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飞而未翔

2018-12-24 10:01郑润良
西部 2018年5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创作

郑润良

2016年以来,因种种机缘,我开始接触90后作家及其作品。最早,应该是《芙蓉》杨晓澜的引介。《芙蓉》从2016年开始开设“90后新声”栏目,每期推介一位90后作家,并建立了一个“九零新声”的微信群,有一百多位新锐的90后作家在里面。(在集结年轻作家方面,一些文学刊物的微信群发挥了非常积极的作用,包括《芙蓉》的“九零新声”群和《作品》杂志的“《作品》90后接龙”群等,后者将近五百人。)也是从这一年开始,《青年文学》《天涯》《山花》等刊物也相继开设了90后作家专栏,推介优秀的90后作家。(在此之前,纯文学期刊关于90后作家的推介已经开始,但还没有形成规模。比如,《西部》从2012年起每年以征文的形式做一个90后小说小辑,2016年后扩大到散文和诗歌小辑;《作品》杂志差不多同时期也开始关注90后作家。)杨晓澜把我拉进“九零新声”群后,我结识了一大批90后作家,开始阅读他们的作品,并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家的作品是非常出色的,比如王苏辛、李唐、郑在欢、丁颜、吴泽等人,已经形成了个人对特定题材的特别关注和个体写作风格的初步成型。2017年,在广泛阅读了当时活跃的90后作家的中短篇小说代表作之后,我在《山花》第二期发表了《时代的指纹——90后小说印象》一文。这篇文章中,我认为尽管90后作家已经出道好几年,但对于他们而言真正的写作元年是2016年,从这一年开始,大多数主流纯文学刊物都推出了自己的90后作家专辑,90后作家的身影第一次获得了集中性的展示。王苏辛、李唐、苏笑嫣、郑在欢、蒋在、庞羽、顾拜妮、祁十木、丁颜、智啊威、钱墨痕、莫诺、周朝军、重木、马亿、徐衎、文西、甄明哲、吴泽、林为攀、曹江、范墩子、王闷闷、陈润庭、程皎旸、王占黑、张春莹、李祯、修新羽、顾文艳、杨知寒、陈伟、李那、宋文静、果旭军、胡泽尘、黎子、玉珍、蓝格子、余幼幼、陈乐、小托夫、连亭、琪官、荆卓然、马晓康、倪江、柏银、宋阿曼、鬼鱼、丁奇高、王棘、冉茂一、若颜、郭应国、胡游、李世成、树弦、熊生庆、王邪、李子麒、贾若萱、于则于、路魆、温凯尔、朴哲均、高临阳、周燊、廉荆、林春莉、李紫云、隆莺舞、杨斐、云簿、潘云贵、张闻昕、严孜铭、丛子钰、索耳、孟甲龙、许春蕾、张心怡、李君威、周崟琳、国生、夏立楠、孙鹏飞、崔君、庄凌、徐晓、梁豪、王陌书、肖晨星、陌邻、黄帅、林文候、苏河、赵应、三三、陈焕文等一大批90后作家在写作上开始崭露头角。这个名单还可以列很长,表明一个相当整齐、壮观的创作队伍已经形成,并且还有新的面孔在源源不断地加入。我的这一判断也得到不少同仁的认可,时为《小说月报》执行主编的徐晨亮在《寻找打开引号的“90后”小说》一文中说:“有人把 2016 年称为‘90 后小说写作的‘元年,这当然有夸张成分,但确是在这一年,以《作品》杂志‘90后推荐90后、《芙蓉》杂志‘90新声、《山花》杂志‘开端季、《青春》杂志‘新青年写作、《文艺报》‘新天·90后等栏目及《天涯》《西部》《上海文学》等刊的新人专辑为平台,原本散落于豆瓣、ONE一个等网站或隐藏在文学杂志角落的‘90后创作力量,得以整体性地浮现。”也是在这个基础上,2017年,《人民文学》推出了90后作家专栏,《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也策划推出了90后板块。同时,在这篇文章中,我认为对90后小说家而言,写作之路依然任重道远,“一部分作家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叙述、语言风格,另一部分作家则依然徘徊在写作的初级阶段,写爱情故事为写故事而写故事,忽略了人心与时代的互动关联;写底层则流于跟风、过于生硬;写现代主义風格作品则主题晦涩、表述不清,这些问题的解决都需要他们生活经验的进一步积累与叙述经验的再积淀。对于90后小说家来说,或许最迫切的任务仍然是写好自己的同代人,书写他们的生存处境与精神境遇,而后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生活与人群,书写属于他们的中国故事。”这篇文章之后,我先后主持了《青年文学》的90后作家专栏“发现”栏目和《名作欣赏》的90后作家专栏“新世代小说”,以及微信公众号原乡书院的“中国文坛精英盘点90后作家专栏”,阅读了大量90后作家的作品。最近,我又对《西部》2017年以来的90后作家专栏的作品进行了集中阅读,对他们的创作状态有了更为清晰的把握。我认为,90后作家承继了纯文学创作的传统,已经逐渐形成一支实力迅速上升的创作队伍,在创作资源、综合素养、题材与表现领域等方面也有自身独特的优势,中国文学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90后作家创作实力不可小觑

