴》、如孜努尔·安瓦尔朗诵的散文《燃烧的爱》等，赢得观众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朗诵会持续进行一个半小时，近三百位村民认真聆听了朗诵。由于座位不够，很多人就站在村文化活动中心大厅四周聆听，直到欣赏完所有节目。

巴什托奴村第一村民小组组长玉孙·玛合木提生怕有人不小心打扰了台上的朗诵者，所以，听到有个别孩子吵闹或有人发出挪动椅子的声音时，就赶紧上前制止。他说：“巴什托奴村有了读书日，村民们能够跟着世界上很多国家的读者同步读书，这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听到这么多集体朗读或个人朗读的声音，我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和感动。因为，读书声让巴什托奴村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村里的空气都好像突然有文化了！”

听说巴什托奴村举办朗诵会，和田县罕艾日克镇副镇长罗立英也赶来聆听。她用著名作家冰心的话，鼓励村民们读书好、读好书、好读书，希望广大村民不断提高文化水平，人人为新疆民族团结和社会稳定做贡献。

新疆人民出版总社驻和田县罕艾日克镇巴什托奴村第一书记、“访惠聚”工作队队长邢建刚，要求工作队队员阿扎马提·思哈克全程录制朗诵会视频，以便为今后开展更多的相关文化活动积累资料和经验。他说：“生活里没有书籍，就像没有阳光。要想让巴什托奴村有更大更好的发展，就必须让广大村民养成阅读的习惯，不断丰富精神文化生活，知书达理，遵纪守法，持续探寻和扩展发家致富门路！”

朗诵会结束后，村民们意犹未尽，纷纷围住“访惠聚”工作队队员，打听下一次在什么时候继续举办这样的朗诵活动。

十岁的热依拉·如孜托合提和妈妈吐尔逊尼莎·克热木一起，把朗诵会现场的桌椅重新摆放整齐，并把卫生全部打扫干净后，才手拉手离开村文化活动中心。工作队队员卡哈尔·热西提说，巴什托奴村“世界读书日”朗诵会已掀起了春天里的文化波涛。当天晚上，到村文化室借阅图书的人一下子比往常多了十几倍。

2017年5月4日 周四 阴

一盒羊肉汤

午饭后，陶志刚说，如孜努尔·安瓦尔找我。我出门一看，果然，维吾尔族女孩如孜努尔·安瓦尔有些难为情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饭盒。

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陈老师好！我发短信给你了，你不回！”

我说我刚才在吃饭，没顾上看手机。

她双手举起饭盒说：“羊肉汤，给陈老师吃的中午饭！可是，来晚了，对不起！”

我接过饭盒，打开盖子，看到饭盒里有汤，但也有好几块清炖羊肉。用鼻子闻了一下，我说：“太香啦！”如孜努尔一下子笑了起来。然后转身离开，她边走边说：“陈老师一定喝羊肉汤哦！”

这是普通的家用饭盒。外部呈白色，顶部和底部有蓝色边圈，正面有蓝色牵牛花和蝴蝶图案，内部有保温层和保温胆。饭盒里装满饭，可够两三个人吃一顿。

我想说的是，一般情况下，只有亲人之间，只有亲人最需要的时候，家里人才会动用这个饭盒。比如生病住院、在远处最艰苦的地方劳动，无依无靠的时候，家人才会盛满一盒热汤送过去，既送去温暖和安慰，同时也送去问候和爱。

换句话说，饭盒是亲人的帮手和见证物，是家人之间无声传递的情感载体，是简单而深情的无言诉说。每当饭盒被清洗和拿起来的时候，也正是它走向亲人的时候。

那么，此刻，我接到了一饭盒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一盒清炖羊肉。

这是我到巴什托奴村工作三个月后，收到的第一饭盒羊肉汤，也是我们工作队收到的第一饭盒羊肉汤。

面对如此盛大的热情与厚爱，面对如此彻底的信任与接纳，面对如此真实的厚待与尊重，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如孜努尔今年二十三岁，国家通用语说得半生不熟。对于不会说的词句，她的办法是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给你看。她的汉字书写能力远远强于口语表达能力。碰到有人把国家通用语说得太快她听不懂的时候，她会诚恳地提醒说：“老师，我听不懂，请你慢慢讲！”

