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祥玉
蒋朝辉(左三)和家人(右一为蒋威正)
多年来,阿丽克西斯发觉母亲总是过分谨慎地守护着自己的过去,不仅掩埋了自己的根,还把上面的泥土踩得结结实实。阿丽克西斯决定打开母亲尘封的过去,于是她来到爱琴海,登上了一座叫斯皮纳龙格的荒凉小岛,岛上是一处全欧洲都避而不谈的禁地,那里曾生活着一群与世隔绝的麻风病人。阿丽克西斯所在的佩特基斯家族,是这个岛上最大的一个家族,他们从绝望到希望,由痛苦到光明,一步步前行、寻找,最终获得了新生。
这是英国作家维多利亚·希斯洛普,在小說《岛》中描绘的情景。对重庆市巴南区皮肤病医院的蒋朝辉来说,自己可能比所有人都更明了《岛》中所描述的这一切……
《柑橘与柠檬啊》中有这样一句话:“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英雄,不应该看他愿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博,而是应该看到别人都在惊慌无措甚至做出错误决定时,他是不是能保持镇定。”蒋朝辉说,她的父亲蒋威正,就是她心目中不可替代的英雄。
麻风病一度是一个禁忌词汇。很多人听到麻风病,都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传言中,麻风病极易传染,麻风病人面目极其狰狞,得了麻风病会被整个家族驱逐,然后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凄惨地死去……
但在蒋朝辉,尤其是她的父亲蒋威正眼中,麻风病和麻风病人却是如同水、空气和家人一样,再正常不过的存在……
1984年,在巴县(现为重庆巴南区)某村卫生室工作的蒋威正,进入刚成立的巴县皮肤病医院(现在的巴南区皮肤病医院),投入到麻风病的防治工作中。当时,麻风病疫情较为严重,治疗方法是使用单一的中药,所有病人都要被隔离以防传染。很多人都劝蒋威正好好考虑一下,可他觉得能为这种病做些什么挺好的,刚结婚的妻子也不反对。就这样,蒋威正顺利通过考试,和另外9名热血青年进入了巴县皮肤病医院。
“我的爱人大大咧咧没那么多事儿,再说她也拦不住我。”蒋威正说,亲朋好友都开始疏远他,他却不在意。真正让他在意和揪心的是,麻风病人从来没有家属陪伴,住院后也无人探望。医生上门调查病人的基本情况,所有家属都极其冷淡,有的烦躁地驱赶,有的干脆闭门不见。“家人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们可怜,越需要有人愿意付出和关怀。”蒋威正说。在他和其他几位医生的努力下,这所一开始建在大山上、远离人群的皮肤病医院逐渐壮大,20年后,成为重庆主城区唯一一家专业治疗麻风病的医院。
只是时隔多年,很多人在谈到麻风病时依然会三缄其口或嗤之以鼻,普通人如此,专业学医的人也没几个愿意从事麻风病的防治工作。多年来,医院也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但让蒋威正幸福和自豪的是,他最疼爱的女儿蒋朝辉,却无比淡定又笃定地接了他的班。
有人觉得蒋朝辉去医院是受父亲之命,但她自己知道,这看似不明智的选择背后,是割舍不了的情怀。
1985年的夏天,专治麻风病的巴县皮肤病医院刚刚建立一年,蒋朝辉缠着父亲,要和他去山顶的住院部玩。医院门诊部建在半山腰,而住院部则在山顶上,从门诊部到住院部有8公里山路,没有车,走路要40分钟。
多年以后,蒋朝辉早已忘了当时的情形,蒋威正却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鸟语花香,森林里有野果,路旁有甘甜的溪水,两岁的蒋朝辉一路蹦蹦跳跳,高兴极了,她不让父亲背,父女俩用了不到50分钟就到了山顶的住院部。
“与其说那里是住院部,还不如说是一个村落,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麻风村。”蒋威正说,当时,麻风病发病率远高于今天。“村”里住了20多位病人,他们一个人一个“家”,定期接受治疗,其他时候种菜、种花、种果树、烧菜做饭,自给自足。他们大多都有亲人,但从来没有人来探望,有家却无家可归。
“我刚开始参与麻风病救治时也有偏见,第一次看病人时戴着口罩和手套。我看到他们的面部、四肢因为病情恶化而显得丑陋,也会害怕。”蒋威正说,他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慢慢正视这个群体,但是两岁的蒋朝辉,却从一开始就不害怕也不退缩。“第一次带她来住院部,担心她害怕,我把她关在办公室里。但是,当我跟病人聊天时,突然发现她趴在窗口,笑着看着我们,还向一位面部毁容的病人挥手。”
第二次带女儿来的时候,蒋威正没有将她“隔离”,她就在各个房间乱窜,去菜园里捉虫子,亲切地叫着“爷爷”“奶奶”“伯伯”“阿姨”。果园里的李子熟透,有人戴上手套,摘了最大最红的果子,小心又热情地递给蒋朝辉,她也大大方方地接过去。不知谁叫了她一声“蒋小姐”,她高兴地朗声作答:“我好喜欢这个名字啊!”