2017年以来,由于90后作家的“骤然升温”,关于90后作家作品的探讨在报刊也多了起来。比如青年作家、评论家、《人民文学》编辑刘汀的《整个文坛都在等待他们接续文学的传统》,认为90后作家们具备了成为作家的思维、感受力,但相当一部分作家还缺少精准、通畅的文字表达能力,“因为在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可以接到无数投稿,其中90 后稿件占了很大的比重。就我所能接触到的作品来看,存在着一些致命的缺陷,这种缺陷甚至在几位较有名气、已经在各大刊物上发表作品,甚至获得了许多奖励的作者身上也存在。那就是文学基本功的薄弱,不去讲故事、情节、结构和立意,仅从最基本的字、词、句子、段落、标点上看,他们的作品经常出现各种各样的语病,句式杂糅、意思混乱、词语乱用、标点使用不当等,而且这并非是要实验而故意做的语言风格,这就是他们对语言和叙述的细微处缺少必要的敏感和知觉。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具备了成为作家的思维、感受力,有时候却缺少精准、通畅的文字表达能力。这一点突出表现在小说和散文写作上,反倒是诗歌领域,90后诗人的成熟度要高得多”。刘汀的这篇文章主要着眼于90后作家创作方面存在的问题,我觉得还是比较客观的。由于创作经验单薄,有许多90后作家确实还存在文学基本功不扎实的问题,包括一些刊物90后作家专栏推介的作家也是良莠不齐的,个别还存在凑数的现象。但是,从整体来看,90后作家的创作水准还是不低的,并且进步飞速。在我看来,至少有十几位90后作家个人风格初步趋于成熟。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从某种意义上说,90后作家比起70后、80后作家是幸运的。70后作家曾经被形容为“夹缝中的一代”,前有50后、60后已经成名的大牌作家们的挤压,后有80后郭敬明、韩寒等人的市场压力。现在,70后作家的日子总算好过一些了,成为纯文学期刊中短篇小说创作板块的主力军和各种文学奖的主要斩获者,但是,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还是50后、60后作家占据上风。80后作家一开始就被郭敬明、韩寒等人带往市场化的“邪路”,郭敬明、韩寒等人的光晕掩盖了许多80后作家在纯文学道路上的默默跋涉。当然,一些坚持纯文学追求的80后作家还是与70后作家一样慢慢浮出水面,比如文珍、林森、王威廉、陈崇正、宋小词、郑小驴、吕魁、张漫青等。总体而言,现阶段在专业读者和普通读者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80后作家并不多。90后作家一开始也是走市场化的路子,这大多是由于书商们的引领,希望通过打造“小作家热” “青春文学热”把90后作家继续引上郭敬明、韩寒等人的路子,但是消费者的反应并不热烈,或者说“青春文学热”已经被郭敬明、韩寒等人消耗殆尽了。某种意义上说,90后作家是被迫回到纯文学的道路上来,或者说,他们中的许多明智者已经看到市场化的路子走不通了。对于纯文学界而言,他们也急需新鲜的血液和生力军补充进来。新世纪以来,当代文学创作的同质化现象日趋严重,除了2004年以来提出的“底层文学”概念,评论界也很少能够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一样提出具有号召力的文学概念引领创作潮流。包括“底层文学”自身,也由于大量作家的跟风式创作,引起诸多吐槽。当代文学急需新的概念、新的命题来激活这种沉闷的状态。因此,诸多90后作家专栏的推出和“90后写作”概念的推广,可以说适逢其时。当然,作为一个代际的命名,90后和70后、80后等概念一样有其权宜性,但从推介文学新人、壮大文学队伍的角度而言依然有其不可磨灭的功劳。相对而言,90后作家进入主流文学界比起70后、80后作家要顺遂得多。与前辈作家相比,90后作家在同样的年龄段总体而言物质环境更优越、教育程度更高、知识面更开阔,接受各种文学资源也更加便捷,是真正伴随互联网和全球化、新媒体成长的一代人。这些优势都意味着他们中的有心人未来要成为中国文坛的真正中坚力量,并且引领当代文学向新的方向突破。