三年前，由于母亲突然去世，她受到巨大打击，患上失忆症，连自己的父亲也认不出来了。后经反复治疗，现在基本恢复正常。她的志向是将来可以做一名小学教师。

实际上，她已经是村里国家通用语学校的助理教师了。阿卜杜艾尼回乌鲁木齐休假的时候，正是她协助陶志刚和阿扎马提给学生们上课的。尽管国家通用语水平不高，但她仍然是村里说得最好的年轻人之一。

她送羊肉汤给我，表明了她对我们工作队的认可与信任，当然也有感激和敬重。她是村里众多心悦诚服地甘愿支持配合我们工作的年轻人之一。

我把饭盒拿到餐厅，交给厨房里的大师傅托乎提胡安。他双手接过来，放在冰柜里。

当天晚上，托乎提胡安炖了一锅羊骨头汤。快炖好的时候，他把这两块羊肉放进锅里一起炖，算作全体队员分享了这两块羊肉。

然而，出锅后，代理第一书记艾尔肯·希力甫还是找出其中最大一块羊肉递给我，说我不能辜负了维吾尔族姑娘们的一片盛情，一定要吃一块肉才行。

托乎提胡安又把饭盒里的羊肉汤倒进锅里，加热后，盛了一碗让我喝。由于加放了花椒、葱蒜等调味品，而且盐量适中，如孜努尔·安瓦尔家炖得羊肉汤果然味道淳厚，香美无比。

第二天，我把飯盒清洗干净，等着还给如孜努尔。哈萨克族队员阿扎马提·恩哈克突然提醒我说：“你打算空饭盒还给人家吗？”

我说，按照哈萨克族或维吾尔族习俗，像这种情况，应该装点什么回赠给如孜努尔呢？

阿扎马提·恩哈克说，送点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把空盒子给人家！

艾尔肯·希力甫建议装点苹果或方块糖，可顾欣栋建议送块茶叶给如孜努尔。说完话，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整块砖茶递给我。

最后，顾欣栋、托乎提胡安和我一起，把砖茶用干净的塑料袋包好，放进饭盒里，当晚还给了如孜努尔·安瓦尔。

2017年8月8日 周二 阴

巴什托奴养子

在巴什托奴村生活久了，我感觉到我就是巴什托奴。

从物质方面说，我们喝巴什托奴村的地下水，呼吸巴什托奴村的空气，在巴什托奴村接受富含沙尘与力量的阳光的照耀。我们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巴什托奴的大地上，并且眼看着身影在每天的不同时间里放大缩小或拉长。

从春天开始，我们就经过了花香鸟语，经历了深沉又明媚的草木气息的熏染。我们走村过巷，在满是尘土芬芳的白杨林带里穿行。眼睛里写满期盼，写满记忆，写满对于未知岁月的靠近与疏离。

也正是从春天开始，从我们入驻这个村庄开始，我们经历了这里最生动的花事果事农事人事。我们打开身体的触角，把感觉的领域扩展到四面八方。

可以说，这是我们与花草树木最亲近的年份。很多年来，我几乎一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一颗核桃的开花结果和生长，也没有一遍又一遍抚摸一棵梨树粗糙的皮肤，眼看着它萌芽、开花、长出枝叶、接出果实，直到我把这个酥软香甜的梨子摘下来，放到唇齿之间咬碎消化掉。

这是怎样生动和奇妙的经历呀！没有乡村生活经历的人，你根本想象不到这种陪着一个梨子一起生长的神奇感受，也无法体会那种平和踏实的生机勃勃的生命感和幸福感。你不知道梨子是怎么萌生出来并长大成熟的，当然也不知道它经历了怎样的风霜雪雨，经历了多少场沙尘的击打。你最多只会说，这个梨子很甜或不甜，而不会有更多的感受。你无法体会一颗梨的饱满生命和生命里非凡的秘密。

