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这是冷战笼罩下的爱情,也是被冷战篡改过的爱情,《修女艾达》的导演带来了又一部黑白色调的影片《冷战》。1950年代的波兰,音乐家维克多和一位年轻歌手祖拉相爱,他们想逃离那个阴郁、窒息的城市去往西方,但奔赴自由并不意味着真的得到自由,他们在命运的漩涡中打转,半生周旋于东方与西方,禁锢与自由,亲密与分离,令人不胜唏嘘。
从某个角度去看,《冷战》的故事像是把《爱乐之城》挪至了冷战时期的背景之下,又搅拌了一点《盛夏》的况味。导演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显然是一个对于外部形式、色调和构图有着严格自我要求的导演,某种程度上,在他的导筒之下,构图与黑白色调是参与叙事的,甚至,这些外在形式造就的庄严、肃杀的风格本身就是意味着精神指向。而故事本体也绝不是一些人所理解的陈词滥调的狗血爱情,《冷战》中充满拷问,对于人性在禁锢与自由环境中所激荡起的不同的回响,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和不能承受之轻的慨叹,这一切可不止于爱情与政治的缠绕。它直至完结也没有给出确定答案,只在追索,在从封闭逃到自由彼岸之后,甚至没有“解放”,而是落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禁锢之中,这其中的悲哀与宿命感,比冷战本身更冰冷也更沉重。所以,这个故事讲到后一半,已经超越了政治意义上的冷战,而早已变成了人性深处的精神意象中的“冷战”。
维克多和祖拉相识于一场演员选拔,维克多是考官,祖拉是年轻的应聘者,他们要组成盛大的歌舞队,为歌颂领袖和国家献出节目。排练和巡演的过程中,情愫渐生,他们幽会在草丛,在列车的洗手间,外面的世界众目睽睽,人们眼神灼灼,企图发现叛徒与蛀虫,而维克多与祖拉在冰冷與恐惧之下营造了一个小小的爱情世界。逃亡是维克多提出来的,他想趁着一次巡演的机会穿越边界,他与祖拉商定了时间,自己先行一步,但最终,却未能等来心爱的女人。
从此,世界被切割,维克多在巴黎的酒吧、咖啡馆和俱乐部演出,结识新欢,展开新生,而祖拉仍停留在一种意识形态的封冻之中,跳着集体舞,参加合唱,在匮乏与枯竭的现实中歌颂丰收和希冀。接下来的故事充满反转,女人使尽手段,用和意大利人结婚的方式合法离开波兰,抵达巴黎与男人团聚,他们开始在灯红酒绿的自由世界中生活,仍然唱歌谋生,只是音乐从进行曲变成了爵士乐。
但二人逐渐又开始陷入了世俗日常的烦扰,感情上的争风吃醋,生活被无聊侵蚀,女人有一天决定返回东方,而男人在孤独落寞之后毅然决定穿回铁幕,不惜陷入牢狱,也要和女人再度见面。
为了爱情奔回铁幕,又何止是悲壮能够形容?这几乎是浪漫的极致,甚至有一种宗教般的献祭之心。《冷战》跳脱出了一般的冷战叙事,写出了人心中更复杂的深处,这对恋人战胜了铁幕之下的有形压抑,却折戟于自由世界失去抗争的无聊。他们能战胜重压却无法战胜轻飘,他们在巨大的领袖像的注视之下,寻求卑微的自由,哪怕赴汤蹈火,而真正抵达自由之地,却在璀璨的霓虹灯下被荒诞的嫉妒与争吵轻易打败。
从形式上讲,不只是黑白色调,音乐也串起了这个故事,甚至深化了这个故事。波兰的大合唱和集体舞,巴黎的爵士乐与散漫的钢琴曲,不但在形式上成为提点人们故事背景变化的工具,更是成为整个故事的精神内核。音乐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中都被加以斧凿与改造,社会主义把粗野直白的民歌改编成歌颂的进行曲,而在巴黎,民歌又被改编成爵士乐,前者昂扬,后者颓靡,集体主义或者个人主义,但都是意识形态的变奏。
禁欲冰冷的波兰,放浪形骸的巴黎,肉身的穿越并没有让被极寒冰冻过的灵魂变得柔和,这是权力对人心人性篡改与褫夺的后果。被伤害过的人在任何一方都不得自由,这是他们唱出过的最悲伤的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