评论家徐妍发表于《创作与评论》2014年11月号(下半月刊)的文章《“90后”写作:以回归纯文学传统的方式低调出发》中认为:“在纯文学写作陷入困境的新世纪中国,一些‘90后作家能够选择从纯文学传统再度出发,实属难能可贵。虽然这些‘90后作家在纯文学创作的路途上会很沉寂,但他们对于自身在这个时代中的地位有着比较清醒的认知。如‘90后作家联谊会首任主席李军洋所说:‘与80 后的市场化写作不同,90 后的很多写作者选择诗歌和儿童文学这样类型的创作不在少数,在当下世俗、功利的大环境下,显得尤为可贵。也许他们的这种选择,在某种程度上寓意着我们对一些失去的东西的回归希望。当然,目前纵观‘90后的文学创作,整体水平还不乐观,也缺乏相当成熟的代表性作家。但是,‘90后作家回归高起点的纯文学传统的写作行动势必会为其未来的创作打下扎实的功底,也将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界的坚实的生力军。”四年过去了,我们欣喜地看到,90后作家的整体创作水平在飞速发展,一些作家已经形成了较为鲜明的个人风格。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基于这种判断,我接受了《名作欣赏》杂志的邀约,从2018年起在该刊开辟“新世代小说”专栏,推介一些优秀的90后作家作品。以评析名家名作为主的《名作欣赏》杂志为什么愿意为初出茅庐的90后作家开辟专栏呢?我认为这不是简单的跟风之举,而是因为回归纯文学传统的90后作家中确实已经出现了一批相当优秀的作家,产生了一批优秀的作品。《名作欣赏》向来以推介名家名作、推进中国作家的经典化为己任,推出90后小说家专栏,既是顺应潮流,也有自己独特的出发点与着眼点。经典化不仅仅是对已经成名成家的作家的要求,从当代文学的长远发展来看,更应该是对青年作家的吁求与召唤。我曾在《贵州民族报》主持“中国文坛精英盘点”栏目,即是因为有感于市场化大潮中作家的精英意识、精品意识、经典化意识的丧失,导致部分作家把自己降格为“码字的”,久而久之导致自我身份模糊、人文意识缺失、作品质量下滑。青年作家中有志于长期创作且具备较强潜力者应当摒除这种干扰,以创造经典为目标,融入文学传承的大潮中。事实上,90后作家已经不小了,一部分已近“三十而立”。这个年龄段正是创造力、想象力、个人精力極为旺盛的时候。文学史上,在这个年龄段创造出经典作品的作家不胜枚举。目前,关于90后作家的写作可谓毁誉参半。但不可否认,90后作家中的确涌现了一批有较好的写作潜质的作家。以第一期推介的小说家王苏辛为例,她就是一位广受好评的90后作家。她的写作游走于魔幻与现实之间,已经形成颇为鲜明的个人风格。正如评论家李敬泽先生所言:“王苏辛的小说,不是反映,而是熔炼,它打开了小说在山穷水尽时的可能性——容纳庞杂无尽的碎片而抵达晶体般的虚构。”黄德海、金理、吴天舟等评论家也对其作品给出诸多好评。包括这个栏目已经推介的90后小说家李唐、庞羽、周朝军,以及即将推介的张春莹、丁颜、郑在欢、重木、鬼鱼、甄明哲、周燊、杨知寒等都有相当出色的文学表现以及个人为人称道的代表性作品,其中很多人已经出版个人的作品集。与他们类似水准的90后作家至少还有十来个。