我的同事艾尔肯·希力甫喜欢摄影。我建议他从春天开始，照着一个梨子不停拍。从开花拍起，拍它每天的生长情况，直到拍出它从树上滚落下来，被人或狗吃掉时的模样。

可惜，他坚持了一段时间就忙忘记了。

但是，无论艾尔肯·希力甫是否用相机拍摄，院子里的梨、核桃、葫芦、南瓜却一直往上长着，谁也拉不住他们蓬勃的生命愿望。

工作队宿舍的台阶下，民兵吐尔逊·塞迪种的南瓜太能长了。它们顺着木头架子长到第一棵核桃树上，结了两个金色的南瓜。然后，顺着树枝爬长到第二棵核桃树上，结了两个南瓜。又爬到第三棵核桃树上，准备继续结瓜。

岂料，在第三棵核桃树上只开几朵南瓜花，还没来得及挂果，就继续往前长。前面没树了，只有路。它就悬挂在道路上方，细嫩的藤蔓把每个过路的人的头、脸、脖子和肩膀都要抚摸一遍。

一只蜜蜂飞过来，在盛开的南瓜花上方悬停着。它低头一看，这朵南瓜花里已经有蜜蜂在花蕊里忙乎，便知趣地离开，到别的地方找蜜去了。

显然，梨、核桃、南瓜花、蜜蜂……它们都成为我的伙伴，成为院子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驻村时间是由鲜花铺垫起来的。是鲜花拉长或缩短了我的驻村道路，鲜花铺架起了我的生机和愿望。

每天放学后，孩子们背着书包，三三两两来到我的办公室里，每人手里举着一两朵鲜花送给我。这是他们在放学路上采摘来的。

玫瑰花、蒲公英、桃花、杏花、梨花、南瓜花、韭菜花、馒头花……应有尽有。它们被一只只小手采摘下来，高高托举着，送到我面前。碰到我外出办事或入户走访的时候，他们就把花插放在办公室的门锁上。

一连几个月，我办公桌的右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有些鲜花变成干花，我就精心挑选了一些，在消毒柜里杀菌杀虫卵，装在一个兵娃香瓜子盒里，带回乌鲁木齐，放在家里的书架上。

鲜花之后，孩子们送来的第一种果实是青杏。接着，桑葚、小白杏、樱桃、苹果、梨、葡萄、玉米、核桃、西瓜、甜瓜、土豆等，轮番上场了。有那么几天，我桌上小山一样堆放着的苹果和梨根本吃不过来，成群结队的蚂蚁就过来帮忙吃。那些永远也长不大的蚂蚁呀，它们爬得满地满墙满桌都是。它们排列成整齐的队伍，有条不紊地在我办公室的墙面上上上下下，目的就是要不辞辛苦地绕道来到我的书桌上，或者到达高低床上，每只吃一口我的裂了口的桃子、摔破的梨子和烂苹果。它们乐此不疲，兴奋不已，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吃不完的水果。

同小蚂蚁们一样，我也觉得巴什托奴村有吃不完的水果，喝不完的水，过不完的时光。

我享用着这里的五谷杂粮，享用富含沙尘和氧气的空气，同时享用着这里的水果和蔬菜。一天又一天，我在这里吃吃喝喝，睡睡醒醒，忙忙碌碌，这里有过不完的好日子，有晒不完的太阳。

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结识了很多真诚善良的人——那些山一样质朴和踏实的大人和孩子，那些健康周正的巴郎子和纯真美丽的姑娘。他们在这里生活和奋斗着，每个人都怀揣着明媚的愿望。

特别是这些孩子们。他们几乎每天都要抽空来村委会，来和我们握个手，说声你好。来打篮球和乒乓球，同时也来跳绳、跳皮筋、跳维吾尔族舞蹈。

更多的孩子，则来听艾尼讲国家通用语课，听卡哈尔爷爷讲故事。国家通用语学习热潮兴起来了，艾柯旦木、开丽玛、热依拉、塔吉古丽等孩子就来我办公室里找汉文报纸。回到家里，他们会趴在炕沿上，照着报纸抄写汉字，自发地学习国家通用语。