母亲曾问蒋朝辉,见到那些与别人不同的人会害怕吗?她说不害怕,她觉得他们不那么好看,是因为病了,而父亲一定会把他们治好。
上学前,蒋朝辉几乎每隔两天就要随父亲去一次山顶的住院部,上初中后,学校离医院很远,她隔了半年才再去。而那一天的情形,蒋朝辉至今还记忆犹新。一路上她跑得飞快,背着药箱的父亲都跟不上。她唱着歌,兴奋地摘花、采果子,想到要把自己编的花环送给不苟言笑的陈爷爷,她就得意得哈哈大笑。
小说《三杯茶》里有一句话:“年纪越大,我越感激拥有那样的童年。那是天堂。”蒋朝辉特别喜欢。“没错,我的童年生活,真的宛若天堂!”
只是随着年纪渐长,你会发现,其实天堂不会永远平静安详。1990年的夏天,一位名叫凤姨的麻风病人上吊自杀了。那年蒋朝辉刚8岁,上小学二年级。凤姨来自东北,嫁到重庆后,和丈夫一起在一家工厂上班。被查出麻风病后,丈夫就把凤姨送到医院来了。几年后,她的病治好了,工厂让她回去上班。
“她走的时候高高兴兴的,说死也不会再回来了。”蒋朝辉说,一个月后,凤姨又回到了医院。原来上班第一天,她刚走进车间,所有人都四散逃走,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她。“如果这个麻风病女人不走,我们都罢工!”善良的厂长没有辞退凤姨,而是把她派到了设在她东北老家的分厂。同样的情形再次上演,不知道谁把凤姨是麻风病人的消息传回了东北,工人们见到她后照样作鸟兽散。凤姨又回到了重庆。“老公和女儿没驱赶我,但给我专门租了房子,平时也不看我……”她哭着对蒋威正说。无工作可做,也无家可归的凤姨,不得不再次作为“麻风病人”入院。
一个星期后,凤姨在医院上吊自杀了。“40多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她大病痊愈,衣食无忧,但因为无人接纳,不得不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蒋朝辉还记得,凤姨去世后,她的家人没有来医院,后事是父亲帮忙操办的。时隔多年,蒋朝辉和父亲还常常说到凤姨,想起她,父女俩的心都莫名地刺痛。在处理完凤姨的后事后,父亲对蒋朝辉说:“当一个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时,我们应该努力让他们过得有尊严。”那时她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深意,但现在,尤其是蒋朝辉也成为这家医院的医生,与父亲并肩从事麻风病防治工作时,她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切的认知。
凤姨之死,是医院建院多年来唯一一次意外事故。蒋威正说:“这件事也敦促我一定要把工作做好。麻风病医生不仅仅是医治疾病,还要努力帮他们重返社会。”“如果无法让他们重返社会,那么也要让他们在医院过得快乐和有尊严!”蒋朝辉补充道。
蒋朝辉7岁时就立志当一名医生,后来她考上了重庆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大四那年寒假,蒋朝辉坐车回家,一下车看见了来接她的父亲。半年不见,父亲苍老了许多,脸有点儿浮肿。她催促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可他说没事儿,只是那段时间医院里只有两位医生轮流值班,经常熬夜,身体有点儿吃不消了。那一瞬间,蒋朝辉有了毕业后去父亲医院工作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不忌讳和麻风病人打交道,因为她喜欢他们,知道他们的善良与愁苦。她犹豫的是她有更好的选择,去一家更有发展前途、待遇也更丰厚的综合医院,毕竟,她的大多数同学都选择了那样的路。
蒋朝辉比谁都清楚:从1984年到2004年整整20年间,皮肤病医院面向全社会招聘,却只招到一名医生。很多人兴致勃勃地来应聘,一知道面对的是麻风病人后就立马掉头走人。
怎么办呢?临近毕业的一天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时,父亲突然问蒋朝辉:“你要不要来医院工作?很多病人老问‘蒋小姐在哪里呢?”见女儿不说话,母亲附和道:“我和你爸都能挣钱,我们也不需要你养老,等你结婚后,我们买套大一点儿的房子一起住……”
蒋朝辉笑了,她起身对父亲说:“老蒋医生,我是新来的小蒋医生啊,请多关照!”她向医院投递了简历,通过考试和面试后,成为了父亲的下属。
去医院上班第一天,蒋朝辉穿上了白大褂。和父亲一起去山顶的住院部时,大家先是吃惊,接着是不知所措,然后不知是谁叫了声“蒋小姐”,而另外一个人马上说:“不,现在应该叫她小蒋医生!”