同样,我们观察《西部》2017年以来发表的90后作家作品,也会发现这些作品总体质量都是比较优异的,并且有其独特的审美光彩。《西部》2017年第3期“西部头题·90后小说”的第一篇作品是宋阿曼的《蓝色的眼睛》。宋阿曼擅长书写当代都市人的孤独体验,有短篇小说集《内陆岛屿》,作品曾被《长江文艺·好小说》《文艺报》转载。《蓝色的眼睛》表现的是一个现代都市中的“小家庭”,但这个“小家庭”却毫无传统意义上的温暖色调。男主人公“他”(无名,让我们联想到卡夫卡笔下的“K”)和女朋友吴弥(其实也不用取名字)在一起十多年却没有结婚,因为她觉得靠一纸官方证明维系婚姻让她更无安全感。即使在家里,她也刻意与他保持某种距离,“这就像他们的日常,交集短暂,然后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在各自空间里起舞”。当婚姻也无法保证两个人消除孤独感时,他们只能是两个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的“普通乘客”。重木的《种种可能》通过两个男子之间的忘年之交阐释时间投给青春和理想的压力,“曾经他三十岁,身强体壮,英姿飒爽,而我是那个一无所知,被高考折磨而一心想要逃离的男孩。但如今呢?我成了曾经的他,而他成了当初我的反面,正走向不可挽回的衰老”。没有太多戏剧性的故事展开,简洁的人物对位与角色互换,带给读者关于人生的无尽思考。

《西部》2018年第3期90后专栏中的几位作家也都有不俗的表现。最出色的要数旅港作家程皎旸的《螺丝起子》。程皎旸现为香港大学研究生,小说见于《香港文学》《城市文艺》《字花》《皇冠》《山东文学》《青春》等。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季军。《螺丝起子》的主人公少女茉莉的家庭环境与工作环境都是窘迫的,与“贫穷”联系在一起。母亲到香港后改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老男人,并且是瘸腿,到处打零工。茉莉被安排在区议员办事处打暑期工,每日接触的都是香港最底层的人群前来寻求各种帮助。小说用翔实的细节铺陈这座繁华都市里底层的不堪与窘迫,更着力于书写茉莉这位底层女孩梦想摆脱底层向往“成功”的迫切心态。但底层与“成功”显然隔着千山万水,茉莉幻想着凭借一套晚礼服就能“无缝链接”显然只能导致更大的失望。这位急功近利的女孩毫无疑问地遭遇了骗局,就如同那杯甜甜的“螺丝起子”酒最终只会带给她难堪和酒醒后的绝望。“路人忍不住侧目,甚至举起手机拍摄视频,他们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个身穿残破晚礼服,手握高跟鞋,赤脚在街头流窜的年轻女孩。他们议论纷纷,在网上分享着这单奇闻,不断转发、留言、评论,猜测着故事的来龙去脉。”小说结尾的这一幕令人唏嘘感叹。作者对年轻主人公的心态的把握丝丝入扣,对世态人心的书写冷静、克制又鞭辟入里,实为难得。如果说程皎旸的《螺丝起子》呈现的是90后作家扎实的写实功底,那么路魆的《巨脉蜻蜓》凸显的就是90后作家出色的想象力与叙述能力。这是一篇充满了暗喻与象征的小说。小说一开始,去监狱接儿子的“我”就得知灯塔管理员死了。灯塔管理员无疑是有所指的,作者给了我们提示但没有明言,“给别人指引方向的人都死了,我们这些人活着更艰难呢”。在卡夫卡的名篇《变形记》里,主人公变成一只大甲虫,而《巨脉蜻蜓》里的“儿子”则变成了一只虫蛹。作者以细腻的叙述手法使得这一超乎现实的想象变得栩栩如生。“我只知道,蛹化的确是事实,不必太过惊讶。只不过,在这个场合,我要拿出这种语气说话才符合常理。儿子曾说,只要能结成蛹,蜕化后就能以另一种形态过另一种人生吧。我们这个镇的地底,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虫类化石。研究所的人说,我们活在三亿年前的石炭纪废墟上呢。我冷得跺跺脚,路面发出易碎空洞的声音,是远古巨型昆虫在叫么?要是全体搬迁,就可以大规模出土地底的化石了。我们这种小地方不要紧,让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也可以。但研究所的人不愿意,他们只发掘周边的土地,不愿意破坏镇中心,尽管谁都知道,那个位置下有大量的巨脉蜻蜓和远古蜈蚣。”小说中类似这样的煞有介事的叙述让读者无可辩驳,作者也因此悄悄地达成了他的叙事目的。就像小说开篇提到的,“去接他之前,我照了照镜子,发现原本秃了的地方,长出了新发,如同长冬蛰伏的菌落孢子,被雨水唤醒”。秃头可以长新发,人又为什么不能蛹化新生呢?“儿子”象征新的一代人,一代没有被固有成规和成见束缚的一代人,他们不满足于已有的现实,愿意想象一种新的生成方式与生活方式。当然,这种想象力与打破现实成规的做法遭遇到强有力的狙击,即使是最亲密的亲人也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这种行为。儿子的虫蛹之身被警察射杀。但儿子的死并不是徒劳的牺牲,它唤醒了“我”,也唤醒了小说亮色的结尾:“在我决定把尸体处理一下,伪装成海难人员的尸体时,我发现石头表面有一个暗黄色的影子。一开始,我以为那是自己的倒影,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只巨脉蜻蜓的化石,在灰暗的海边散发稀有的金色光芒,翅膀上的脉络依然清晰可见。我还注意到,它的头部纹路中有流动的暗红。肯定是狱警的血渗出来,给沾上了。我想用手抹掉,却发现血并不是沾在石头表面的,而是被化石的脉络吸收了。幻觉中,我看见它的翅膀由于吸收了新鲜血液,获得了重生,随风而动,感受着海风的浮力。我仰起头,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朝灯塔入口奔去!就在此时,一种比大海潮更澎湃的情绪,在我内心瞬间扬起了!”这篇小说虽然篇幅很短,但处理得非常干净、完整,展示了作家杰出的想象力与叙述能力。