不知不觉中，这些七八岁的孩子们都能够和我进行简单的对话了。我也跟着他们学会了很多维吾尔语。同孩子们在一起，我突然发现我也变成了孩子。

事实上，我已变成巴什托奴村的养子了！

我就是巴什托奴，巴什托奴也變成了我。

一天又一天，我和巴什托奴站在一起，一同呼吸，一同命运。巴什托奴的阳光、水分、尘土一点一滴进入我，占据我，充盈我。

我长成了我，更长成了巴什托奴。

2017年8月30日 周三 阴

天使遇见天使

在我看来，这是昆仑山与天山的握手，是塔里木盆地与准噶尔盆地的融合，也是村庄与城市的相遇，更是天使与天使的会合。

2017年8月23日下午，新疆和田县罕艾日克镇巴什托农村的八位孩子，同新疆雨点影音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声乐培训中心的九位孩子相会了。见面地点在乌鲁木齐市南门。

巴什托奴村的孩子们是到乌鲁木齐市参观学习的。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最远的地方只去过和田市。这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来到乌鲁木齐。当然，这也是他们第一次与乌鲁木齐的同龄人一起参加活动，面对面进行交流。

对于这样的时刻，村里的孩子们盼望已久。他们渴望知道新疆首府孩子们的生活状态，极想跟城里的同龄人坐在一起说说话，唱唱歌。他们既想看看首府城市的高楼大厦，更想知道这里人的思想与情感，期望感知到这里的同龄人的语言方式、交流方式、情感样式，由衷期望可以悉心体会到人与人的温度、人与人的理解、人与人的相互尊重。

他们带着急切的愿望和发现的目光进城了。他们清洁而专注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城市的一切。

就这样，他们遇见了他们。

村庄里的孩子，城市里的孩子，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点。他们年龄相仿，均在八岁至二十岁之间，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家，他们都是在校学生，同为维吾尔族，说维吾尔语，唯一的不同就是有的生活在村里，有的生活在城里。因而，这是它们彼此交流和学习的天赐良机。

对于每位城里的孩子来说，这同样是他们盼望已久的日子。他们生活在钢筋水泥搭建的火柴盒式的格子屋里，绝大多数时间过着学校、家里、培训中心这三点一线的生活，繁重的作业，并不简单的同学和朋友关系，农药化肥对食品的威胁，生存的焦虑，坐公交车时无休无止的堵车现象等，让他们烦躁不已。城市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漠，使他们手足无措。

因此，听说两千多公里外的和田绿洲上，有八位同龄小朋友正乘坐飞机赶来，要在某个下午与自己见面，他们群情激发，兴奋不已，很多孩子一连几晚上都没睡好觉。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盼望着，希望早一刻同巴什托奴村的同学们见面，希望可以真诚交流，彼此成为朋友。

雨点公司的八位小朋友拿出的见面礼是合唱歌曲《我们的歌》。

显然，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首歌曲。

他们原本坐在远方来的小客人们身后。他们小鸟一样轻盈地起身，按照排练好的阵容，整齐有序地面对客人站着，依照钢琴的伴奏，渐次演唱起来。干净而优美的声音，可以让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接着，十二岁的阿依维萨利·艾合买提上场了。她往大家面前一站，居然歌惊四座——张口唱起了迈克·杰克逊的英文歌曲《地球之歌》。深厚的演唱功力、雄浑厚重的声调，以及出神入化的高难度歌唱技巧，打动了所有的人。如果不在现场，不看演唱者，仅凭声音判断，你很难想象，如此这般绝妙演唱这首经典英文歌曲的，居然是一个十二岁的新疆小女孩！

阿依维萨利的声乐指导老师谢仁古丽·麦提萨力说，这首歌，阿依维萨利演唱三年了。她已付出了大量心血。真正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她确实演唱得很棒。

八岁的小女孩热一待·阿布来提江和十二岁的小男孩艾孜买提江·艾特拜尔也先后上场，演唱了《亲爱的爸爸》等歌曲。由于他们全神贯注和超水平的发挥，歌声打动了现场所有的人。