“小蒋医生,你好啊!”蒋朝辉点头答应,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是的,从此以后她就是小蒋医生,因为父亲是“老蒋医生”嘛!但和老蒋成了同事,小蒋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刚入院那一年频频失误,每一次老蒋都毫不留情。“老蒋对其他医护人员很温柔,对小蒋却特别凶。”蒋朝辉跟母亲打小报告。
只是,虽然嘴上喊着“小蒋医生”,但在很多病人心中,蒋朝辉是女儿、孙女一般的存在。常年老病号老陈出了名的古怪偏执,有时连老蒋的话都不听,但在小蒋面前却特别乖。老陈从不让其他人看皮肤和溃疡,院长要看都不让,但是每次蒋朝辉检查,他都乖乖配合还问这问那。蒋朝辉说,她每次去住院部时,都会专门多和老陈聊会儿天,故意向他“汇报”一下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因为他喜欢听。
老陈是2016年去世的,他从医院建立时就住了进来,在这里度过了32年的岁月。他去世前夕,刚生完老二的蒋朝辉,带着亲戚送的阿胶、大枣去看他。“好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那天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蒋朝辉说,那天她静静地陪了老陈很久,很多感慨涌上心头,很多想说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只好默默地陪老陈掉眼泪。“生老病死原本是人生的必然过程,我们治好了他身体的病痛,却永远无法治愈他隐藏于心的孤独与无助。”蒋朝辉说,但是就像她的朋友说的,即便不能治愈病人内心的孤独与无助,她却可以不带任何偏见地去陪伴、倾听以及送他们最后一程。而这,恰是麻风病人一路坎坷孤寂的人生路上,最稀缺和珍贵的馈赠。
蒋朝辉的丈夫是一名教师,他就职的学校就在她工作的医院附近,因为经常带学生去医院下面的马路上跑步,他偶尔也能看见麻风病人。他对她的感情,是由一开始的憧憬演变成深深的喜欢。结婚后,他们和蒋朝辉的父母住在一起,因为他知道岳父和妻子都特别忙,他愿意为这个家庭多做点儿事。
最早入院的一批病人相继离世,麻风病人越来越少,治疗过程也越来越快捷,转眼34年过去,当年那个热血青年蒋威正,也很快成了年近古稀的老人。2017年,为麻风病防治工作奉献了34年岁月的蒋威正退休了,因为老母亲病重需要有人日夜伺候,因为已经在医院工作12年的女儿早已青出于蓝。退休后,蒋威正帮忙照顾外孙,偶尔和老伙计们结伴出游散心。更多的时候,他会去医院看看认识了多年的麻风病人。每当有病人离世,蒋威正也会去送最后一程。因为对病人来说,老蒋和小蒋医生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值得信赖和相信的家人。
蒋朝辉最喜欢的小说《岛》中,有这样一句话:“当所有的苦难过去,一定会有一个天神一般的人物降临在你的身边。”
那些不幸被疾病纏身,却又有幸遇到老蒋和小蒋的人看到这句话时,一定会深以为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