可以说,相当多90后作家已经有了自己出色的中短篇小说代表作,比如王苏辛的《白夜照相馆》、李唐的《动物之心》、丁颜的《达娃》、庞羽的《佛罗伦萨的狗》、甄明哲的《京城大蛾》、陈润庭的《哈莉· 奎茵》、程皎旸的《乌鸦在港岛线起飞》、林为攀的《骑鲸》、吴泽的《白塔》、高临阳的《吞剑者》、钱墨痕的《胡不归》、蒋在的《回不去的故乡》、苏笑嫣的《午夜飞行》、重木的《无人之地》、顾拜妮的《白桦林》、黎子的《女王之舞》、郑在欢的《撞墙游戏》、智阿威《一条困扰我一生的腿》、徐衎的《心经》、祁十木的《火坑》、莫诺的《沈家往事》、王棘的《驾鹤》、小托夫的《小屋顶上的最后一只蜻蜓》等等。一些90后作家已经开始有意识地书写系列作品,表现比较突出的是作家鬼鱼,已经写了“诗人”系列和“师范学院”系列作品,产生一定的影响。这些都说明一大批90后作家在写作方面正在快速成熟起来。

追求个体经验与时代经验的融合

新时期以来,经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历史主义小说等创作潮流,当代作家在对1980年代以前的二十世纪历史的书写方面已经取得了较为辉煌的成就,这种成就事实上也已经得到了世界文坛的某种认可,比如莫言的获奖。但在对于1980年代以来的当代现实的正面强攻方面,当代作家虽然取得了较大的突破,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包括曾经创作出《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杰出作品的先锋派主力余华,当他将视线转向当代后创作的作品《兄弟》《第七天》等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批评声音。1980年代以来的当代现实及其所包含的中国问题无疑非常复杂,这是国内外不同领域学者所公认的。作家石一枫在创作谈中坦言:“当代作家不关注当下现实是不负责任的。”在书写当下现实方面,90后作家有着天然的优势。承继了70后作家以来的“个人化写作”路线,90后作家首先关注的是自我的存在及其意义的思考,他们普遍的高学历教育背景和知识结构、广泛汲取的文学营养也使得他们借由这种思考摆脱了青春文学的惯用模式,走向人性的深度探询。他们是伴随互联网、新媒体成长的一代,也是伴随都市化高歌猛进发展的一代,他们笔下的都市经验、异国体验更为真切、更为深入,这也使得许多70后作家给读者带来的大面积的乡土写作的同质化文学局面可能有所改变。经历了新时期以来“怎么写”和“写什么”的反复,他们看清了前人走过的弯路,比起前辈作家更明白多元化的叙述手法必须与“中国故事”、当下现实结合才更有力度。