特别是《亲爱的爸爸》，不仅唱哭了钢琴伴奏者艾斯艾提·阿布都热合曼老师，也感动了现场采访的记者、来宾和巴什托奴村的孩子们。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一首歌，可以在每个人的内心产生巨大轰鸣，同时可以把浓烈的情感传递给每一个听歌的人。在一首首美轮美奂的歌声中，人们变得澄澈、透明和神圣起来，身体变得轻盈、坚定、有力，精神变得圣洁、高贵和饱满，生活的愿望变得更加踏实与强烈。

听完一首好歌，人真的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但到底是哪里变了，我们似乎也无法说清。总之，每个人内心的精神空间变大了，某个不易觉察的角落猛然间被打扫一新，并开始迎接更为强大有力的新的声音。

巴什托奴村的孩子们惊呆了。

古丽娜尔·玉素甫，米日班·托合提库尔班，布阿力·艾比布拉，木热提·木明，阿卜都赛买提·如孜托合提，图松古丽·艾力，热依拉·如孜托合提，凯热玛·阿布都热扎克，他们全部都呆望着眼前这些跟自己年纪相当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以前，这么好听的声音，他们只是从收音机或电视里才能听到。今天，唱歌的人就在眼前，跟自己肩并肩坐在一起。他们从自己身旁的小圆凳子上起来，走向前台，开始声情并茂地演唱。这么好听的声音，就来自他们每个人的胸腔，发自喉咙，似乎又发自他们的脑门。这些声音就这么无影无形地传递出来，到达耳畔，抵达每个人心里。这些声音像超级电磁波，不动声色地穿越了每个听歌人的身体，进入每个人说不出具体位置的身体部分，一遍遍产生波涛般的轰鸣和巨响。

为答谢这些美妙的声音，同时也为了共同学习和交流，巴什托奴村八位青少年的代表木热提·木明站起来。

他走向前台，演唱了新疆伊犁民歌《我的宝贝》。

他的演唱同样很成功。

给他进行钢琴伴奏的音乐人艾斯艾提·阿布都热合曼又惊又喜。他说：“真沒想到，一个来自两千多公里以外的一个绿洲村庄里的孩子，在没有任何声乐基础训练的情况下，完全靠自我摸索，其音准和节奏的完成度如此之高。真是可塑之材呀！稍加训练，木热提·木明前途无量。”

艾斯艾提·阿布都热合曼先生当场决定，请木热提·木明近几天内，任意选择一个时间过来，新疆雨点影音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免费为他录制一首歌曲，以示奖励。

巴什托奴村的8位孩子，是参加新疆人民出版社“手拉手 心连心 民族团结一家亲·巴什托奴村青少年乌鲁木齐行”夏令营活动时，被巴什托奴村“访惠聚”工作队推选出来，与雨点文化传媒公司声乐培训中心的孩子们相聚的。

这是神圣的壮举。

几个小时以前，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巴什托奴村八岁的凯热玛·阿布都热扎克不知道乌鲁木齐有一个八岁的热一待·阿布来提江，热一待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在远方的和田绿洲上，还有一个十一岁的与自己同名的小女孩热依拉·如孜托合提。但是，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一种难以言说的机缘让她们相识了。她们坐在一起，相互交流电话号码，希望保持联系，并且可以成为朋友。

吃晚饭时，十岁的小歌星克拉拉·卡米力被奶奶接走了。但她不想回家，一心想跟和田的同龄朋友们一起玩。最后，她说动奶奶，跑回餐厅。她说，巴什托奴村的小朋友们诚恳、踏实、善良，我想认识他们，想有新朋友。

雨点影音文化传媒公司的菲茹扎是个安静的女孩。她说：“我从小到大，一直在城市里生活。我特别希望哪个假期，可以到和田的巴什托奴村去看看。我想看看果树，呼吸一下乡村里的干净空气，闻一闻泥土的香味。我也想看一看古丽娜尔·玉素甫姐姐住的房子，跟大家一起在田野里跑着玩。”

孩子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一起玩传耳语、找雨点游戏，共同谈学习和生活感受，同时拍照留念。不知不觉间，他们成为餐厅里的最后一批客人。

离别时，大家难舍难分。

孩子们共同约定：和田县巴什托奴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