爱情,是90后青年作家作品中最常出现的题材。这一点儿都不令人意外。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文学是人学,文学的要旨在于通过叙述、通过形象来揭示人性的秘密,折射所处时代的普遍状况。通过爱情来揭示人性无疑是最好的途径。但坏的、俗滥的爱情故事只到爱情为止,甚至于把爱情神话化,远离人性的真实。好的爱情小说则不仅深入人性的堂奥,还折射出人性与当时社会交织的斑驳光彩。目前活跃在各类纯文学期刊的90后作者大都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很多仍然在学校就读硕士或博士,或在海外求学。他们大都出身于中产阶层家庭,个人条件也比较优越,享受着全球化时代教育、就业、信息等诸多方面的便利,在伦理观念等方面没有太多的传统牵绊,希望活出精彩、真实的自我。他们也清醒地看到现实的诸多不合理与潜规则,在对传统观念质疑的同时又无法清晰地确立个人的价值尺度,这使得他们在男女情爱与家庭伦理等诸多方面都呈现出一种态度的暧昧与游移。他们是最少传统牵绊的一代,也是个人主体意识最为鲜明的一代,但也是孤独感最为强烈的一代。他们面对的世界、日常生活方式与他们的父母截然不同,他们不再信任父母的教导,却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在新的时空中、新的世界里安身立命。从90后小说家的爱情故事中,不仅可以看出他们的情爱伦理观,也可以感知他们眼中的现实图景。在90后小说家的爱情书写中,“累觉不爱”(网络用语,意为“很累,感觉自己不会再爱了”)是一个常见的主题。有意思的是,“累觉不爱”这一网络流行語本身就是来自一个95后青年,并得到了众多90后青年的呼应。前几年流行一时的《蜗居》等影视作品已经揭示了年轻人在北上广等大都会中由于高房价、就业等现实压力而不堪重负的情形,对于90后等新一代年轻人而言,这一现实状况并没有得以缓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在进一步地强化,90后小说家的作品因此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压抑、灰色的气息。王邪的《白光》(《西部》2017年第3期)中的年轻恋人展梅、张飞之所以关系恶化、分手,经济原因显然是最大的原因。同样,王棘的《归去来》也展示了经济的窘迫给年轻人的婚恋生活带来的巨大压力。 除了经济方面的因素,现代都市带给人的隔膜感、孤独、原子化、情感伦理的模糊等现代性体验在他们的情感生活方面投下了阴影,宋阿曼《蓝色的眼睛》中互相“相敬如宾”、始终保持距离的年轻夫妻,苏笑嫣《24小时便利店》(《西部》2018年第3期)中情感上没有着落、迷茫徘徊的女青年,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然,书写同代人的都市体验、情感经验并不是表明90后作家拘囿于个体与自我的小世界,遗忘了广阔的社会空间。与前辈作家相比,90后作家在同样的年龄段总体而言物质环境更优越、教育程度更高、知识面更开阔,但社会接触面较少,历史感较弱。在阅读趣味上他们更接近注重想象力、注重作品象征意味的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创作上也着意模仿这个路数,以发挥创作主体的优势、弥补自身在社会现实经验方面的不足。他们中的佼佼者或者将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风格较好地融合起来,通过象征、变形等手法表达当下生活的一些深层次感受;或者以类自叙传的方式书写这个时代的青年故事,总体上都葆有一种严肃的现实主义精神。重木的《种种可能》探讨的是一个青年内心的困惑,也是一个时代理想主义的困惑。王闷闷的《止水》探究当代人如何才能从急功近利的生存状态中摆脱出来、得到救赎。贾若萱的《即将去往倒淌河》在罪与罚的边缘寻求人性的光亮与救赎。修新羽的科幻小说《蓝溪之水》取法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表达的也是对“恶托邦”的警惕与浓厚的现实人文关怀。

可以说,大部分90后作家已经汇入纯文学传统的主流,意识到严肃的文学写作是个体经验与时代经验的汇合,力图书写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中国故事”。他们的翅膀依然稚嫩,“若将飞而未翔”,但中国文学的未来无疑是属于他们的。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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